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混在森林深處的小灌木是相對安全的,有樹蔭可以遮蔽,又不需要承擔風險。
西晉末年,皇室內訌,多少皇親貴胄身首異處、血流滿地,司馬炎一系的近支子弟損失殆盡。
作為皇室遠支疏宗的瑯琊王司馬睿卻幸存了下來,并且發展壯大,在西晉滅亡、北方淪陷后建國江南,開創了東晉王朝。
瑯琊王司馬睿是司馬懿的曾孫,和晉惠帝、晉懷帝同一輩分。
司馬睿在皇室中的地位很低。他的爺爺司馬伷(zhòu)是司馬懿的小妾伏夫人所生,是庶出的小王子,被封為瑯琊王。
瑯琊大約在今天的山東臨沂地區,是諸葛亮的老家。司馬伷娶了諸葛亮的族孫女為妻。
當時社會上流傳“牛繼馬后”的諺語,司馬懿正在篡奪曹魏政權,認為這是在預示牛氏將取代司馬家族,于是對朝廷中的牛氏大臣起了疑心。
恰好有個大將叫牛金,就不幸被司馬懿毒死了。
意想不到的是,“牛繼馬后”的預言,最終應驗到了瑯琊王這支血脈上:
第三代瑯琊王司馬覲的王妃夏侯氏私通小吏牛氏,生了司馬睿。
后來司馬睿成了東晉皇帝,正是“牛繼馬后”。
司馬睿的身世之謎雖然對皇室不敬,卻被正經八百地記錄在了《晉書》中。
他十五歲承襲瑯琊王的爵位,整個少年時代和大半個青年時代都是在默默無聞中度過的。
他既沒有血緣優勢,又無權無兵,是一系列政治活動的看客。
如果說他有什么過人之處,那就是能在紛繁復雜的環境中保全自身,一直安然無恙。
八王之亂前夕,司馬睿“每恭儉退讓,以免于禍”;
永興元年(304),政治斗爭愈發尖銳,司馬睿最終被牽涉其中,不能再獨善其身。
當時晉惠帝被挾持到鄴城,司馬睿也跟著去了。
東安王司馬繇勸掌權的成都王司馬穎對晉惠帝客氣優待,司馬穎不僅不聽,還把他殺了。
司馬睿是司馬繇的親侄子,怕遭牽連,趕緊化裝逃走。
司馬穎下令一切關口、渡口都不準貴人通過。司馬睿到達黃河渡口時,就被攔住了。
情況緊急,幸虧有一個叫宋典的隨從急中生智,拿馬鞭朝司馬睿身上一拂,笑道:“舍長(指看管房子的小吏),官府把你當作達官顯貴拘留了,看來你很有貴相啊!”
守渡口的官兵信以為真,就把司馬睿等人放行了。
司馬睿逃亡后,堅定地站到了東海王司馬越的陣營。
永興二年(305),司馬越授意司馬睿去守下邳(pī),并派自己的參軍王導給司馬睿當助手。
王導出身瑯琊王氏,是世家大族的子弟,眼光獨到,看到天下已亂,決心尋找一個可靠的盟友開創新局面。
而他找到的這個盟友便是司馬睿,他看中了司馬睿的低調和沒有歷史包袱的清白背景。
司馬睿的封地是王導的老家,他也因此對王氏很有好感,刻意籠絡。史稱王導“傾心推奉”,司馬睿“亦雅相器重,契同友執”。
司馬睿跟著司馬越在洛陽,王導不斷勸他脫離洛陽,借口回封國而去東方開辟新局面。
于是,司馬睿決定出鎮下邳,王導也跟他一起,兩人的搭檔生涯正式開始。
王導和瑯琊王司馬睿同齡,當年都是三十歲。
中原之亂愈加激烈,王導和堂兄弟王敦、王曠(王羲之的父親)三人關在小屋子里,嘀咕了半天,覺得中原局面混亂,無可作為,不如去相對安定的南方東吳古地開辟新局面。
于是,王導建議司馬睿去東南地區獨當一面。
司馬睿很贊成,向司馬越申請移鎮南方。
朝廷中的王氏兄弟王衍、司馬越的妃子裴氏二人被司馬睿和王導做通了工作,都鼓動司馬越同意司馬睿的請求。
司馬越也想給自己在南方安排一個后路,萬一北方不濟,還可以去東南地區棲身,就答應了。
沒想到司馬越很快身死,生前安排的后路成了司馬睿的飛來橫財。
永嘉元年(307),司馬睿出任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和王導拉上一眾人馬,搬到了建鄴。
司馬睿前往東南,名義上是移鎮,其實類似逃亡,帶動了北方官民的南逃浪潮,史稱“永嘉南渡”。
司馬睿到建鄴時,距離陳敏覆滅才過去半年光景。
南方局勢也不是一潭靜水,世家大族和一般百姓在觀望,就看司馬睿如何作為,以致于他到建鄴大半個月,竟然沒有一個江東士人前來拜訪。
建鄴是東吳的故都,不是誰坐在這里都能得到東南地區的支持的。
西晉平吳后,江南童謠稱:“局縮肉,數橫目,中國當敗吳當復。”
“局縮肉”是對司馬皇室的蔑稱;“橫目”就是一個“四”字,“數橫目”就說西晉壽命只有四十年左右;四十年后“中國當敗吳當復”。
而從265年司馬炎建立西晉王朝,到307年司馬睿南下,已經四十年了,恰好天下大亂,很多東南百姓就認為改朝換代的時候到了。
又有民謠說:“宮門柱,且當朽,吳當復,在三十年后。”
這個說得更明白,意思是東吳滅亡三十年后將會復國。
東吳是280年滅亡的,三十年后就是310年,離司馬睿到建鄴還差三年。
當年陳敏反叛,在東南能迅速掀起大風大浪,和民心反晉思吳有很大關系。
瑯琊王司馬睿要想在東南站穩腳跟,必須安撫本地人民的對立情緒,首要便是取得江東大族的支持。
西晉王朝分崩離析,皇室成員在江東士人心中早已大大貶值,而司馬睿這個瑯琊王又是西晉皇室中的邊緣人物。
現在,司馬睿帶著一大幫人逃到南方來,誰又能保證他們能在此長久立足?鐵打的州縣流水的官,說不定過幾年司馬睿就會被人撤了,說不定連西晉王朝都不存在了!
所以,江東的世族大姓輕蔑地稱司馬睿、王導等人為“傖父”,這是吳人對北方人的一種蔑稱。
東南人心不附,王導著急了。
對于他們這些南下的北方世族來說,司馬睿的命運就是他們的命運;
南方土著排斥司馬睿,就是間接地排斥包括王家在內的南下的北方士人們;
司馬睿在南方站不住腳,王家等人也站不住腳。
于是,在南下建鄴一個多月后的三月三日“修禊節”,王導在秦淮河邊導演了這么一幕:
司馬睿坐在奢華的肩輿之上,在皇家儀仗的簇擁下,緩緩而來。
王導、王敦等北方世族和名流都恭恭敬敬地騎馬跟隨其后。
整個隊伍威嚴肅穆又不失豪華熱鬧,將西晉王朝的泱泱皇室風范展現給了當時在江邊過節的江南世人。
江東的紀瞻、顧榮等著名大族都在江邊搭著席位,占著地盤過節。
目睹這一幕,他們的內心受到了極大震撼。
皇室骨肉相殘之后,竟然還能保持這么威嚴的陣勢;
原來司馬睿在北方的地位這么高,得到了這么多大人物的支持;
原來司馬睿等人還知道南方的節日,主動參加,與民同樂。
震撼之余,南方士人紛紛拜倒在路旁。司馬睿落座后,江東各大族的代表人物也紛紛上前拜見。
司馬睿、王導等人專門挑一些南方人不知道的新聞、禮儀、賞賜來說事,那些世代居住在江東的世家大族聽得暈頭轉向,回家后更是紛紛感嘆:司馬睿這批人不可小瞧啊!
緊接著,南方各大人物和名流先后接到了司馬睿的聘書。司馬睿一下子征辟了一百六十個幕僚,許諾高官厚爵。
司馬睿任用顧榮為軍司,加散騎常侍,遇到軍國大事都向他咨詢;
任用賀循為吳國內史,將東南核心的吳郡托付給本地人治理。
其他一些江東世族也都被委以重任。
東吳滅亡后,江東士人的仕途變得很不順暢。如今司馬睿大施恩惠,迅速將士人團結在了身邊。
史載:“由是吳會風靡,百姓歸心焉。”
在這件事中,王導發揮了重要作用。
譙國龍亢(今安徽懷遠)世族桓彝(yí)南渡過江之初,看到司馬睿勢力微弱,擔憂地對同樣南渡的汝南世族周顗說:“我們因為中原大亂才到此間來求生存,不料官府如此微弱,怎么能維持下去!”
后來桓彝見到了王導,交談之后對周顗說:“我剛才見了管仲,再也不擔憂了。”
這個桓彝只是一個一晃而過的配角,而他的兒子桓溫和孫子桓玄,卻在之后掀起了驚濤駭浪。
王導在建鄴協助司馬睿收拾人心,王敦則領兵在外四處攻城略地擴充地盤,揚州、江州、荊州、廣州、交州紛紛歸附司馬睿,南下的其他北方世族共同出力穩固南方政局,很快就打開了局面。
對于北方世族來說,他們內部肯定存在爭權奪利和黨同伐異,但在北有強敵、南有土著的不利情況下,擁戴司馬睿,同心協力在江南一隅打開局面,是維持各自門第和利益最現實的選擇。
所以,在永嘉南渡之初的幾年里,北方世族空前團結。
當然,這種團結僅此一回,當局面穩固后,北方世族很快起了內訌,觸發了多次內戰。
在此空前團結期間,北方世族在江南漸漸站住腳跟,穩定了下來,而土著的江東世族則受到擠壓,不再是南方社會起主導作用的力量。
西晉末期,義興周氏、吳興沈氏領銜江東世族,號為強宗;
緊隨其后的是吳郡四大家張、朱、陸、顧。
北方世族初來,都不敢直接和他們對抗,紛紛避開現在的蘇南和太湖流域,深入浙江、江西一帶圈地占田,發展勢力;其后有會稽的孔、魏、虞、謝四家。
這些家族的勢力強大,張昌之亂中,石冰侵略江南、陳敏反叛主要是被江東世族,特別是義興周家起兵平定的。
石冰、陳敏之外,有個叫錢璯的人伙同孫皓的兒子孫充,再次企圖恢復東吳政權。
義興周家的周玘組織家族力量,配合鄉里民兵再次平定了這次叛亂,史稱周家“三定江南”。可見江東世族當時力量之強大。
但是,江東世族在東吳滅亡后,就沒有了統一的組織者,相互之間也沒有進行必要的思想溝通,形不成合力,始終沒有一個強權人物成功領導江東世族與西晉朝廷對抗。
比如義興周氏往往是有事就組織軍隊,打完仗后便解散部隊,主要目的是保衛鄉土,維護家族利益。
也許是為了穩定多次騷亂后的江南,在永嘉南渡初期,江東世族并沒有反抗北方世族的南下,坐視他們逐漸站穩腳跟。
等到北方世族開始擠壓土著勢力的發展空間時,江東世族們才開始后悔。
周玘被司馬睿懷柔任命為吳興太守,他聯絡一部分人計劃要殺死北方官員,改用南方人士。
機密泄露后,司馬睿不敢公開鎮壓,先調周玘為南郡太守,等他離開吳興后突然改任他為軍咨祭酒,不再讓周玘掌握實權。
周玘最后憂憤而死,臨終對兒子周勰(xié)說:“殺我的是諸傖子,能報此仇,才好算我的兒子。”
司馬睿明知周玘造反,仍然謚他為“忠烈”。
周勰繼承父志,聯絡族人陰謀起兵反晉。叔父周札不愿意造反,向司馬睿告密。
司馬睿還是不敢公開鎮壓,利用周家內部矛盾,采取暗殺手段平息了紛亂。
周勰卻沒有受到懲處,司馬睿待之如初,只是日后不再對江東世族委以實權。
可見直至此時,江東世族的勢力還是強大得讓朝廷不敢小覷。
隨著統治的逐漸鞏固,北方世族在使用籠絡策略之余,還采取了分化方法讓江東世族自相削弱。
王敦親近吳興沈家,以沈充為心腹和謀主,后來派沈充帶兵消滅了義興周家。
沈充依靠王敦勢力做大,一度私鑄錢幣,還參與了王敦之亂。
王敦造反被平定后,沈充被部下所殺,吳興沈家轉衰。
周、沈兩家內耗衰落,標志著江東世族力量的下滑。
在整個南朝時期,江東世族的實力都處于北方世族之下。
話說司馬睿在南方算是安定下來了,北方卻出了大麻煩。
316年,匈奴人攻陷長安,晉愍帝司馬鄴投降。司馬睿成為僅存的、握有實權的藩鎮宗室。
殘存的晉朝州縣,如北方并州的劉琨,南方揚州、荊州、江州的王導與王敦等人紛紛向司馬睿勸進,希望他延續晉室血脈。
第二年,司馬睿在建康(為了避晉愍帝的名諱,建鄴改稱建康)稱晉王,改元建武作為緩沖,東晉開始了。
建武二年(318)三月,晉愍帝司馬鄴遇害的消息傳到建康,王導趕緊勸說司馬睿繼承帝位。晉王司馬睿順理成章稱帝,史稱晉元帝。
據說,司馬睿剛到建鄴的時候,大家一同吃一回豬肉都是奢侈的享受。最好的豬脖頸肉自然是司馬睿獨享,其他人只好眼巴巴地看著他吃,那塊肉因此被稱為“禁臠”。
十年后,南渡的北方官民完全改變了局面,開創了一個新的王朝。
司馬睿和王導的搭檔關系也就升級為了司馬睿當皇帝、王導當丞相的政治結構。
至此,王導讓司馬睿勢力在南方扎下了根,也讓瑯琊王家和北方世族在南方扎下了根,奠定了富貴百年的基業,當時百姓稱之為“王與馬,共天下”。
(節選部分完)
(節選自《魏晉:歷史大變局下的個人命運》,作者張程,2021年1月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為便于閱讀,略微調整格式及微量修改。圖片源自網絡。轉發僅供分享閱讀,如涉侵權,請聯系曉崇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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