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炎說，理想不會通過開源直接獲得商業回報，希望更多人加入完善它。

文丨趙宇

編輯丨龔方毅

理想汽車希望成為全球領先的人工智能公司，這意味著理想需要辦成很多事。最近的一個動向是：理想汽車董事長李想 3 月 27 日在中關村論壇上宣布，將在 4 月底開源其自研的汽車操作系統 “星環 OS”，與更多汽車品牌以及產業鏈上下游廠商共同建設操作系統生態。

上周五，理想汽車 CTO、系統與計算群組負責人謝炎在理想北京研發總部出席了一場小范圍媒體溝通會，與包括我們在內的十多家機構溝通了約兩個小時，重點介紹了星環 OS 開源的理念和未來發展方向。這是謝炎時隔兩年半首次公開露面。操作系統開源則是理想自去年 12 月宣布轉型 AI 公司后交出的首份成績單。

和李想此前的說法類似，謝炎也告訴我們，理想自研汽車操作系統的直接動因是數年前的全球汽車芯片荒。2020 年至 2022 年，疫情造成全球性汽車芯片短缺，多家國際汽車品牌因此受到沖擊：寶馬 3 系在德國市場取消 HUD 抬頭顯示配置；大眾兩條德國電動車產線一度停產；特斯拉暫時取消了部分 Model 3/Y 新車的 USB 端口。美國市場分析機構 IHS Markit 稱，在缺芯最嚴重的 2021 年，全球汽車行業減產超 630 萬輛。

當時理想 ONE 月銷量破萬，但按照李想后來的說法，“作為一家初創企業，理想在芯片供應鏈的分配中處于劣勢，能夠拿到的芯片非常有限。” 謝炎稱，即使能拿到芯片，理想要付出的價格可能也非常高昂。在當時，原本 13 元一塊的博世 ESP 芯片在二手市場中漲價至 4000 元。

謝炎這次還說，理想當時如果要更換短缺的 MCU 芯片，操作系統和全新芯片的適配驗證周期在六個月以上，若不及時采取補救措施，營收損失甚至將超過 100 億元。

包括理想在內，當時許多車企都在采用基于 AUTOSAR 標準的汽車操作系統。AUTOSAR （Automotive Open System Architecture，汽車開放系統架構）是一種面向汽車行業內各組織的開發伙伴關系，由寶馬、博世、大陸、戴姆勒等汽車產業鏈公司于 2003 年 7 月聯合建立。

為了應對這次芯片短缺，特斯拉的一個關鍵做法是重寫軟件代碼，使汽車能夠使用其它類型的芯片替代原有芯片。理想也用軟件辦法解決硬件問題，但做得更大，從零開始做車載操作系統。去年，星環 OS 首次上車。李想說，由于實現了軟件和硬件的解耦，理想能夠在四周內完成全新芯片的適配和驗證，比此前最多節約五個月時間。據介紹，理想已在這個項目上累計投入超 200 人的研發團隊，以及超 10 億元的研發費用。

理想星環 OS 由智能車控系統、智能駕駛系統、通信中間件和信息安全系統四個部分組成，分別可以比作人的小腦、大腦、神經系統和免疫系統。根據規劃，理想將分三個階段完成星環 OS 的初步開源，逐步把安全實時 RTOS、通信總線-Lite、智能車控、智能駕駛操作系統的代碼開放給全行業。

國產操作系統方案商普華基礎軟件的副總經理兼戰略研究院院長張曉先告訴我們，在人工智能時代，汽車操作系統面臨前所未有的新場景和技術需求，架構將發生重大變化：面向 AI 的架構將出現，初期可能作為局部和輔助，未來可能成為主導。

謝炎認為，理想有望通過與其他廠商合作研發，構建一套全新的整車 AI 操作系統，從而打造面向下一代智能電動車的軟件基礎設施。

星環 OS 開源后，能否吸引足夠多的車企和零部件供應商參與？對此，謝炎回應稱，他接觸到的供應商都很興奮，認為 “開放一個不錯的操作系統對供應商來說是好事”。至于車企層面的接受度，則有待進一步觀察，需要等到各方看到實際的系統和說明、真正開發和使用起來后，才能逐步明確。

以下為溝通會問答環節實錄，內容有所刪減。

提問：自研汽車操作系統的企業已經有幾家，理想宣布開源之后，有沒有其他的企業聯系，行業接受度如何？

謝炎：我們宣布開源之后，行業關注度很高，但是沒有宣布細節，很多人想知道細節。隨著我們把白皮書和代碼放出來，大家看到實際的系統和說明后，會真正開發和使用起來，那時候才能知道行業接受度。

大家也關心開源的方式、使用理想星環 OS 會不會被控制等問題。我們會用寬松型的 Apache License（注：由 Apache 軟件基金會發布的自由軟件許可證），作為行業貢獻者，理想會把代碼和技術文檔開源，不通過開源收取費用，不干涉代碼的使用方式，也不控制使用者的數據。

DeepSeek 是個很好的例子，他們開放出來權重，使用者去部署服務，不需要交任何費用，也不干涉和控制使用者，我們也會一樣。

提問：從商業的基本邏輯來說，這么好的東西如果自己用，對于理想汽車增強競爭力更好，為什么讓其他人來 “抄”？

謝炎：汽車操作系統是個很復雜的概念，包含車控、智能駕駛、整車通信系統，并且系統上面連接各種各樣的應用，系統下面的硬件連接各種供應商，靠理想一家企業做起來很慢。如果行業要邁向下一個時代，實現從 Smart System（智能系統）到 Intelligent System（智慧系統）的跨越，實現未來的藍圖，就需要把系統開源，讓更多人加入，我們才可能走得更好、更穩、更快。

比如我們跟某家芯片企業說，為了更好的安全性需要在 ECU（控制器）上加一個 IP（intellectual property 設計專利），如果我們沒有把系統開源，那芯片企業就不愿意做。只有把系統開放出來，芯片企業才認為這個改動不僅能讓理想用到，其他廠商也可以用到，所以芯片企業更愿意去做這件事情。

技術沒有絕對的領先、沒有絕對的護城河，即使我們一直是閉源，別人也會做出一套汽車操作系統出來，比如 iOS 一直是閉源，但 Google 很快就做出 Android 并開放了。我以前做很多移動操作系統，我發現技術很難長期領先，特別是底層技術，所以只有不斷地往前跑。我們希望能夠跟志同道合的人更快速地往前跑，跑得越快越有價值。

提問：所以要爭取更多的供應商加入？

謝炎：供應商，還有車企。使用理想星環 OS 的車企越多，供應商越會積極擁抱。在手機行業，這個故事就在上演，比如 Android 發布以后，很多手機廠商在使用，那么包括高通在內的硬件廠商就在積極擁抱，這就是同頻共振。操作系統就像一個協議，就像大家遵從世貿協議進行交易，越多人加入，操作系統發展得越快。

大家可以在這套協議上看到未來的前進方向，就像是看著一張共同的藍圖在向前走。

提問：從你的角度看，AUTOSAR 的問題出在哪？

謝炎：AUTOSAR 是在上一個時代構建的系統，它非常匹配上一個時代需要的汽車技術，但現在軟硬件迭代速度很快，需要它更高性能、更靈活高效，AUTOSAR 在這方面做得不夠。我們不是為了自研而自研，其實決定自研是因為我們發現一些問題，且行業內沒有方案能夠直接解決，所以我們選擇自己來做。如果行業有好用的方案，在價格合適的情況下，我們也愿意使用。

提問：在商業模式層面，理想星環 OS 有什么思考？是否考慮過投資回報率？

謝炎：我們不希望通過開源直接獲得回報，我們既不賣汽車操作系統，也不干涉使用者如何使用。我們只希望大家加入進來，自由地使用、自由地貢獻，跟理想在同一個路線上一起前行，這樣我們就能走的夠快，最終實現打造 Intelligent 智慧系統的愿景。

理想星環 OS 的商業模式和 Google 不一樣，因為 Google 是一個服務商，他開源后要求 Android 廠商搭載他的服務，并從中獲得商業回報。但理想并不是這樣，我們只希望更快、更好地和供應商、友商一起實現我們的愿景。

提問：是否有具體的模式？比如提供服務？

謝炎：沒有，我們不從開源直接獲得商業回報。

開源只是個起點，一個 Intelligent System（智慧系統），不管是叫它汽車還是空間機器人，想要再往前走，這里面需要軟件、硬件大量的配合。所以我們希望通過開源，然后大家一起往前走，所以這個需要很多人的一起的協同，然后大家能夠看到一張未來的藍圖。

Android 當時在智能手機里面其實做到了這樣的事，但在汽車領域具體如何往前走，我們要提供什么樣的功能，大家都有些迷茫。有了理想星環 OS，大家可以在這張藍圖或者說這套協議中，看到未來的前進方向。大家對前景形成共識以后，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研發投入，不用擔心硬件投入或軟件投入后沒有人使用，這是開源操作系統很大的價值。

提問：理想星環 OS 后續上車的節奏是什么？

謝炎：我們接下來發布的車型都會搭載理想星環 OS，有一些組件在之前的車型上已經得到使用。理想星環 OS 不只涉及單個硬件，作為一套系統，它涉及到很多控制器，所以有些技術是可以被單獨使用的。

提問：過去的車型可以通過 OTA 完成一部分技術升級嗎？

謝炎：對，我們會通過 OTA 升級一些可以使用的技術。

提問：用戶的收益在哪，是否會體現為整車價格的下調？用戶是否能感受到，理想星環 OS 和其他操作系統之間有明顯的不同？

謝炎：星環 OS 是一套底層的系統，并不直接服務于用戶，可能和 Android 類比不合適，因為 Android、Windows 是用戶操作系統。如果我們把汽車比喻成一個機器人，那么星環 OS 這套系統相當于一個機器人內部的一套底層大腦、小腦和神經網絡系統。它不直接對你做出服務貢獻，而是服務那些底層所支撐的能力。

再直接一點，大家能感受到理想汽車的更新速度是非常快的，從智駕到座艙，系統也變得更智能，那么接下來迭代會更快。如果一套系統比較好的話，硬件的升級也變得更容易。比如用戶買一臺車，希望用十年，但今天的技術發展這么快，他會擔心過幾年這個車是不是哪里會跟不上。如果操作系統足夠好，不僅軟件能更新，未來可能硬件也能更新。要達到這種目的，底層是需要做一些創新的，所以我們在支撐這些迭代速度、安全性和效率。

提問：如果星環 OS 成功普及，但廠商添加了很多自己的功能和服務，做的不好的時候，用戶會不會說星環 OS 卡、蠢、笨，而不是廠商能力的問題？有沒有跟其他廠商去簽某種有限的協議，比如不能在當前系統上做太多的修改？

謝炎：我們不會阻止使用者做任何修改。就像 DeepSeek，也沒有限制任何的修改。星環 OS 往前走的空間很大，我們做產品要實事求是，如果做得不好且是我們的問題，那我們就要改；如果不是我們的問題，慢慢的也會被澄清。

提問：理想希望跟行業共建，最希望哪個領域的哪些角色加入進來？

謝炎：歡迎所有的汽車廠商和供應商一起來使用，一起來添磚加瓦。行業里有些我們共同要解決的問題，比如說實時性、安全性。理想星環 OS 用的人越多，成本越低，所以沒有排名，甚至歡迎非汽車領域的企業來使用。

提問：沒有排名，有優先級嗎？

謝炎：沒有優先級。理想星環 OS 是一套覆蓋面很全、很大的汽車操作系統，涉及到通用計算、AI 計算，涉及到以太網、硬件抽象層等，往上的包含多媒體、攝像頭等，都會有關系的。并不是說我們需要所有的模塊都是全的，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靈活選擇，也能夠很好的工作。

提問：如果一家車企把理想星環 OS 導入他們的平臺和車型，他們都需要做什么？理想能不能給出一些具體的指導？部分車企可能擔心理想星環 OS 雖然開源，但是不提供技術支持，他們不會用。

謝炎：這是我們要做好的。第一，我們會有白皮書，有技術文檔；第二，我們在推出理想星環 OS 的時候，會和比較積極的芯片公司合作，它們的硬件能夠直接適配理想星環 OS，那我們能做到直接將操作系統下載到某一塊開發板上并且可以使用。

提問：理想會有客服團隊提供支持嗎？

謝炎：我們不會有客服團隊，我們是做社區模式。我們不搶任何人的飯碗，Tier 1 廠商可以選擇使用理想星環 OS 構建自己的系統，并服務他們的客戶。我們不會通過開源理想星環 OS 收取費用。

提問：現有的開源操作系統沒有被行業廣泛使用，原因是什么？

謝炎：現在行業中沒有理想星環 OS 這樣能覆蓋車控、智駕的完整汽車操作系統。

提問：其他行業也有開源操作系統，但大家不怎么使用。

謝炎：因為其他行業的系統并不一定適合智能汽車，直接拿來并不一定就是好用的。

提問：不好用的原因是什么？

謝炎：有兩個原因。第一，系統本身沒有解決核心問題，有的開源項目只是重復造輪子，沒有解決太多問題，沒有創造價值。第二，系統可能已經過時了，沒有去面向未來地解決問題。

提問：理想何時決定把操作系統開源？

謝炎：我們從第一天做理想星環 OS 的時候就在討論，如果做得好是不是能夠開源。對于工程師來說，做得好的東西就會希望獲得更多認可，當然，這是技術層面的想法，無關商業。這早期粗略的想法，只是停留在嘴邊，但后來我們越來越知道汽車操作系統下一個階段應該是什么樣子的，也覺得行業需要這樣的操作系統。因此，我們開源了理想星環 OS，一方面希望獲得大家的認可，一方面希望幫助行業，讓大家共同看到并實現下一階段的愿景。

提問：車載操作系統開源后，能力強的車企不會使用，那誰會用呢？

謝炎：這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前也沒有人做過。做成一件事情需要 “天時地利人和”。之前 “天時” 沒到，在上一個階段大家都是碎片化的、分離式的，沒有這些需求，如果要做一個功能只需要找個地方加上去就可以了。但是隨著汽車從 Smart 系統變成 Intelligent 系統后，它更需要系統的集中化，無論是硬件還是軟件都需要解決這些問題。如果今天沒有好的方案，大家就自行解決，但是現在有了更好的方案，大家就都可以用。以前沒有統一的共識，但我認為再往下走可能會出現一些共識，也就是我們說的大家看到同一張圖。

對于有能力的友商，能夠參考這個系統也是價值。可能會有人認為系統開源對于理想汽車沒有價值，但實際上是有的。如果我們看到一些功能，或者一些解決問題的方向，放到開源代碼中，通過代碼影響其它的車企，大家都向同一個方向走，行業就會向這個方向走。更多的人會看到一個共識，然后慢慢聚焦。

我們并不是希望開源第一天就會被全盤使用，雖然這是我們的最高目標。如果有一家 Tier 1 廠商覺得這個東西挺好，就全盤使用，那我們非常歡迎，大家還可以共同花時間來討論。如果只是部分使用，我認為也很有價值。

提問：理想有向供應商調研過開源這件事嗎？

謝炎：我所知道的供應商反饋中，大家都很興奮，都覺得是一件挺好的事情。一個不錯的系統開放后，對供應商來說是好事。

提問：這個操作系統可以拓展到其他形態的機器人上面嗎？

謝炎：目前我們還沒有直接針對機器人做操作系統，但我認為需要解決的問題有很多共通性，比如機器人和汽車都需要大腦、小腦、神經系統高效協同，實時和確定性地完成任務。至于現有的理想星環 OS 是不是直接能拿來做機器人操作系統，這可能要看使用者自己的偏好和能力。

提問：星環 OS 開源之后的運行數據所有權是歸屬用戶、理想，還是其他使用的企業？其他企業會不會參與星環 OS 后續的更新？

謝炎：開源后的用戶數據跟我們沒有關系。這是一套大家可以用的系統，類似 Linux 或 AOSP，使用者具體怎么用其實是不被關心的，所以這個數據我們是不可能掌握的，我們也不想掌握。

我們希望構建操作系統的社區，大家可以一起協商后續的版本，比如是否要加入什么新特性，或者要去滿足哪些功能的需要。理想星環 OS 的開源社區跟其他開源社區的運作方式非常類似，貢獻的越多，可能越有討論、決定理想星環 OS 未來發展方向的權利。

提問：在推動星環 OS 開源和生態建設的過程中，理想能預想到的比較大的挑戰是什么？有什么應對舉措？

謝炎：挑戰是我們的系統如何能夠被大家接受并且應用。對我們來說，這是唯一的衡量方式。越多人加入，既說明系統做對了，也說明開源的方式對了。

實現這個目標不容易，之前沒人做。除了確實做起來比較難，也存在 “天時” 的問題。一件新事物出來，都存在一些變化的契機。如果汽車行業就停留在燃油車時代，或者簡單的智能化、網聯化時代，只需要滿足用戶聯網聽音樂這種需求的話，那就不需要變化什么了。

提問：對于開源社區，其實汽車行業相對有些陌生，理想星環 OS 的治理架構是怎樣的？

謝炎：治理架構和常規的開源社區一樣：我們設想的是有一個委員會，活躍成員加入共同制定版本、共同貢獻；有一些維護者負責審核代碼，確保每個版本都可用。雖然汽車行業對開源比較陌生，但汽車工程師其實很多也是軟件工程師、硬件工程師，對開源并不陌生。

提問：如果角色互換，理想要去選擇一個開源的汽車操作系統，會看哪些東西？

謝炎：條件有三個：

第一，它能夠解決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我們能夠看到同樣的愿景或者未來，這是第一源動力。

第二，理想有沒有自主權。假如別的汽車操作系統是黑盒交付，我們看不到任何代碼，那就無法修改。即使我們不一定需要修改，但代碼和解決方案也必須是開放、透明的。

第三，商業使用是否會有掣肘。比如有一些開源項目僅可以作為學習使用，如果用于商業、必須付費，這不是真的開源。

所以，我們從這三個方面做了考慮，我們不希望收費，也不希望限制任何人使用。

題圖來源：理想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