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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鄉盡遠，歲月有形

李少巖

在大地上，一座村莊的存在，意味著生命的繁衍與生機。

——題記

1

路是平整的油路。在通往盡遠古村的路上，我的心潮不停地涌動。在腦海中，我臨摹著青瓦灰墻、逶迤的青石板巷道、高聳的風火墻，古樸的線條，構成古村一抹恬淡、清寂的底色。車在鄉間公路上疾行。窗外是遼闊的曠野，遠山，稻田，農舍，行道樹，伴隨汽車忽閃而過，萌生一種浮光掠影的疏離感，變換的畫面，像極了影視劇中蒙太奇鏡像。

坐在我身旁的陳傳軍默不作聲，他的目光始終向前，黝黑的臉龐浮現不可名狀的表情，緊皺的眉宇間，不時閃爍著沉穩、堅毅的光芒。上車之后，他似乎一直在深思熟慮——作為盡遠古村原支部書記，對于那一方水土，集結了無比深厚的情感。前些日，我跟他通電話，我說想找個時間去古村走訪。陳傳軍沒有猶豫，很是爽朗地應允了。

盡遠古村離市區20多公里，隸屬于鶴城區黃金坳鎮。沿著209國道一路馳騁，翻山越嶺，一路顛簸，我感覺些微的眩暈。時令已是初春，乍暖還寒，四下里，一派蕭索、空曠的語境。途中，我詢問盡遠古村的歷史淵源。陳傳軍一陣思忖，爾后，他如同竹筒倒豆子似的娓娓道來，他說：“說起盡遠古村的故事，說來話長呢。”

盡遠，一個富含意蘊的名字，簡約的文字，透著令人遐思的詩情畫意。

元末明初時期，官吏腐敗，橫征暴斂，加之中原地區連年災荒，生靈涂炭，民不聊生，社會動蕩不安，各地農民起義此起彼伏，戰事不斷。其中，農民起義軍首領陳友涼的族人陳啟濟，獲知朱元璋對陳氏家族有株連九族的想法。為了不讓家族受牽連，來不及細想，陳啟濟攜一家老小連夜逃離，背井離鄉，風餐露宿，歷時三月有余，從江西逃難至千里之遙的湘西地帶。彼時，湘西乃荒蠻之地，山險林深，杳無人煙。一眾人來到走馬田、團山地域時，站在山埡口，放眼望去，不遠處有一片地勢平坦的蘆葦地，一條詩意流淌的溪水，夜以繼日，流水淙淙，側耳聆聽，似在演奏一曲歡快、自由的樂章。

水是生命的源泉。臨水而居，千百年來，人類順應自然的生存法則。

那一刻，陳啟濟眼前一亮，他禁不住暗自驚喜，難道不是嗎？一片水草豐美的地方，土質肥沃，能種五谷，人類理想的棲息之地。陳啟濟興奮地跑下山去，沿著溪水逆流而上，溪水兩岸生長一種叫藎草的植物，草木蔥蘢，搖曳多姿；漫山遍野的山野花次第綻放，風過山野，馨香馥郁。置身其中，陳啟濟感慨萬千，一路顛沛流離的艱辛與苦楚，頃刻間煙消云散。行至一個巖石板的山洼處，藎草稀疏，顯然已經到了藎草的源頭。那會兒，陳啟濟頓感意外與慶幸，數月奔波、苦苦尋找的家園，沒成想竟然就在眼前。

陳啟濟在心里反復默念：藎草的源頭，藎源。伴隨時間推移，演化為現在的盡遠。

生命就像一粒種子，被幸運之神，撒在這個山水相依的地方。陳啟濟心領神會，冥冥之中，與這方土地有著與生俱來的契合。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卻能選擇賴以生存的土地。陳啟濟卸下隨行的細軟包裹，一家人在此伐木建房，安營扎寨，開枝散葉。因為陳啟濟的執著、抑或是上天的指引，一座越過時間的村莊應運而生。陳啟濟深知，水潤萬物，水能聚財，在他的帶領下，在村口修葺一口三角形、面積為八分地的水塘，春夏之際，一塘荷花，芳香四溢；為了生活起居便捷，還在溪邊修建三座石拱橋，開墾了“伏三丘，肥三丘，瘦三丘。”九丘水田緊緊地挨在一起，有一腳踏九田的寓意。陳啟濟才華橫溢，年幼時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為盡遠古村賦詩一首：“藎草婷婷茂似春，源水泱泱碧如藍，九丘良田一腳踏，三拱橋下配九款，大塘獨缺一只角，舉步卻蹬七層巖。”

對古村的直觀表達。滄海桑田，許多真實的存在，隱秘在歲月的洪流中。

在盡遠古村，這些往事口口相傳，如一條湯湯遠去的河流，綿延不息。一路上，陳傳軍絮絮叨叨地為我講述古村的故事。他說：“祖上也是從盡遠古村搬出來的，這些年，有過多次搬家的經歷，可是搬來搬去，總是不離古村左右，我的根已經扎在那里?！?/p>

陳傳軍陷入沉思，從他寫在臉上的表情，我讀到了欣慰，一份血脈傳承的榮光。

2

進入古村，一瞬間我感覺方向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時間。

一路瀏覽，一路解說，老文書陳福保引領我們走進古村。一行人魚貫而入，穿行在高墻大院之間，某些巷道狹窄處，僅容兩人貼身而過。我環顧四周，光影暗淡，庭院深深，心里生起叫人窒息的逼仄感。此刻，外面已是春光流溢，巷道里難見陽光的照見。

我一陣恍惚，似在穿越一條時空隧道。眼前的顯現，來自明清時期的某個斷面。

巷道迂回曲折，左拐右繞，時而向左，時而往右，時而分岔為三條路徑，猶如一位八方玲瓏的商人，左右逢源。古村有數十條通行巷道，路路相通，戶戶相連，行走其間，儼然墜入一道巨大的迷魂陣。我仰望天井，頭頂是一方藍天、飄逸而過的云朵，沒有現實的參照，時間和方向的概念模糊不清。隨老文書陳福保行走，亦步亦趨，我對他道出內心的擔憂，我說，如果沒有你帶路，我走不出古村。陳福保哈哈一笑，他坦率地說：“我小時候在村里也經常迷路，有時一個人走著走著，明明走了一段距離，想不到，抬頭一看，又回到原來的地方，有幾回，我都是村里鄉鄰鄉親送回家的?！?/p>

在古村，佇立一堵斷垣殘壁的墻體前，在陸離斑駁的表皮上，我看到風雨剝蝕的痕跡。讓人迷惑不解的是，位于墻體中間部位，竟然遺留許多小孔，這些小孔有規律的分布在墻面。陳福保解釋道，小孔平時用來放置松油燈，每到夜幕降臨時，家家戶戶不吝嗇一盞油燈，為夜里行走的人，點燃一絲光亮。在那個科技落后的年月，一盞油燈的陪伴，于無形之中，讓人感到一份暖意。陳福保告訴我，小孔還具有安保、防御的用途。在匪患猖獗的年代，如果有劫匪闖入巷道，村民就會吹滅油燈，兩眼一抹黑，劫匪在夜里辨不清方向，如同無頭蒼蠅倉皇逃竄。此時，村民可以用自制的火器攻擊，或者從小孔投擲梭鏢，居高臨下，困在巷道內，劫匪毫無還手之力。陳福保坦言，即便窮兇極惡的劫匪，也不敢貿然進村。由于陳氏族人超前的安保意識，防患于未然，多年來，盡遠古村從未遭受劫匪的洗劫。

在一戶農家小院，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正在簸箕里切著蘿卜，一刀一刀切成長條狀，勻稱地掛在院里的鐵絲上，等待數日風干，一道傳統美食自然生成。老人動作稍顯遲緩，專注，凝神，對我的造訪熟視無睹，似乎我的到來，以及我的匆匆離去，與她毫無關聯。那一會，我分明感到老人晾曬的是她對于生命的依戀、往昔的沉淪、以及對于歲月的無限期許。我想，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生存方式，就像我不能解析她垂暮的世界，很顯然，她已然年邁了，無法并入我的生活軌跡。

一群灰鴿劃過古村天空，呼嘯的哨音，在我耳際彌漫、縈繞，如詩如歌。

我在想，一座村莊的形成，需要漫長時間的積淀，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完美呈現。如果說建筑是古村的元素，耕讀傳家便是貫穿古村的精髓。自始至終，古村陳氏族人對于文化的敬仰，無以復加。他們清楚地意識到，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一個家族富不讀書，富不長久，窮不讀書，窮根難斷。古村陳氏后裔陳方誰，青年才俊，天資聰慧，讀書過目不忘，遠渡重洋，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學成歸來報效國家，用所學到的先進文化知識建設家鄉，在盡遠古村出資辦學，以祖父的命名創辦行義學校。在陳方誰認知里，只有興辦教育，才能振興中華民族。如國學大師梁啟超說，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強則國強。

興義學校分為上下兩層，屬于木質結構的建筑。一層為學生生活和娛樂活動場所，二層作為學生上課的教室。學校由陳方誰擔任校長，聘請湖湘優秀大學生擔任教師，開設有國文、算術、圖畫、常識和體育等課程。招收生源不分本村和外地，只要達到學習年齡，陳方誰奉勸家長帶孩子來讀書，不收學費，不論貧富，一視同仁。對于經濟困難的家庭，陳方誰呼吁鄰村之間互幫互助。每到學期期末，學校對品學兼優的學生，給予學習用品和銀元獎勵，獎金雖然不多，對于調動學生的學習積極性，起到了很好的激勵作用。

說起興義學校的輝煌歷史，老文書陳福保頗為自豪，津津樂道。由于汲取外面先進的管理模式，思維創新，因材施教，興義學校桃李滿天下，陸陸續續，有許多學生從興義學校畢業，考取民國大學、清華大學、黃埔軍校、國立武漢大學和湖南大學等著名高校。榜樣的力量是強大的。曾幾何時，盡遠古村聲名鵲起，一度享有“書鄉”的美譽。

3

老文書陳福保試探地問：“去看看盡遠古村剿匪指揮部嗎？”

一經證實，我欣然答應了。然而答應歸答應，我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我難以置信，古韻悠然的盡遠古村，竟然保存一座湘西剿匪指揮部？老文書陳福保回憶道，上世紀五十年代，新中國成立之初，在湘西偏遠山區，潛伏許多頑固不化的匪患，他們利用深山密林、交通閉塞的地理位置，時常在湘西一帶打家劫舍，魚肉鄉里，禍害民眾，百姓苦不堪言。為了確保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和社會穩定，1950年冬季，時任解放軍四十七軍一四0師團參謀長黎源率部進駐盡遠古村。

在巷道拐彎抹角，輾轉幾道路口，老文書陳福保帶我們來到一戶獨棟樓房，上下兩層中西合璧式建筑，門框和窗臺的斗拱，呈圓弧形，鑲嵌巴洛克線條，樓宇歷經百年風雨，依然規整如初、完好無損保留至今。大門一側懸掛一塊鎏金匾額：一四0師盡遠剿匪指揮部。

陳福保介紹說，這是黎源將軍在盡遠古村的指揮部。說起這棟樓房，在古村，有一段婦孺皆知的孝道故事。明國初年，陳氏族人陳祖漢為了報答生母和養母的養育之恩，從寶慶請來建筑師修葺這座倆母園。陳祖漢善于經營之道，誠實守信，童叟無欺，業務范圍遍及廣州、上海、天津等大城市，視野開闊，見多識廣。當年修建這棟樓時，他借鑒了西洋式建筑風格，在這當時的盡遠古村，別具一格，算是一棟引領潮流的時尚建筑。

黎源將軍進駐盡遠古村期間，偶有閑暇，他喜歡到村民家里串門，拉家常，噓寒問暖，遇上村民家里有困難，他總是力所能及地予以幫助。村民們感激他的這份熱心，無以回報，有時送一點土特產給他，他婉言回絕了。為了不讓村民誤會，黎源將軍耐心地對村民解釋道：我們部隊紀律嚴明，與群眾打交道，絕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就這樣，一來二去，與村民相處時間久了，大家十分敬仰這位平易近人的剿匪將軍。

時間的河流滾滾向前。古村的生息，在日復一日中賡續，人畜無恙，歲月有形。

時隔50多年，2002年夏季，黎源將軍從蘭州軍區副司令員退下來，參加湖南省在辰溪縣舉行的湘西剿匪勝利50周年慶典活動后，黎源老將軍帶領妻子兒孫，一行人專程來到盡遠古村，他特意去觀看當年的剿匪指揮部，看到房屋和室內設施保護完好，老將軍觸景生情，禁不住老淚縱橫。前塵往事，彈指一揮間，抑制不住地激動，如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黎源將軍回訪古村，他還去了幾位村民家里敘舊，老將軍看到庭院收拾得井井有條，他饒有興致地走進廚房，灶鍋里自家熏制的臘肉，滋滋冒油，香味撲鼻。村民邀請老將軍留下來，品嘗古村的農家飯菜。黎源將軍謝絕了，他開心地說：“看到你們現在的日子好過了，我很高興，好好珍惜，當年，我們部隊在這里剿匪時多么艱苦呀。”

時光荏苒，世事無常。令村民們痛心的是，時隔六年，也就是2008年，老將軍駕鶴西去了，享年92歲。一位將軍與古村的交集，從此陰陽兩隔。在古村的記事本上，記錄了這位戰功卓絕老將軍，他的英魂，他的事跡，已經刻入古村的記憶，揮之不去。

我沉浸在老將軍的故事里，久久難以釋懷。

4

“一、二、三、四、五……”透過密集的鐵絲網，我數著鐵籠里的孔雀。

在古村生態農場，我看到數量眾多的孔雀，在偌大的鐵籠里轉悠，優哉游哉，那情景，勝似閑庭信步?；蛟S看到陌生人接近鐵籠，它們表現出異常地警惕，一副局足不安的樣子——因為我們突然的出現，打攪了它們平靜的生活。與它們近距離對視，我心里不由滋生一抹內疚感。我想，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任何生命的存在。理應得到人類的尊重。

農場老板叫鄭春榮，一個中等身材、體態敦厚的中年男人。一陣寒暄之后，他帶我們走進農場養殖基地。鄭春榮話語不多，從容，內斂，屬于那種典型的“納于言而敏于行”。在路上，我向他打聽農場這些年發展情況。鄭春榮毫不隱瞞地給我講述：整個農場已經投資800多萬元，現在每年有近200萬元的營收。農場除了養殖孔雀之外，還養殖了鴕鳥、羊駝和天鵝。說話間，不遠處傳來一陣鳴叫聲：“嘎喔——嘎喔——”我定眼一瞅，躍入眼簾是一幀溫煦、靈動的圖像：一群天鵝浮在水面上，它們自由自在地游弋，悠然自得，似一群乖態可愛的精靈，在演繹一場別開生面的水上芭蕾。

一時間，我腦海的某種程序，被眼前鮮活、喧鬧的場景所激活。想來，人是不能將自己禁錮在一個地方。像我，每天穿行城市的鋼筋叢林，川流不息地喧囂聲，令人心浮氣躁。一有空閑，我迫不及待地走進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內心才能回歸真實的寧靜。

對于一個鄉下孩子來說，苦難是人生的必修課?；叵脒^往，鄭春榮百感交集。從小家里貧窮，父親是一位民辦教師，母親在家務農，一大家子依賴父親微薄的工資勉強度日。為了擺脫窘迫的家境，上世紀九十年代，兄弟三人讀完中學，相繼在外打拼。這些年，他們兄弟三人經過不斷地努力，如今已在各自領域闖出了一片天地。

鄭春榮一臉平靜，他知道，在通往夢想的路上，還有太多的事需要做。

鄭春榮陪我在農場溜達，經過許多間鐵籠，我細心觀察孔雀的一舉一動。從一而終，我沒有看到孔雀開屏的時刻——這讓我在心里有了些許的失落。我不由要想，人這一生，會面對許多遺憾，心如所愿能有多少？隔著冰冷的鐵絲網，我想象著孔雀開屏的光彩奪目。許多時候，這種絢麗時刻需要等待，需要機緣巧合。我詢問其中原因，鄭春榮為我解開謎團：“孔雀在有求偶欲望的時候，才會展現漂亮的羽毛。”

我恍然大悟。與鄭春榮一路同行，我試問：“你對生態農場后續發展有什么規劃？”

鄭春榮信心十足地說：“感謝政府對我們民營企業大力支持，這些年，民營企業的道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敞亮，不瞞你說，我們生態農場，今年準備擴大發展規模?！?/p>

在折回古村的路上，汽車在植被豐茂的山間盤旋，幾番蜿蜒，幾番起伏。如同多維的人生。我貪婪地吸取窗外潔凈的空氣，沁人心脾，倍感清爽。一伙人在山坳處停車歇息，舉目眺望，遠處的盡遠古村，坐北朝南，臥伏于山野之間，細看，如同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托舉——這份猶如神諭的托舉，讓跨度500年歷史長河的盡遠古村，人丁興旺，生生不息。

一陣山風輕拂而來，撫過臉龐。那時刻，我感觸十里春風的清新。

原載《懷化日報》2025年4月13日03版

來源｜?掌上懷化/懷化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