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漫步河道上,數著沉浮的倒影。南來北往的商船早已化作岸柳,唯余流水漂洗千年的沙粒,在我掌心結晶成異鄉人最溫柔的掌紋。
鐵銹蝕骨,流水洗塵。我俯身,打撈半截擱淺的歲月。古閘斑駁如老者的牙床,吞吐過商賈漕船,也咽下纖夫的汗堿。槳聲搖碎殘陽,水紋里藏著千年時光的斷章。我腳下的這片土地,眼前的這條河流就是——德州運河。
一、水脈千年:運河與德州的共生史
隋煬帝的龍舟劃開永濟渠第一道漣漪時,德州尚是黃河沖積平原上的無名村落。及至元代京杭大運河全線貫通,這座被稱作“九達天衢”的城池,終于迎來命運的轉折——漕船載著江南稻米北去,也載來了商賈輻輳、文脈交融的黃金時代。明永樂年間,蘇祿國王的船隊在此停泊,最終化作北營村六百年的守陵煙火,異域王族的血脈竟在運河畔生根發芽,成為中外文明互鑒的活化石。
清乾隆帝六下江南時,德州碼頭的盛況被繪入十二米長的《南巡圖》:八人龍輦過處,運河兩岸酒旗招展,紅氍毹上堆滿景德鎮的青花瓷與蘇繡,連空氣中都漂浮著扒雞的酥香。那時節,舉子們在文昌閣臨水賦詩,纖夫的號子與茶館的琵琶聲交織成晝夜不息的市井交響。
二、斷流與重生:水道的嬗變之殤
1978年衛運河停航的汽笛聲里,我祖父將最后一批漕糧卸入廢棄的北廠倉廩。水泥封堵了河道,推土機碾過青石板路,運河古街的飛檐斗拱漸次淹沒在國營商店的磚灰中。那些年,黑陶匠人梁麗霞在干涸的河床上徘徊,指尖摩挲著龜裂的膠泥,仿佛觸摸母親枯槁的肌膚。
直到2014年申遺成功的喜訊如春雷炸響,沉睡的運河開始舒展身軀。四女寺樞紐重啟那日,我站在新修的仿古碼頭上,看運河水裹挾著江南的溫潤北上,卻在玻璃幕墻的倒影里瞥見歷史的碎片——修復一新的許家擺渡口,再不見赤膊的擺渡人,唯有時尚咖啡館的霓虹在水面投下虛幻的漣漪。
三、消逝的褶皺:時光褶皺里的德州
曾在古玩市場偶遇八旬老人,他顫巍巍展開泛黃的《安陵漁唱》拓片,吟誦著“沙鷗汀鷺忘機事”的詩句。而今他的攤位已被網紅直播基地取代,數字主播們正叫賣著真空包裝的扒雞,荷葉包捆扎技藝成了非遺展柜里的標本。運河博物館的全息投影里,虛擬纖夫喊著整齊的號子,卻再無人知曉真正的船工如何在激流中繃緊肌肉的線條。
最刺痛我的,是某夜路過重生的運河古街。無人機表演在天幕繪出“大德之州”的光影秀,而轉角暗處,最后的鋦碗匠正就著路燈修補青花碎片。他的工具箱里還躺著半塊“祭紅釉寶頂”,那是從拆遷的清真寺尖頂墜落的文明殘片。
四、異鄉人的運河札記
作為異鄉游子,我總在清明雨夜徘徊于蘇祿王墓。菲律賓華僑在漢白玉碑前獻上熱帶花束,而我撫摸碑文上“慕義中華”四個大字,忽然懂得運河的本質——它從來不是單純的水道,而是無數離散者尋找歸途的淚腺。當年隨漕船北上的徽商,是否也在某個元宵夜,望著運河花燈思念江北水城?
某次在四女寺鎮采訪秋收,農民李慶雙將金燦燦的玉米堆成小山,笑聲驚起蘆葦叢中的白鷺。他們不知我袖中藏著祖父的舊船票,那張1953年德州至通州的漕運票據,早已被歲月洇成模糊的水痕。當無人機掠過“噸半糧”示范田,精準噴灑的營養液在陽光下折射虹彩,我卻想起祖父說過:真正的豐年,是運河泥在指甲縫里沉淀的厚度。
結語:在解構與重構之間
如今的運河畔,智能排水管網在地下織就經脈,考古隊正用三維掃描復原消失的閘壩。文旅局長們談論著“元宇宙運河”的藍圖,而我在細雨中的老城墻遺址拾到半片宋瓷,釉色里凝固著某個汴京客商的鄉愁。或許所有文明的演進,都注定要在解構與重構中陣痛——就像那尊重新拼合的黑陶玉兔,裂隙處流淌的不僅是金繕大漆,更是古老基因與現代審美的永恒博弈。
暮色四合時,總有老者提著馬扎坐在修復的九龍灣碼頭,他們說在等一艘永遠不會靠岸的漕船。而我的淚水忽然奪眶而出,原來我們都在等待:等待消逝的德州從運河倒影中泅渡歸來,等待異鄉與故鄉在粼粼波光里達成和解。
靜言
2025年4月8日 夜
責任編輯:丁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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