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的房子快要租不起了。”
問路的時候,我和湖南來的小張多聊了兩句。這個戴著黃色長兔耳朵外賣安全頭盔的年輕人,兩年前躊躇滿志來到這個被全國人民視為“奇跡之城”的深圳市。因為老鄉的介紹,知道了寶安區的“翻身站”。
翻身距離深圳 CBD 20 多公里,老鄉告訴他這里不僅房租便宜,物價也便宜,對初來深圳的外地人,是名副其實的“翻身”天選之地。頭一次來打聽租房信息的時候,小張就發現深圳人的魔性,就連路標都能把人的前途預告得明白:
翻身路走到盡頭,是洪福苑;朝另一個方向走,是創業路;創業路走到頭,是海富街和自由路。
線路雖然錯綜復雜,卻也似乎清晰可指,最終都是步履不停,前往一個不可估量的前途和未來。而吸引小張真正留下來在翻身租房的,倒也不是房租。彼時單間也已經達到1k+,跟老鄉當年不可同日而語。但至少,在這片翻身、富裕的奇跡宇宙里,“吃飯自由”是能保證的。
翻身站有一個自己的“吃飯宇宙”,由湖南菜、潮汕菜以及少部分的客家菜、湖北菜匯聚而成,自帶親切感,主打物美價廉、地道正宗、量大家常,吃過令人精神飽滿,又有重新出發的斗志。很多前來深圳拼搏的人,都會在人生的某個時刻,不約而同來這里打卡吃飯,對著地鐵站牌虔誠拜拜。來的人多了,翻身站的食物也有了自己的名氣。
百年前,一群從廣東不同城鄉逃避天災人禍而聚集到深圳這片土地的人,在土地改革時,決定把這片沒有名字的地方喊作“翻身鄉”,主打用雙手創造屬于自己的一切。
之后隨著城市規劃發展,翻身鄉變成了翻身村,翻身村修出了翻身路,再到通了地鐵,這里就成了“翻身站”。雖距離繁華深圳市中心有數十公里,卻交通便利,房租便宜,附近還有小學、百貨公司等配套設施,源自五湖四海的打工人,習慣第一站把孩子老人接到這里來安家。
同來的,就是地道便宜的家鄉味了。在翻身站,湖南菜和潮汕菜,基本占據了“翻身”的主要話語權。
地鐵C口出站,隔三五步就能看到“普寧流沙腸粉”“潮陽粿汁”“湖南常德牛肉粉”“津市黃牛肉粉”的招牌。沒有刻意迎合科技新貴城市的流行口味,翻身人原鄉的手藝往往也就幾道拿手菜。簡單的菜名寫在褪色的PV板上,幾張折疊桌,沾了油污的塑料椅一擺,就算是有了一座簡易的餐廳氣勢。
翻身人那些忙碌的清晨,往往從這些小店里的一碗熱湯米粉開始。
翻身43區街巷里的汨羅早餐店,十幾年來每天早上都坐滿附近老鄉。從清晨6點開始到午前11點準時打烊,店里的老夫婦只賣一碗汨羅粉。熱氣騰騰的蒸汽,大油炒的辣椒肉香,過去每碗6塊錢,今年剛升價到7塊。店里碼子有三種,默認吃辣的青椒肉絲、不辣的木耳肉絲,和趙叔新做的酸辣雞雜。附近的湖南老鄉似乎也都有這個默契:2元一份的煎蛋,人手加一個。湖南人似乎都愛選扁粉,吸溜進去,水淋淋的粉入口即化,和著滾燙的酸甜苦辣入胃,充實的一天就算正式啟動。
汨羅早餐店所在的安樂三街,當地人叫汨羅村。這里聚集了前來深圳尋找機會的“汨羅人”。趙嬸實誠,說當初其實沒什么技能,汨羅人大多是跟著同鄉來深圳收破爛,這里房租最便宜。總能有人收出些門道,所以“住這里的人,每幾年就會陸陸續續搬到市中心住更好的房子,但他們都會找機會回來吃我的粉。”
開小賣部的江西大姐,則覺得夜市里最近那個年輕小伙出來擺攤的常德牛肉攤。“是湖南人都說的地道”,“用的是圓的濕米粉,豬油渣和炸辣椒都老板自己炸的!”小攤裝在一輛移動的三輪車上,年輕的老板會熱情地招呼每個客人加他微信:“我出攤了都會在朋友圈里說,你們別跑空了。”
也許不會有人千里迢迢來吃一碗地攤上的常德米粉,但 地鐵站口9 塊 9 一碗的熱氣騰騰的現煮肉絲粉,最近也成了附近好評度最高的米粉。大家評價的那種地道,也許不僅是現熬湯頭和新鮮牛肉碼里的新鮮勁道,還有在一聲聲“炸辣椒要不要多加一點”的對生活充滿積極的認真和希望。
跟其他區域的深圳人一樣,翻身人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愛吃辣,和不吃辣的。
揭陽粿條和潮汕腸粉,就是不吃辣翻身人的清淡選擇。店門口同樣排滿了創業成功后開車回來吃的老顧客,8元一份的普寧流沙腸粉,料給得特別多。“在我們老家都很久沒見到10元以下的腸粉,沒想到深圳還有!”
老板叫陳哥,店里腸粉的靈魂醬汁就是他的特調秘方:用蒜頭油、花生醬調出咸淡適宜的普寧味,標配是空心菜、豆芽、豬肉和蛋;也有加蝦和牛肉的“奢侈進階版本”可選;還有每天限量40份的燉湯,生熟地黑豆燉排骨,或是枸杞黨參燉家雞,都讓每個努力拼搏出新成績的翻身人,在伙食上有了給自己嘉賞的機會。
翻身菜系,不僅是遙遠的熟悉的老家味,也是在異鄉抱團取暖互助互愛的包容。
河北阿姨開的12元自助面館,鹵子每天現鹵。早上還額外提供自己做的河北包子和3元一碗,煮得表面結了厚厚一層豆漿皮的濃稠豆漿,“悠著點喝,待會再給你撈兩張豆皮”,阿姨溫柔的看著我。在翻身站,似乎每位鐵皮車后面的大姐都擔心你吃得夠不夠,“不夠再加點”是她們共同的口頭禪。
除了腹胃已然習慣并依賴的定點攤販,翻身人每天早上也會記得關照地鐵站B出口那架流動的無聲糯米糕攤子。三位“無聲”的聾啞朋友,每日現蒸現賣竹筒糯米糕,10元能買6個,剛好6種不同口味。大家用手指示意點單,他們相互間眼神傳遞,就開始飛速在模具里盛上糯米粉,放在蒸籠上蒸透。每次做完幾輪,他們也會默契地打理桌面保持整潔,勤快而體面地構成清晨翻身故事里治愈的一章節。
海富二巷的明興湯粉店的老板說,能留在這些街巷里生活十幾年的,大多數是做餐飲。他的普寧特色湯粉店開張于2006年,離20年老店還剩3年。老板一邊煮益母草豬雜湯一邊補充,孩子從當初接過來深圳時還牙牙學語,現在都娶媳婦了。
“雖然還沒買到房子,但我們靠這店養大了孩子。” 老板說這話時臉上自豪得很。門口喝著啤酒吃白切豬肚拼粉腸的大叔插了嘴,說老板謙虛了,他們家的炒番薯粉和蓮藕湯,養大的可不止一個孩子,附近多少人,都是喝著他們家的湯長大。
同樣來翻身快20年,生了5個兒子的飯姐,被整個翻身菜市場的人夸很幸福。她那掛滿了各種潮汕鹵鵝和白切雞鴨的鹵水店里,如今不缺男丁的幫忙。偶爾午休時間,她會火急火燎地扔下店里生意,去市場角落挨個把打游戲的兒子抓回去上學,再笑呵呵地回到店里用夾雜著潮州口音的普通話跟客人推銷,啊呀家里孩子不爭氣了,今天的隆江豬腳鹵得特別軟爛您要不帶兩個,再給你們送點鴨血啦!
一代人,領著一代人,在翻身街區狹迫的街角里,每天忙著追逐三餐吃喝,也忙著上演生機勃勃的故事。
門庭若市的普寧肥仔夜茶店,從晚上六點多營業至凌晨三點,一夜賣1500籠的夜茶大排檔,現點現蒸,一家人每晚都忙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這里是翻身的夜晚最熱鬧的地方。約上朋友點上滿滿一桌夜茶茶點,大吃一頓,是回家的感覺。
深圳雖有不少好茶樓,味道終究和老家不同,價格的高昂也讓年輕人不能痛快地多點幾籠。肥仔看起來很年輕,20出頭,卻很有想法,他干脆就把潮汕夜茶的平價溫馨感平移到了深圳偏安一隅的翻身站,6-8元/籠的手工點心,手工現做現做的糕點,只需要花上30元不到,就能開心熱鬧地吃到地道蒸菜粿、流沙包、滑滑嫩嫩的蝦餃。雖然現點現蒸,平均要等20分鐘才能吃上,但圍坐著的小年輕和西裝革履的上班族都不抱怨,大家點單也毫不手軟,桌上都是一摞摞的。
“回家的時候,我們就是這樣吃的。” 有客人這樣一句評價,肥仔就知道,當年在翻身這一站,翻對了。
被稱為翻身深夜板前料理的葉大媽,微信簽名簡單直接四個字,“好久回家”。
靠一輛無名無姓的鐵皮車做起,葉大媽在翻身賣了13年麻辣燙,在去年終于有了自己的店,主打湖南益陽麻辣燙。每天晚上6點,葉大媽夫婦備好一天新鮮的料,200斤打底的牛骨、豬骨等大骨熬制咕嘟咕嘟煮沸,大家準時“圍爐”開吃:牛小腸、胡蘿卜、雞爪、豆干棍棍都是招牌,浸滿了湯汁后再撒一把秘制辣醬、咸菜,再分別遞送到每人面前的不銹鋼碗里,網友們戲稱這就是麻辣燙版本的omakase。
葉大媽總會細心地觀察記住每個熟客的喜好,“你咳嗽就少放點辣”,“你那再加點骨頭湯吧”,“牛腸你試試今天牛腸特別新鮮”的囑咐聲此起彼伏,50元不到一位,吃出了滿滿的街頭幸福。
當然葉大媽每個月也會休息一到兩天,每次她都會提前朋友圈里通知:“不得已休息一天,大家別跑空了。”去年兒子結婚她休息了特別長,據說媳婦長得白凈甜美,葉大媽喜氣洋洋回家張羅了兒子婚事幾天。據說回來后那幾天特別高興,每個人的不銹鋼盤里都多勺了兩勺湯。
“翻身”兩個字,讓一個小小地鐵站,無意識成為了深圳這座“搞錢之都”的某種信仰坐標。遠離CBD,平靜慢節奏的“翻身”像萬流匯聚入海的奇妙存在。“每一個人就像從同一條小溪出發,流經不同的方向,再也不會相交,然后各自奔向大海”。
翻身吃完一圈出來,地鐵口想碰碰是否還能見到一開始給我們指路的小張,想到他說,“翻身最近房價漲了,我們都快翻不起了”后,好戲謔地說了一句:“下次可能要去龍崗的’新生’站了。”
這個無限擴大的城市里,總是無限給著年輕人不同的希望。
本期作者| 斯小樂
編輯|梅姍姍 視覺/創意|BOEN
攝影|斯小樂 小紅書@一只小羊、@番茄、 @樂嚴、@勇闖天涯的單行怪、@鄭鋒Drea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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