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對宋史比較感興趣,讀了點兒關于宋朝的書,覺得挺有意思。宋朝經濟文化高度發達,民間自由度高,當代學者吳鉤將之譽為“現代的拂曉時辰”。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更是盛贊宋朝曰:“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看來之后的元、明、清三朝的文明程度在他老人家眼里都不及宋朝。
但民間乃至學術界也有另一種聲音,說宋朝積貧積弱、武備廢弛,終于淪亡于游牧民族的鐵蹄之下,乃至后世有“崖山之后無中國,明亡之后無華夏”的說法。我個人對此不敢茍同,不過也無意就此借本文發表評論。我只是感嘆,兩宋時期確實是中國歷史上的文化高峰,是個人文薈萃的時代。套用一句俗套的話,宋史最美的風景是人。
前面閑話扯得太多了,現在就言歸正傳。今天這篇文章要介紹一位有名的宋人,他叫呂端,當過太宗和真宗兩朝的宰相。以前讀近現代史,看到毛主席曾稱贊葉帥,說他“呂端大事不糊涂”,我就注意到了呂端這個人物。下面就介紹一下他的兩件主要事跡,看看他在大事上到底是怎么個不糊涂法。
呂端,字易直,為人敏悟好學,頗識大體。宋太宗趙光義任命他為左諫議大夫,執掌諫院(宋代輿論機關,職責是規諫朝政缺失,主要官員由皇帝欽點),職位在寇準之上。
宋太宗打算提拔呂端當宰相。很快就有風言風語傳到皇帝耳朵里,說是“呂端這人糊涂”。太宗天縱英明,對呂端看得很準。他評論道,“呂端這個人朕是很了解的,他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不久,太宗為表明自己屬意呂端,還特地在禁苑設宴時賦詩一首,有句云:“欲餌金鉤深未達,磻溪須問釣魚人”。這句詩里的“釣魚人”,就是太公呂望,也就是姜子牙,隱喻呂端。于是一錘定音,呂端終獲相位。
呂端當了宰相,擔心老同事寇準不服氣。他知道這位現任參知政事自視甚高,性格很軸,為人剛強好辯,認定宰相之位非己莫屬。于是呂端趁機向皇上建議,讓寇準和他每隔一天輪流在政事堂值班掌印,處理國務。
太宗信任呂端,批準了他的這個要求。呂端的這個建議等于是要跟寇準平分權力,這在一般人眼里自然也是他“糊涂”的表現。權力來之不易,如今竟然有這么傻的人,要把權力讓一半給別人,這不可笑嗎?但我們仔細想想就不難發現,呂端這是老成謀國,是不以個人得失縈懷的表現。
這個時候,北邊的遼國(契丹國)又開始搞小動作,把黨項部族首領李繼遷封為夏王,讓他當遼國的馬前卒,頻繁騷擾北宋的西北邊陲。對李繼遷,北宋朝廷除了和遼國比賽搞統戰,也沒什么別的辦法。他盤踞西北已久,時降時叛,朝廷只能不斷給他送錢送物,盡量羈縻。沒想到這番賊為了從契丹人那里撈個王爵,又叛變了。
恰好這時鎮守西北的保安軍傳來捷報,說是俘獲了李繼遷的母親。太宗很高興,決定要狠狠地教訓教訓李繼遷,具體辦法就是將李母斬首示眾。太宗單獨召見寇準,不一會兒,君臣倆討論完了,寇準就告辭出宮。
路過政事堂時,呂端迎了出來,劈頭就問,“今天你跟皇上討論的事情,皇上有沒有交代你不要告訴我?”
寇準說,“這倒沒有。”
呂端接著解釋,“邊地的一般事務,我不必過問。要是事關軍國大事,呂某身為宰相,那就不能不知道了。”
于是寇準就把保安軍俘獲李某的來龍去脈對呂端講了一遍。
呂端接著問道,“那你們決定怎么處理這事呢?”
寇準說,“皇上的意思是決定處斬,也好儆戒一下亂臣賊子。”
呂端皺了一下眉,評論道,“個人愚見,殺人不是最佳方案。這樣吧,你們先暫緩執行,等我復奏了皇上,再決定怎么辦不遲。”
很快呂端進宮面見太宗,他對皇上說,“皇上,您應該知道楚漢相爭的故事吧?當年西楚霸王項羽綁架了漢王劉邦的親爹,當著漢王的面說要把他扔進鍋里煮了。漢王是怎么說的呢?漢王說,‘你我二人義結金蘭,我爹就是你爹,既然你執意要把你爹煮成肉湯,那就請你也分我一碗!’可見做大事的英雄皆非常人,不會因為爹媽被綁架就改變心意,更何況李繼遷這種叛逆成性的戎狄,他哪里會感到難過?皇上今天殺了他媽,明天就能抓住他本人嗎?要是抓不到他,還要殺掉他媽,這只會加深他對我們大宋的仇怨,讓他的叛變之心更堅決。這么做毫無意義,反而會壞了大事。還請皇上三思,刀下留人。”
太宗若有所思,就問,“依愛卿之見,到底該怎樣處置?”
呂端建議道,“皇上,辦法其實很簡單。我們只需要把她安置在延州(今陜西延安),好好照顧她,同時對李繼遷招降。就算李繼遷不馬上歸誠,這個辦法也能讓他心有牽掛,慮事不定,進退為難。她母親是死是活,主動權操在我方手里,收放自如,皇上您說不是嗎?”
太宗連連點頭,捋著胡子說,“要不是你提醒朕,差點兒誤了大事。”
于是,朝廷按呂端的方案處理這事,果然收服了李繼遷歸降。終李繼遷之世,黨項部族沒有再背叛過宋廷,維持了較長一段時期的和平,直到其子李元昊即位,才又發動叛亂。
再說說另一件能證明呂端“大事不糊涂”的事跡。這可是件真正的大事,與皇位傳承有關。
話說太宗晚年身體不好,卻還沒有立太子,心里有些著急。淳化五年秋,寇準自青州知州任上回調中央,入朝面圣。太宗正好趁此機會咨詢他的意見。
太宗見到寇準,冷不丁地問他,“朕的這些個兒子里面,你看誰可以托付神器?”
寇準知道太宗當初是怎么上臺的,現在又到了權力代際轉移的關鍵時刻,最好歷史不要重演,于是說,“皇上為天下兆民選擇賢君,絕對不能謀及婦人、內侍與近臣,此事只能圣躬裁奪。”寇準話里有話,婦人暗指太宗的李皇后,內侍近臣則暗指擁立太宗有功的宦官王繼恩。
太宗接著問,“襄王元侃行嗎?”
寇準立即贊同說,“知子莫若父,皇上既然認為可以,那就立即決定。”
于是太宗下旨,任命襄王趙元侃出任開封府尹。那時皇子如果當了開封府尹,就是成為儲君的標志。
這年八月,趙元侃改名趙恒,正式立為太子。太子趙恒還有個哥哥叫趙元佐,是太宗嫡長子。照常理,太子該是元佐來做,可是他卻患了精神病,無緣儲位。其實李皇后是有意扶他上位的。
李皇后是宋初大將李處耘之女,她哥哥李繼隆此時擔任殿前都指揮使,手握禁軍兵符。她自己的兒子早已夭折,按說太宗兒子誰上臺,都跟她關系不大。但她有野心,將來新君即位后,還想發揮余熱,繼續品嘗權力的美妙滋味。官史說她認為元佐有病,將來容易控制。又有記載說她疼愛元佐,因而希望元佐即位。不管哪種說法,總之她屬意的皇位繼承人是元佐。于是,當趙恒正位東宮時,李皇后在太宗面前說了太子的壞話,讓太宗大起疑忌之心。
李皇后、王繼恩等人結成黨羽,謀劃擁立元佐。太宗駕崩前不久,呂端入宮探視,發現太子趙恒竟不在宮中。不好,看來李皇后和王繼恩這幫人又要故伎重演,要召元佐入宮,上演柩前即位的戲碼。當年太祖駕崩后,太宗自己就是這么操作的。
呂端腦子轉得飛快,他立刻找了支筆,在笏板上寫了“大漸”兩個字。“大漸”這個詞專指皇帝的彌留狀態。他把笏板交給可靠的親信,密令他立即通知太子趙恒進宮。
太宗駕崩當天,李皇后派王繼恩到中書召呂端入宮。呂端心知王繼恩想讓元佐捷足先登,造成既成事實,就騙王繼恩說太宗還有遺詔,藏在詔書閣,自己陪同他一道即刻去取。王繼恩一到,呂端就讓人把他鎖在里面,派人嚴密看管。自己即刻進宮。
李皇后見到呂端,用試探的口氣從容問他,“先帝升遐,立嗣以長,順理成章,你看怎么樣?”
呂端毫不妥協地反駁道,“先帝早已立好了太子,正是為了今天,豈容旁生枝節?”跟上回不一樣,王繼恩不在場,李皇后被呂端的一番話懟得啞口無言,只好低頭不語。
呂端于是奉皇太子即位。即位儀式上,太子垂簾召見群臣。呂端站在殿下不行跪拜之禮,要求卷簾一睹新君真容。他親自走上臺階,看到即位的新君確系趙恒,才放心地走下臺階,退回群臣之中,對新君拜呼萬歲。至此宋真宗順利即位。
綜合這兩件事來看,呂端真的當得起“大事不糊涂”的評價,的確是當之無愧的社稷之臣。評價一個人的處事水平,光看小事看不出多少名堂,還得看他在關鍵時刻的表現。正如《論語》子張篇說的那樣,“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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