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某個大文豪說過,人一到了中年,基本就活在對往事的追憶里了。
按這個說法,如今,我也是活在追憶里的人了,雖然不屑承認,但滿懷溫度的往事,總是沒有預兆的,不經意的,沖進腦子里,像呼嘯山莊的狂風那樣不安分,唯有將它們訴諸筆下,才能將其安撫,獲得一種甜美而失落的平靜。
今天這篇兩萬多字的文章,就是關于我自己的童年往事,感謝我的父母,以及業已失散的童年時的小伙伴,往事已逝,記憶長存,無論何時何地,這些記憶都是讓我得以前行,開始每一個新征程的原動力,我想,直到我死去那天,它們都是最值得我珍視的東西。
舊漫畫
人人都有一個樂園,叫做“少年時”。
回憶少年時,沒別的,就是玩,就是笑。只是時間殘酷,才換幾茬玩具,已是上班族,每天為生計奔波,朝九晚五,像替舊時歡樂買單,真是一笑千金,不便宜。
那天,我丟了新買的飛鴿自行車,喪著一張臉,走進莊浪東路的漫畫屋。店老板戴金絲眼鏡,在門口收銀臺坐定,笑迎天下客,桌上一壺茉莉,下有暖瓶,不時添水。
店內人頭攢動,紅領巾如云。架上漫畫琳瑯滿目,日系居多,間雜國產。最打眼位置,鳥山明作品,42卷珍藏版《七龍珠》,每本的書脊上,都繪有人物,書脊向外,一字排開,就是一幅浩瀚畫卷。
萌態可掬的青龍打頭陣,揮手告別的孫悟天收尾。中段人物龐雜:孫悟空,樂平,龜仙人,布爾瑪,短笛,彌次郎兵衛,貓仙人,蘭琪,孫悟飯,弗利薩,貝吉塔,界王,沙魯,人造人……這些人物表情各異,但都朝同一方向行進,或奔跑,或飛行,或架筋斗云,或騎摩托車。
15年后,我在淘寶花2500元淘到這套龍珠老漫畫,時移世易,再將舊物羅列,賞玩,才發現書脊上定格的漫畫人物,是一串時光,朝著虛空前行。
只是當時并不覺得。
當時,云彩低垂,大雨將至。櫥窗前張貼《幽游白書》巨幅海報,浦飯幽助以手做槍,靈氣集中指尖,眼神凌厲,蓄勢待發,少頃,一滴雨砸在店前青石板上,外面有人喊,下雨了,下雨了,一屋子人魚貫而出。
我趁亂將一套港漫《少林正宗》揣入懷里,拉滿上衣拉鏈,另擇一本《大雄在魔境》,來收銀臺結賬,老板笑笑說,這套哆啦a夢賣的很好。我含糊應了聲,心跳加速,摸出五元紙鈔,一枚硬幣,銀貨兩訖,向門外走去。老板招呼道,要常來啊,你們這個年紀,就該看漫畫。
走出漫畫屋,我沿莊浪東路向前,七拐八拐,途經佳寶布藝,順盛五金,活雞活魚市場,夏紅美發店,抵達302路公交站,取出懷中漫畫,細細打量。待他搭上公車,依舊是零星幾個雨點,始終沒下起來。
302朝西南方向開,行到天鵝湖附近,正是下班點,福利西路交叉口車流滾滾,綠燈閃,自行車長龍跟302打個照面,像開闊河床上,河水遇見巨石。
我的父親,職業軍人,肩膀兩杠兩星,曾教我騎車秘訣,腰桿挺直,高瞻遠矚,兩手握緊車把,掌控方向,把握前途,不隨波逐流,不左顧右盼。
此刻,鐵皮車廂內,我臨窗而坐,手翻漫畫,隨車搖晃,不辨東西。待熟悉的口琴曲飄進,公交抵達終站,石化職工俱樂部,此處距我所在的空軍部隊家屬院,尚有十四五公里。
游戲廳
我所在的城,在中國西北。
遠古時代,地質運動,印度板塊碰撞歐亞板塊,此起彼伏,世界新格局誕生:崛起的部分,扶搖直上,被加冕為“世界屋脊”,下沉的部分,靜水流深,成為孕育文明的盆地。
這座城,就建在盆地上,四面環山,黃河穿城而過,城市燈火深陷其中,每天熙來攘往的人們,沒時間去想,在幾億年前,這里曾是深海。在士兵打完靶后,我們一幫孩子去部隊后山撿子彈殼,常有意外收獲,拾到帶著咸腥味的古貝殼化石。
我所在部隊,隱于城南山腳下,鬧市近郊,平時上學有班車接送。
一輛可乘數十人的大轎車,每早七點鐘發車,滿滿當當一車孩子,司機是唯一成年人,車開久了,司機也變得孩子氣,在部隊開了三年車,未能提干,最后轉業回家,我記得,他開車時喜歡把袖子擼起來,露出筋肉發達的前臂。在開動前五分鐘,摁喇叭,長鳴三聲,以示催促。喇叭洪亮,蓋過旁邊操場上晨練新兵的口號。
此時,我幻想自己置身碼頭,眼前是一望無際大海,汽笛長鳴,巨輪起航,胸中豪氣頓生,直到大轎車在拐彎時顛簸,才回過神,書包里躺著未完成的數學作業,心里一陣黯然。
在頻繁光顧漫畫店前,我喜歡流連街頭游戲廳,此處多為學生消費,價格實惠,一塊錢五個幣,跟老板熟了,還能賒幣。
游戲幣分銅質和鐵質,鐵幣上有“日龍”字樣,銅幣為“文樂”或“中西”,紋理凹凸,手感不壞。玩家稱游戲幣為“板兒”,在街頭游戲廳最風行時,橫行校內外的小混混分兩派,一派劫錢,一派劫板兒。
我被劫那天,是一個周末,天空陰沉,墨云遮住半邊太陽,在喝了一罐“健力寶”后,我莫名焦躁,就像一個犯煙癮的人。我攤開左手,想象自己握著游戲機搖桿,右手攥拳,把胸前空氣當作游戲機的指令鍵,嘴里念念有詞:前,前,拳;下,上,腳。這是“恐龍快打”熱門角色“黃帽”的兩大絕招——跑步飛踹和翻身腿。
沒多久,我厭倦了虛擬演練,想去游戲廳實戰一把。這或許是喝了健力寶的緣故,平時,我喝“軟包裝”,兩毛一袋的廉價飲料,五顏六色,外觀浮夸,成分無外乎色素加水,只有味蕾稚嫩的兒童,才以為瓊漿玉液。在我看來,健力寶一塊八一罐,洛杉磯奧運會指定飲品,有型有款還帶汽,非“軟包裝”可望其項背。
這個周末,我喝罷健力寶,從家里的鱷魚牌皮夾里,取出五元紙鈔,一個人沿部隊后山向北行,頭上烏云厚厚一層,腳底輕快,個把鐘頭,抵達宏利游戲廳。
我在門口跺跺腳,抖抖被土坷垃染黃的褲腿,甩開厚實門簾,一頭鉆進嘈雜的所在。之所以走山路,是為了掩人耳目,走大路要經過部隊大門口,車來車往,人多眼雜。
天色向晚,我出現在部隊大門口,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鱷魚皮夾里的五元紙鈔,兩小時前已進了別人腰包。門口站崗士兵,荷槍實彈,標準軍姿,像一座雕塑。我剛跨進部隊大門,就看見不遠處,我爹抱著胳膊,守株待兔般立于泡桐樹下,臉比天空陰沉。
自這天起,我告別游戲廳,興趣轉移到漫畫書上。
像松鼠搜集松果,我不遺余力地積攢漫畫,仿佛前面有無止境冬天。
日積月累,集齊三種:哆啦a夢短篇,45卷,吉林美術出版社;幽游白書,19卷,華僑出版社;七龍珠,42卷,內蒙古少年兒童出版社。其他未集齊漫畫,如《亂馬》,《小忍者》,《圣斗士星矢》,《城市獵人》,《地獄老師》等,不一而足。
我的漫畫有兩個來源,大部分花錢購買,真金白銀,小部分順手牽羊,不曾被抓,心里也無負擔,人教版語文課本第六冊《孔乙己》指出,讀書人的事兒,不能算偷。
順手牽羊容易,花錢買的那部分倒頗費周折。
我零花有限,最初省出早餐錢,一塊兩塊,集腋成裘,后來嫌速度慢,改變策略,早餐照吃不誤,每逢周一、周五,從家里錢包取不定額鈔票,投資漫畫收藏。
經過一段時間實踐,我摸索出門路,所謂盜亦有道。
母親的棉質帆布錢包,小巧精致,兩側有人字呢鋸齒圖案,中間繡一朵墨色荷花,拉開錢包拉鏈,不分層,數額較平均,多為五元、十元、二十元紙鈔,鮮有五十和一百,我選數量多的,擇出一兩張,不傷筋動骨。
父親的卡帝樂鱷魚錢包,上世紀流行款式,鱷魚匍匐右下角,壓花工藝,凹凸有致。拉開外層金屬拉鏈,內里層次分明,兩大鈔位,一相片位,十一卡位。百元十元大鈔,銀行卡,身份證,紛紛各就各位,另有毛票一沓,疊羅漢,撐起半邊天,顯厚重,錢包左側是一家三口合影,人民公園門口,我站在父母中間,手握蛋卷冰激凌,目光清澈。
最大膽那次,我從鱷魚錢包里取出五十元大鈔,在我看來,一百元鈔票,相當于天文數字,不在考慮范圍。在拉上拉鏈的瞬間,與照片中的自己四目相對,不由愣了幾秒。最后,拉鏈拉死,百元十元,毛票鋼镚,連同那張照片,全被封在黑暗里。
老部隊
當我開始收集《灌籃高手》時,我所在的部隊解散了。
一天早上,我如往常那般,來到老地點等班車,那輛大轎子車遲遲未出現,我踢著地上石子,瞄準幾米外的皂莢樹,踢了十幾顆,都未命中。這時,班車來了,停在我面前,不是“大轎子”,是一輛金杯面包車,體積小了很多,拉開車門,里面一張張臉,全是陌生面孔,這些孩子,我一個都不認識。
之前的大轎子車,飽經滄桑,常出狀況,車開到半路突然熄火,掀開機油蓋,冒出淡藍色煙霧,發動機不靈了。車上的孩子歡呼雀躍,大喊大叫:餃子開鍋啦,餃子開鍋啦。
我坐在金杯車上,窗外云彩很低,鼻子微微發酸。
不久后,我在汽車連專門擱置廢品的車庫里,見到了“大轎子”,它已然報廢,渾身鐵銹,車前燈碎了一地,發動機被拆走,車門大敞,車廂內一片狼藉。
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它隨時會發動,仿佛逝去的日子能回來,我看著眼前報廢的大轎子車,想到語文課本里一句詩: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其實在這之前,我已聽到風聲,部隊將解散,另一支部隊會來入駐,只是從未當真。
隨著陸續有人搬離,我跟著一些大孩子,在人去樓空的房屋里淘氣,踢天弄井,撒尿拉屎,作為對新入駐家庭的“歡迎”。
有一次,開小賣部的李排長家屬回家探親,我們誤以為人家轉業走了,砸開鎖頭,看見滿屋子吃食百貨,桌上一口亞克力玻璃魚缸,幾條魚在水草里游,有一只已翻了肚皮。帶頭砸鎖的大孩子傻眼,讓我們挨個發誓,不許透露今日行蹤,發過誓后,每人拿了一把蝦糖,幾袋甘草杏,躡手躡腳,原路遁走。
經過此番變故,我的舊朋友大多散去,新朋友尚未熟識,初嘗孤獨滋味。
處在這友情的“空窗期”,我積攢的“松果”派上了用場,清早上學的班車,上課鈴響前的教室角落,中午的飯桌,夜晚的單人床,都是我享受漫畫時光的所在。
我廢寢忘食,像古代寒窗苦讀的秀才,頭懸梁,錐刺股,把每一本漫畫看了又看,熟諳每一個場景的微言大義,對每一位漫畫人物都有自己獨到而犀利的見解。
有一天晚上,我正重溫七龍珠第一卷,樂平與小悟空對決,突然停電了,屋里漆黑一片,我愣了幾秒,將漫畫袖在寬松的校服里,走出家門,左轉,深一腳淺一腳,行到路燈下,取出袖中漫畫,接著往下看。
蒼茫黑夜中,路燈昏黃如螢,少年立其下,攤開一本漫畫,翻頁有聲,幾米之外,軍用卡車呼嘯而過,濺起一片水花。
沒過多久,我父親轉入另一部隊,位于一百多公里外,群山掩映,道路崎嶇,老式軍用吉普,北京越野212,車身慘綠,四輪驅動,時速130公里,抵達目的地,需3個半小時。
我沒有隨父親搬到新部隊,而是跟母親留在老部隊家屬院,父親每兩周回來一次,繁忙時,一連數月不著家。有一次,父親回家,親自下廚,做了一鍋臊子面,我小心翼翼接過面碗,說了聲謝謝,禮貌中帶生疏,像在別人家做客。
我的母親,在市里一家服裝廠做工,使一臺腳踏式蝴蝶牌縫紉機,按潮流所趨,在布面上秀杜鵑,報春花,著T恤戴墨鏡女郎等各種花式。服裝廠離部隊不近,有時中午不回家,就讓我來廠里吃飯。
我看母親操作縫紉機,像看魔術,先腳踩踏板,右手轉輪,待線理順了,右手停止轉輪,雙腳繼續踏板,一會兒工夫,一對蜻蜓出現在堇色混紡布面上。
看過幾回,我沒了新鮮勁,覺得還是漫畫有趣,恍爾惚之,竟興起莊周夢蝶之感。現實世界里,寫作業,背單詞,解方程,上課下課,大考小考,吃吃睡睡,庸俗透頂;漫畫世界里,夢幻王國,魔界冒險,天空之城,平行宇宙。
二者應顛倒一下,浪漫的冒險不該是白日夢,應該是每天身體力行的真實體驗,而現實生活中那些繁瑣無聊的細節,只配存在于書里,高興時讀兩句,讀的煩了,隨手一翻,略過大段大段的煩悶,整頁整頁的昏沉,直抵生命中某個閃光的片刻。
牛肉面
在這個片刻,陽光刺眼。學校旁三賢閣牛肉面館,一到中午飯點,生意火爆,人滿為患,店堂內設取面口,食客進門先購票,憑票取面。
我來的早,端一碗“蕎麥棱”(狀如棱形的面),尋靠窗位置坐定,吃到一半,店里人聲鼎沸,占座的,賣票的,點面的,加肉的,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我喝一口湯,看眼前忙亂人群,像看戲。
隔桌有兩高年級學生,一胖一瘦,胖的穿尤文圖斯球服,瘦的穿小一號的尤文圖斯球服,胖子的面先到,吃得大汗淋漓,待瘦子的面端上來,胖子向碗里掃一眼,拍拍他肩膀,你呀,這輩子就是“二細”的命,男子漢當然要吃“大寬”,瘦子說,你厲害,你厲害,我服了行吧。
吃完面,我頂著大太陽,往部隊方向跋涉,他吃的不是“大寬”,卻也生出一股男子漢氣概。老部隊解散,新部隊入駐,新舊兩撥孩子起了沖突,他跟幾個尚未搬離的孩子約定,寧可走回家,也不坐新班車。
走到距部隊大門口不遠處,道路狹窄,路旁一棟二層民宅,遍貼瓷磚,光可鑒人,四周圍灰色矮墻,圈起滿滿一院子陽光。房前有棗樹,郁郁蔥蔥,果實累累,高出圍墻的部分,煞是誘人。
我吞一吞口水,想起徐克電影,黃飛鴻之獅王爭霸,李連杰輕功了得,登云御風,羅襪生塵,只數秒功夫,摘得最高處至尊繡球。眼前區區矮墻,三尺之上,棗子紅透,卻無徑可攀,不由黯然神傷。
路另一邊,荒草泥濘中,臥一頭豬,膘肥體壯,眼睛瞇起,哼唧有聲,嘴角上斜,似在嘲笑。我心頭火起,隨手拾起一塊石頭,砸向路旁,石頭在空中劃一個弧線,正中豬首。豬嗷一聲,四足用力,瞬間暴起,奔向投石者。我唬一大跳,拔腿就跑,耳邊風聲獵獵,不敢回頭,直跑到部隊大門口,站崗哨兵在側,才定下神,回頭看,豬已杳然。
我驚魂甫定,走到家門前,掏鑰匙,開鎖,進門,接一大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長舒一口氣。
中午無人在家,廚房壁櫥有華龍三鮮面,火腿三明治切片,上海福牌麥乳精,想到這些吃食,我又餓了,走進廚房,尋爽口之物。推開廚房門,赫然看到一男孩站在立柜上,手握窗戶封條,陽光透進來,灰塵如浮游,將男孩一頭板寸染成金黃。眼前景象,仿佛夢里見過,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陽光里,男孩的臉像個橙子,等他從立柜下來,相對的黑暗將橙子皮撥開,我才看清他的五官。眸子深邃,鼻梁挺直。前額寬廣得讓人想在他腦門上做廣播操。表情略有尷尬,但無畏懼。在男孩欲言又止之際,我開口:你是吳波?
我讀一年級時,跟吳波同班。
剛入學,班主任姚老師站在講臺上,手執花名冊,挨個點名,被點到的人,不僅要答“到”,還要介紹父母的工作和職稱。點完一圈,花名冊上薄批細抹,名頭不少,誰爹是局長,誰爸是主任,一目了然。姚老師將科級以上的人名,另入一冊,以備不時之需。
吳波在介紹爸媽工作時,說他爸是做工的,他媽在家沒工作。姚老師說知道了,你坐下吧。一周后,吳波的座位被安排到了最后一排。到了下半學期,吳波轉學了。
吳波回答道,對,我是吳波。
我說,這是我家,你怎么進來的?吳波指指身后的窗戶,我抬頭看,午后的陽光有點晃眼,窗戶上的封條似有松動,我嚇唬吳波,你跑我家來干啥?來偷東西?這是部隊家屬院,我喊一聲,馬上有兵來抓你。
吳波說,別喊,我沒偷東西,不信你搜,這房子中午沒人,我常來看漫畫,不知道這是你家,也沒想到今天撞上你。我撓撓頭,這樣啊,來客廳吧,咱們坐著說……對了,你喝汽水嗎?
二人于沙發對坐,茶幾上兩瓶504橙味汽水。我喝一口汽水,說,你最喜歡《幽游白書》里哪個人物?浦飯?藏馬?還是飛影?吳波說,都不是,我最喜歡仙水。
我問為啥。吳波喝一口汽水,說,若論武技,仙水不是最強,但有個性。體內七種人格,三種負責戰斗:忍,一也,實。一也殘暴,胳膊里裝硬氣槍,殺人不眨眼,嬰兒都不放過;實,性格高傲,愛說教;忍,主人格,洞察世事,心地純潔。
我說,你很有研究,那另外四種非戰斗人格是誰?吳波說,我沒啥研究,就是讀的細。另外四個人格是:喬治,奈留,誠,等。喬治是武器專家,誠處理雜事,等負責娛樂,種花種草。奈留是唯一的女性人格,只會在他的搭檔樹面前出現。
我笑道,還有女性人格?難道仙水是“二椅子”?吳波喝一口汽水,怎么會是“二椅子”,最多有點自戀,仙水,倒過來就是“水仙”,古希臘神話讀過吧?納西索斯的故事。我說,讀過讀過,聊點別的。
風吹進來,客廳懸掛梅蘭竹菊四幅水墨裝飾畫,梅蘭被輕輕吹起,竹菊紋絲不動,茶幾上的兩瓶汽水見底。
我拍拍吳波肩膀,下回別翻窗戶,想看啥漫畫,我借你。吳波說,好的,改天你來我家玩,離你們部隊不遠,寺兒溝273號,大鐵門,小二樓,門前有棵棗樹,隔著墻就能瞅見。
我說,門前有棗樹?
吳波說,對,有棗樹。
數麻將
周末,大霧,我站在棗樹下,少年的手指劃過灰褐色樹皮,抬頭,時間像葉子一樣繁茂。
吳波從屋里走出來,遞給我一只伊利火炬,自己舔著苦咖啡脆皮。
我轉身,從近處看,房屋更顯氣派,二樓陽臺,豎一尊巨型盆栽,是耐寒松柏,從低處望去,霧氣隱隱,像扎根于空中樓閣。樓下一輛八成新雅馬哈摩托,斜立墻角,骨骼清奇,不同凡響。
吳波走過來說,我家屋子背后靠山,門前有水,風水絕佳。我笑笑說,你還懂風水,山看見了,水在哪里?
吳波轉身,解開褲子拉鏈,一條水柱噴薄而出,砸在院子里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尿液兵分三路,在石子罅隙中流淌,經過鵝卵石小徑后,重新會師,漸行漸遠,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我說,牛。
吳波說,我爸是包工頭,信風水,花高價買下這座靠山小樓,家里供一尊小佛,每次有大工程,沐浴更衣,拜上幾拜,工程順暢,利潤可觀。有回,一位風水先生造訪,屋前屋后繞一圈,說屋后有山,很好,可惜門前無水,若有河,前途不可限量。從那以后,我爸有了想法,一心要攢錢搬家,在攢夠錢之前,讓我多在院子里撒尿,說尿也是水,沒準能帶來好運,這年月,主要看運氣。
二人踏過濕漉漉的地面,登上院中小丘,丘頂植一排翠竹,竹旁設一長椅,油漆斑駁,飽經風霜。
我站在丘頂,看對面,屋頂上一只黑貓,在霧里半隱半現。吳波說,到了冬天,我天天爬上來,站在“山”頂,朝下滋尿。我很驚訝,為啥?也是為了風水?
吳波說,不是為風水,是為了玩。冬天氣溫低,每天撒一泡,很快會結冰,待冰堅固,找個厚紙殼子,坐在上面,嗖一聲,從“山”頂滑下去,灌一嘴冷風,爽透了,比學校的滑梯好玩,我稱它為“滑山”。
我說,厚紙殼子哪里找?吳波說,用我家長虹彩電的包裝盒,不過我發現,坐在鐵簸萁上更好,速度更快,更刺激。我說,鐵簸箕是承垃圾的,會臟吧?吳波說,可以用水先沖干凈,好玩就行,臟點怕啥?
我說,有個游戲叫“跳山”,比“滑山”好玩。吳波眼睛放光,真的假的?你說說?啥叫“跳山”?我解釋道,我們部隊的衛生所,后面有座山,南坡寸草不生,大雨之后,土質濕潤松軟,赤腳踩在上面,像踩席夢思床墊。
我們先爬到坡頂,然后往下跳,比誰最快到山下,跳的時候,起起落落,像電影里的俠客。那個山的南玻,比你家這個“山”高十倍,你可以想象一下。吳波說,厲害,咱們哪天去玩?我說,玩“跳山”,必須等到夏天,不然太冷,腳丫子給你凍掉。
我和吳波回到樹下,一陣風吹來,落下幾片葉子。
午飯后,兩個少年玩起二人麻將,不吃,不碰,不杠,不胡。麻將灑一桌,分成兩堆,各自歸攏,搭積木。我搭坦克,吳波搭高樓。吳波地基沒做好,搭到一半,樓歪了,我推動坦克,拿“紅中”做炮彈,嘴里喊一聲:發射。
嘩啦啦,麻將落下來,有幾個翻出底牌,東風,妖姬,三餅,白板。吳波笑,大聲說:樓塌了,樓塌了。話音剛落,一個男人走進來,照吳波后腦勺拍了一記,瞎喊啥?真不吉利。吳波說,爸。
吳波的父親面孔黝黑,左手持摩托羅拉“大哥大”,右耳架一只香煙。他瞅了眼桌上七零八落的麻將,笑著說,你們這個年紀,麻將不該這么玩,要寓教于樂,懂不懂?波兒,去把麻將盒子拿過來,我考考你們。
吳波從五斗柜里取出手提式麻將盒,放在桌上,吳波的父親祭出右手,一把抓起五張麻將,歸置到盒子里,沒抓幾把,桌面已空。他將碼好的一盒麻將攤在兩個少年面前,你們比一比,誰能用最快時間,數出盒子里有多少張麻將?
吳波先來,他面對眼前密密麻麻一片,如臨大敵,深吸一口氣,伸出右手食指,從左上方開始,挨個點,嘴里連珠炮般蹦出一串阿拉伯數字:一,二,三,四,五……點完最后一張,氣喘吁吁,用時一分四十秒。
輪到我了,我祭出兩只手指,食指和中指,依舊從左上方開始,兩個兩個地點:二,四,六,八,十……手指扣在麻將上,咔咔作響。點完最后兩張,用時二分三十秒,多出一倍時間。吳波說,我贏了。
吳波的父親搖搖頭,說:方法都不對。應該這樣,先數橫排,再數豎排,然后二者相乘,即可得出總數……你們的書白念了。我和吳波面有愧色,九九乘法口訣表,一年級就學過,關鍵時刻,全部忘光。
吳波父親伸出三根手指,娃娃們,三個忠告:第一,算術要好,不好,賺不到人民幣;第二,不要打麻將,打麻將,守不住人民幣;第三,找到你唯一的那個女人,找不到,多少人民幣都沒意義。先貫徹前兩個,第三個不懂沒關系,等你們長大,就懂了。
門外,一只麻雀落在棗樹枝椏,蒼茫天地中,一粒灰點。
粵語歌
半年后,我長高了8厘米。正對家門口,有一堵矮墻,混凝土砂礫質地,墻上三道刻痕,歪歪斜斜,記錄光陰的高度。一片雪花飄過粉墻,旋進半敞的門窗,停在我的眉梢,融化于春天。
福利東路拐角,有老太叫賣麻辣洋芋片,面前立一自行車,車后座捆一笸籮,內有隔層,最上面覆一條白厚毛巾,掀開表層,麻辣鮮香,勾人味蕾。
老太賣洋芋,是這座城市特有風物,被學生編為歌謠,于體育課跑圈時吆喝:一二一,一二一,老婆子炒洋芋,炒的洋芋生著尼(尼,語氣詞)。
此刻,我和吳波正光顧老太生意,吃的嘴皮發麻。吳波說,你說漫畫書全被你媽燒了?我辣得說不出話,點點頭。吳波說,《七龍珠》《幽游白書》《機器貓》《亂馬》都燒了?一本不剩?
我辣得流眼淚,說,《幽游白書》還剩一本,第16卷,浦飯變身為魔王后裔,與仙水對決,拼全力發射靈丸,一擊斃命。臨死前,仙水提出最后愿望,想去魔界看看。
吳波說,為啥要燒?
我說,期末考試考砸了,請家長,班主任拿出成績表,對我媽說,不到半年時間,成了班級倒數,再這樣下去,很危險。回到家,我媽就把漫畫書全燒了。吳波唏噓,可惜了。
吃完麻辣洋芋片,吳波抹抹嘴,你聽過“奧”語歌嗎?我說,沒聽過。
吳波說,你應該聽聽,好聽得不行不行的。
我說,我家就一張好聽的磁帶,都是當下流行曲,A面九月九的酒,大中國,年輪,牽掛你的人是我,愛情鳥,心會跟愛一起走;B面中華民謠,夢里水鄉,我的眼里只有你,祝你平安,笑臉,濤聲依舊。AB面反復聽,聽到卡帶,纏來纏去,剪不斷理還亂,最后只好扔掉。
吳波說,普通話歌曲,太普通,“奧”語歌,奧妙無窮,你聽過就懂了。
旁邊老太插嘴,甭管聽啥,都要吃飽了,吃飽了聽,才有味道,娃娃,再來十串?吃十串,送兩串。吳波跟我對視一眼,吳波說,那就再來十串。我小聲對吳波說,聽說麻辣洋芋片里放了大煙殼,所以越吃越上癮。吳波看看老太,老太沒反應,吳波小聲回答,你記錯了,放大煙殼的是牛肉面,放了大煙殼,一天吃三頓都不膩。
寶麗金音像店,位于武威路西側拐角,此處樓盤林立,車水馬龍,被稱作“旺角”。
旺角對面是蘭化一中,跟我所在的蘭化一校只一墻之隔,暑假的時候,我攀在墻上,向隔壁張望,操場大一倍,人高出半頭,主教學樓前,郁郁蔥蔥一片樺樹林,想起同學說,一中的男生,都是染發帥哥,一中的女生,都是燙發帥姐,忍不住心生向往。
旺角向西,穿兩條街,緊鄰天鵝湖街心公園,是蘭油二中,這里的學生斗毆成風,課桌里放鏈子鎖,短棍。旺角向東,行三里地,坐落著本市最高建筑亞歐大廈,大廈西側是私立中學哈橋英才,學費昂貴。寶麗金音像店,位于旺角,幾所學校環繞,門庭若市,人潮洶涌,可謂“旺中之旺”。
“來啦,隨便看,你們這個年紀,就應該聽歌。”這是我走進音像店,聽到的第一句話。
走進音像店,我如置身琉璃世界。日當中午,陽光照在磁帶封面上,一張張明星臉灼灼生輝,帥氣的,漂亮的,憂郁的,叛逆的,迎合不同需求,扭捏作態,千嬌百媚,都為一個目的:求帶走。
陽光觸及不到的部分,是歐美磁帶區,黑暗而神秘,穿過浮華過道,往深走,磁帶封面更藝術更抽象。有三張,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四個長發青年排成一排,穿過斑馬線;嬰兒在泳池深處,伸手抓鈔票;小男孩頭戴鋼盔,目光憂郁。
店老板見我在歐美區徘徊,覺得我品味不俗,問:你想找哪類音樂?我說,有奧語歌的磁帶嗎?
店老板愣了,奧語歌?澳大利亞語嗎?馬云不置可否。店老板說,你是說粵語歌吧?靠窗戶的那列,都是。我紅了臉,含糊應一聲,走過去。
我走馬觀花,欣賞眼前磁帶封面,有兩張熟悉面孔,一張是成龍,看過他演的電影《紅番區》,另一張是劉德華,央視春節晚會,聽過他唱的“忘情水”。
思來想去,我買了劉德華那張磁帶,專輯名叫“情未鳥”。回到家,馬云將磁帶塞進錄音機,摁下播放鍵,不一會兒,音樂響起,一個男聲飄出來,嗓音醇厚,略沙啞,唱的不是普通話。
我找出歌詞,對照著聽,有句歌詞是:“前路就算是障礙賽,歷盡艱辛總把頭抬,背起笑聲,收起我感慨,活出真我的風采。浮沉聚散變化又再,但是總可卷土重來,哪管世間給冰雪掩蓋,孤身繼續再找愛。”
我聽到這里,瞬間觸電,從此愛上粵語歌。
臨近暑假,我收集磁帶無數,正版盜版間雜,國語粵語都有。我覺得粵語歌,詞更雋永,有時一句歌詞,一段旋律,就能讓我浮想聯翩,聽《一起走過的日子》,當唱到“從來無人明白我,唯一你給我好日子。”想起部隊解散,舊日玩伴,各自飄零,不由得悵然。
這天語文課,班上57人,38人未完成語文作業,語文老師大發光火,拍桌子吼,數學作業為啥都寫了?看人下菜碟是吧?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吧?算術分西方算術和東方算術,西方算術,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小兒科;東方算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夠你們學一輩子。不懂東方算術,早晚吃大虧。
我想起吳波父親的忠告——要學好算術,當時,因自己算術不好,心情忐忑,現在聽到語文老師的話,方知還有“東方算術”。
語文老師發了通火,意稍平,點名讀課文,要求必須帶感情。第一個被點到的是個胖子,聲音尖細:大娘,停住您送別的腳步吧!為了幫我們洗補衣服,您已經幾夜沒合眼了。您這么大年紀,能支持得住嗎?快回家休息吧!為什么搖頭呢?難道您擔心我們會把您這位朝鮮阿媽妮忘懷?不,永遠不會……
語文老師說,讀得好,我發現了一個人才。
胖子讀畢,坐下。老師接著點名,點到了我,讀《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第二段。
我低咳一聲,清清嗓子,抑揚頓挫地讀道: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
語文老師說,好,我又發現了一個人才。
第三個朗讀者,是位女生,讀的是《丑小鴨》:于是她飛到水里,向這些美麗的天鵝游去。這些動物看到她,馬上就豎起羽毛向他游來。“請你們弄死我吧!”這只可憐的小鴨說。她把頭低低地垂到水上,只等著一死。但是她在這清亮的水上看到了什么呢?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但那不再是一只粗笨的、深灰色的、又丑又令人討厭的鴨子,而是一只天鵝!
語文老師還沒開口,女生先哭了,哽咽不能語。語文老師說,沈楠同學,你怎么了?你沒事吧?
沈楠著淺黃T恤,坐在我前面,扎馬尾,圓圓臉,眸子亮,功課好。她坐下后,我偷偷給她遞紙條,問她怎么了,她拆開看了一眼,沒有回。
過了一會兒,我又傳一張:是不是因為你今天穿黃衣服,覺得自己像丑小鴨?沈楠看完,突然回頭,緊盯著我,兩眼含怒。四目相接,我措不及防,眼神閃爍,心跳加速。沈楠轉過頭去。
下課鈴響起,須臾,一個清脆女聲,從教室門上方的喇叭里飄出來:“為革命保護視力,預防近視,眼保健操現在開始,閉眼……”
我閉上眼,沈楠那張發怒的小臉浮現出來,我睜開眼,看見的是她瘦瘦的背影,我再次將眼閉上,太陽光從教室側窗射入,一片粉紅色虛無。
第一節,揉天應穴,我將兩個大拇指按在上眼眶角,用其余四指支住前額,像在懺悔;第二節,擠按睛明穴,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根,先向下按,再向上擠,幾個回合后,眉頭皺起來;第三節,揉按四白穴,我并攏兩手的食指和中指,貼在鼻翼兩側,然后放下中指,在面頰中央按揉,我手指打滑,毫無節奏;第四節,按太陽穴、輪刮眼眶,我的兩大拇指按住太陽穴,拳起其余四指,輪刮上下眼眶,刮掉兩根眉毛。
眼保健操結束,課間自由活動時間,我睜開眼,看見桌上有“肉籠”,這是做眼操時,校工擱在每個學生桌上的“課間加餐”。眼前沈楠的背影,瘦瘦小小,我突然立起身,抓起肉籠,輕放在沈楠桌上,一溜煙跑出教室。
我繞操場走了兩圈,眼前冷冷清清,只有沙坑旁圍了一圈人,是某個班體育課考跳遠,學生們正緊鑼密鼓地練習。天空中一團厚云,太陽鉆進鉆出,操場暗下去,又亮起來。
我轉頭,望向西邊,操場后是圍墻,圍墻后仍是操場,只不過是中學操場,蘭化一中的操場,面積更大,跑道更寬,人多的時候更熱鬧,人少的時候,更冷清。
上課鈴響了。
寺兒溝
那時,每個學生都有一個筆記本,專門記歌詞。
我的歌詞本,藍底布面精裝,封面上有一個Q版小孩,戴瓜皮帽,著墨鏡,背著一根巨大的彩色鉛筆,作出表示勝利的“V”字手勢,旁邊印刷一行宋體字:好朋友是一輩子無法忘記的,認識你是我最美的感受,也是一次永不悔的知遇。
沈楠翻了翻我的歌詞本,忍不住問,怎么都是粵語歌?我說,粵語歌更有味道。沈楠說,怎么個有味道?甜的還是咸的?我說,我也說不清,可能是一種氛圍吧,比如,我以前最討厭陰雨天,聽了張學友的《藍雨》,竟然開始喜歡,里面有句詞:曾很喜歡陰陰天,因我愛看雨點。
沈楠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問我,下一句呢?我紅了臉,說記不清了。
沈楠說,關于下雨的歌,我喜歡羅大佑那首《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我問,是粵語的嗎?沈楠白了我一眼,難道好聽的歌都是粵語歌?對不起,這首是國語。
沈楠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哼唱:無聊的日子,總是會寫點無聊的歌曲,無聊的天氣,總是會下起一點點毛毛雨。籠中的青鳥,天天在唱著悲傷的歌曲……
周末,毛毛雨,我約了沈楠和吳波,一起去部隊衛生院的后山,玩“跳山”。
吳波家離部隊不遠,沈楠家在玉門街,從玉門街到部隊,要先步行至天鵝湖站,再乘50路,坐到寺兒溝橋站,到寺兒溝橋站,離部隊尚有五六公里,此處無公車可乘,只有西南方向一條鳥道,坡度大,道路窄,路兩旁房屋密集,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偶有放羊老漢,執鞭趕一群羊,拉一路圓滾滾羊屎蛋。因此,我和吳波商量好,先去寺兒溝橋站,跟沈楠碰頭,然后結伴而行,一起走到部隊。
我和吳波起了個大早,提前到達寺兒溝橋車站,有個大媽在站臺附近賣釀皮,吳波提議,路程有點遠,不如買三份釀皮,餓了可以墊墊饑。
我走近釀皮攤,砧板上涼皮晶瑩黃亮,透明如玉,旁邊的青花大腕里堆滿面筋。我對大媽說,來三份釀皮,打包。說話間,一輛50路公車靠站,沈楠飄然而至。
眼前一字碼開的瓷盤中,承著香醋,蒜汁,辣椒油。這些顏色,沈楠身上都有,扎頭發的紅皮筋,烏黑馬尾,白凈的臉。
這天的天氣,雖是毛毛細雨,陽光卻足,陽光灑在雨點上,就如雨點灑在馬路和行人的肩上,潤物細無聲,沈楠笑著說,今天是太陽雨,比晴天還好。
我看著沈楠,腦中閃出羅大佑歌詞:“黃色的藍色的白色的無色的你,陽光里閃耀的色彩真美麗。”自沈楠說起羅大佑,我當天就買了他的磁帶,初聽,覺得不可思議,這破鑼嗓子也唱歌,還總愛唱情歌,后來聽得多了,才聽出味道。
我正要回話,吳波伸出手,橫在我跟沈楠之間,說:沈楠你好,初次見面,我是吳波。
三人碰頭后,結伴往部隊方向行進,一路說說笑笑,走了約半個時辰,車水馬龍已被甩在身后,眼前道路變窄,一派城鄉結合部景象,左手邊一片民宅,磚瓦房屋和茅舍疏籬,參差錯落,右手邊一條大溝,河床尚未完全干涸,清淺小溪如練。
我說,這條大溝曲曲折折,能通到我們部隊,有時去市里游戲廳玩得晚了,回來時走部隊大門口怕被爸媽逮住,我們就從大溝里走,神不知鬼不覺,還能“打老賴”。
吳波說,“打老外”?什么意思?
我說,不是“打老外”,是“打老賴”,就是打癩蛤蟆。大溝里有溪水,有水的地方就有癩蛤蟆。沈楠說,怎么個打法?我猶豫了一下,說道,就是隨手撿起石頭砸,比誰能砸中。
沈楠哼了一聲,這有什么好玩?真無聊。
我紅了臉,說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早就不打了。沈楠不說話。
三個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沈楠突然說,真是不理解你們,萬一被砸中,好好的一條生命,就沒了。我正要說話,看到沈楠眼中似有淚光,一時語塞,不知所措。
吳波說,小時候就是這樣啊,我們那時更過分,把扁擔溝(蚱蜢)的小細腿,一條條拔掉,隨手丟在草叢里,讓它們自生自滅。沈楠聽了,臉色難看,我連忙說,吳波,你們太過分了。吳波說,難道你小時候沒做過這樣的事?我猶豫一秒,說沒有,只是打過老賴,而且我從來沒打中過。
吳波看沈楠一眼,笑了笑,不說話。
走了半晌兒,沈楠眼睛放光,手指著大溝里的潺潺小溪說,你們看,溪水旁有一片紫色的花,真漂亮!我和吳波向下望去,岸邊露紅煙紫,像用水彩畫上去的。吳波說,這是紫苜蓿,河岸田邊、路旁曠野,到處都有,大溝里長這么多,倒不多見。
我提議下去看看,三人互相攙扶著,沿小徑走入大溝,來到淙淙溪水旁,看紫花怒放。
沈楠說,安徒生童話里講,紫色象征高貴神秘。
我說,可不是,《戲說乾隆》里,皇帝住的地方就叫紫禁城,一般人不讓進,住的都是皇親國戚,太子公主,再就是后宮的三千佳麗。
吳波說,什么叫三千佳麗?我說,就是皇帝的大小老婆,加起來一共有三千位。吳波伸舌頭,天,三千位,這么多,這個數字準嗎?我說,當然準了,三千佳麗是成語,新華字典里查的到,古代皇宮樣樣有講究,說三千佳麗,肯定就是三千佳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吳波說,皇帝厲害,比我爸強,上星期我媽檢查我爸“大哥大”,發現可疑電話七八條,倆人打得不可開交,抓的我爸臉上青一道紫一道,還說男人靠不住,有點錢就變壞。
沈楠說,你爸活該,我討厭皇帝,皇帝太壞,見一個喜歡一個,我奶奶講,后宮里的女人,有的一輩子都見不到皇帝的影兒。
我說,戲說乾隆主題曲,問情,第一句山川載不動太多悲哀,肯定是傷心的后宮佳麗太多。吳波說,是的,山川載不動,就會發生地震,房毀人亡,社會課本講,1976年唐山大地震,死了幾十萬人。
沈楠說,你們想過人為什么會死嗎?人死后會怎么樣?
我說,以前跟部隊里的朋友,拿塑料手槍玩“槍戰”,拍畫片,滑旱冰,看電影,打小霸王游戲機,蕩吊床,有一次,周六晚上玩的晚,都不想回家,取了各自的吊床,系在路旁小樹林里,躺在上面,看天,夜空很藍,星星很亮,我們一起唱歌,唱星星點燈,唱真心英雄,在唱歌間隙,有人就問了跟你一樣的問題,說人死后會怎么樣?還問知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們一下都懵了,沒人能回答得上來。我心里正犯糊涂,看到天上有顆星閃了一下,想起暑假看的《小龍人》,于是說,我們都是天上的星星。我說完這句,就有人提議一起唱小龍人的片尾曲……
沈楠打斷我,啊,那首歌是我喜歡的,說著輕輕哼了起來:天上有無數顆星星,那顆最小的就是我,我不知道我從哪里來,也不知道我在哪里生。
我說,嗯,我也特別喜歡這首,不過當時唱完,想起這些問題,我還是糊涂,回家問我媽,我媽說小孩子家家的,別整天瞎捉摸,有空多背幾個英語單詞,多做幾道數學題,多看幾篇優秀作文,不然等上了初中,學習跟不上,你就傻眼了。
吳波說,這種話我聽得太多,不是聽我媽說,是聽我哥說,他高我一年級,我上二年級時,覺得功課簡單,天天玩,沒啥壓力,他對我說,等你上了三年級,就知道苦了。等我上了三年級,并不覺得苦,他又說,等你到了四年級,就知道了。我上四年級時,每天去游戲廳玩三國志吞食天地,開心的不得了,他又言之鑿鑿地說,等你到了五年級,就會真正知道。
我說,那現在你知道了嗎?吳波嘆了口氣,現在我語文數學都不及格,啥都不知道了。
溪流拐彎處傳來一聲蛙鳴,我打個激靈,手心發癢,忍不住想撿塊石頭,我轉頭看沈楠,沈楠也看我。我垂下的手,暗暗張合,攥了幾把空氣,作罷。
此時,斜風細雨,陽光灑在溪水上,碎金閃耀。我提議,我們索性在大溝里走,沿溪流向上,再走個把鐘頭,爬上去,就到衛生隊。眼前流水淙淙,極目遠眺,似無有盡頭,沈楠說,真想就這么一直走下去。我說,我也想。吳波說,一直走下去,走到日落西山,黑漆漆一片,嚇死你們。我說,沒啥可怕的,到時有螢火照明,跟著螢火,可以一直走到溪水的源頭。吳波笑了笑,沒有說話。
三人緣溪而上,邊走邊聊,腳步輕快。
我見前方溪水左岸有塊大石,石旁有一物,似包裹。于是說,你們看石頭下是什么?沈楠視力好,叫了一聲,是裹嬰兒的襁褓呀,估計里面裹著小嬰兒,我們過去看看吧。
吳波忙攔她,這種東西沒啥意思,還是別看了。沈楠愣了一下,停住腳。我說,我要去看看。我不顧吳波阻攔,跨了幾大步,興沖沖來到石前,貓著腰看,只幾秒,我“啊”的一聲,三步并作兩步,驚懼而返。
沈楠問我看到了什么,我驚魂甫定,說看到一個死嬰,半邊臉都腐爛了。
吳波說,叫你別過去你不聽,傻了吧?我說,太嚇人。對了,我們要不要報警?
吳波說,這種事太多,你知道這為啥叫寺兒溝?寺兒溝,其實就是“死兒溝”,死小孩兒的溝!附近村里的人,有的家里生了女孩兒,不想要,就偷偷丟在溝里。
神奇事
這天的雨終究是太小,小到我們都沒察覺雨已停。
部隊的衛生所依山而建,像個大一號的開放式四合院,我 i,沈楠,吳波從大溝爬上來,渾身是土,坐在院子中間的大花壇沿兒上休息,吃著釀皮。
周圍一片蝴蝶花。我說,蝴蝶花,又叫鬼臉兒,仔細看像骷髏。以前來打針,路過這里,都不敢細看。吳波說,膽子小。
我說,不是膽子小,是年紀小。那時四五歲,每次感冒來打青霉素,都是我媽連哄帶騙,說打完針給我買這買那,最開始是買504奶油雪糕,結果打完針,疼的嘗不出甜味,后來就改成變形金剛了。
沈楠說,那數數你家里有幾個變形金剛,就知道你從小到大一共挨了幾針。我笑著說,是的。
晌午時分,三人從衛生隊藥房后門出來,一排松樹映入眼簾,綠化帶旁邊的水泥地上,并排立兩張石頭做的乒乒球案子,沈楠深吸一口氣,說,松樹味和雨后的石頭味混在一起,真好聞。我說,是的,還有藍天的味道。吳波說,瞎扯,藍天怎么會有氣味。我說,平常沒有,但今天的天特別藍,陽光格外好,就有了。
本地的山,草木稀少,被稱作“和尚山”。
衛生所后面的山,是西部的西部,山的南坡,受雨水不斷沖擊的結果,更是寸草不生。此刻,正逢雨后,我們三人脫了鞋,拎在手里,光腳踩在上面,頓覺心胸舒暢。
“跳山”這個游戲,我玩過多次,要“跳山”,先得“上山”,雨后土質松軟,一踩一個坑,上山毫不費力,即便踩空落下來,也不會傷到自己。我是老手,上山輕車熟路,吳波雖是初次,學著我的樣子,也不甚費力,唯獨沈楠,小姑娘家家,難免力氣不足,漸漸被落在后面。
沒多久,我到了半山腰,轉頭向下看,趁這個當口,緊跟在后面的吳波奮力一躍,超了我。我正要轉身追,見沈楠還在山下,于是提前開始了“跳山”,從半山腰向下輕跳,起起落落,跳跳停停,臉上隱隱有“俠氣”,這“俠氣”帶著七分懵懂,三分認真,略顯做作,看不出是來自《雪山飛狐》還是《蓮花爭霸》。
我蹦跶到沈楠身旁,向她伸出手:我拉你。沈楠說,我自己可以上去,不用你幫。我的手停在半空不動,傻傻笑,幾秒后,沈楠抓住我的手,倆人步履蹣跚地向山上行進,腳板沾滿了濕土。
三人攀上高處,并排坐下,微風吹來,周邊景色盡收眼底,雨后初晴,世界格外澄明。
坐了一會兒,吳波長吸一口氣,站起來說,那么,我們開始跳吧,看誰先到山下。我也站起來,衛生隊后門的水泥地,一只黃色折耳犬,跑在臨山小徑上,向前一躍,變成飄忽的黃點。
我俯瞰山腳,忽遠忽近,感到一陣暈眩。
沈楠說,我看著有點害怕,不跳了,我就坐在這里等你們吧。
吳波說,那我開始跳了,話音未落,已在三四米開外,我緊緊跟上,恍惚中又看見山下那個黃點。吳波腳下像安了彈簧,略一著地,就彈起來,酷似飛檐走壁俠客。
我莫名不在狀態,像丟了魂,又想著沈楠在后面看,動作僵硬,扭扭捏捏,全無平日的瀟灑。待我來到山腳下,吳波已恭候多時,笑著說,我運動細胞還不錯吧,第一次跳就比你快。我說,那是我讓著你。
突然我覺得晃眼,光芒來自右腳邊的一塊土塊兒,我拾起來細看,土塊兒里鑲滿了閃光的石子,每一顆都凹凸有致,晶瑩剔透,似乎未受到雨水的沖擊,依舊保持著干燥。
哇塞,這是鉆石啊!吳波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正出神,肩膀突然挨了一記,手一抖,土塊掉落在地,待到兩人低頭探尋,已不見蹤影。吳波與我爬上山后,將這樁怪事向沈楠描述,沈楠不信。
多年后,我做歷史類公眾號時,想起童年往事,將其命名為:血鉆故事。
當時我說,別管它了,我帶你們玩一個比跳山更好玩的游戲。
三人往更高處行,那里土質干燥,有點硌腳,我們穿上各自的鞋。須臾,來到一個所在,四周散落巨大土塊,在我指點下,三人手拉手,坐在一個大土塊后面,六只腳一起用力,往下蹬。
大土塊滾下山去,像一顆滾石,邊滾邊瓦解,粉碎的部分化作土氣,氤氳而上,待它跌得粉碎,一朵黃云升騰在半空,似身處蓬萊。我說,這個游戲,叫做“制造仙境”。沈楠看著眼前景象,似有所觸動,說道,我信你們之前的話了。吳波問什么話,沈楠說,鑲滿鉆石的土塊,一落地就消失,我信了。
三人合力,將周遭的大土塊都踢下山去,剎那間霧涌云蒸,眼前混沌一片,似天地初開時候。
沈楠說,明明是中午,卻覺得像破曉。吳波說,我倒覺得像黃昏。我說,很奇怪,我夢到過這個場景,咱們三人,在這座山上。沈楠說,也是在“制造仙境”?
我搖搖頭,不是,那時,漫畫都被燒了,不開心,夢見漫畫冒出的黑煙,一直順著家屬院往上飄,飄到衛生隊后山,咱們三個就站在現在的位置,看著黑煙飄過來,然后開始“跳山”,似乎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只要跳到山下,就能回到漫畫被燒之前的日子。吳波笑著說,真像哆啦a夢的時光機。沈楠說,過去的事,不用難過。
人造的云霧還未散,我打了個哆嗦,隱約看見云霧中有張臉,是溪邊遇見的那個女嬰,半張臉似天使,半張臉已經腐爛,像天使的半邊在對他笑,腐爛的那半邊猙獰可怖。
我終于想到,之前跟吳波跳山時,為何心不在焉,感到暈眩,原來都是因為這張臉。我半跪在地上,開始嘔吐,把之前吃的釀皮都吐了出來。沈楠撫著我的背,問我要不要緊,是不是被土嗆的。
吳波說,大中午的,你這是在給我們準備午餐呀,釀皮有了,再吐點健力寶就完美了。沈楠白了吳波一樣,他都這樣了,你還開玩笑。我吐完,感覺舒服很多,但為了讓沈楠多撫一會兒,我又裝模作樣地嘔了片刻。
“仙境”消散后,三人下山。
雨后的涼爽倏忽不見,代之以六月下午的酷熱,天上的云像化了的棉花糖,絲絲縷縷,柔若無物,瀝青馬路被烤的凹凸不平,一輛軍用吉普駛過,壓出輪胎紋路。三人走到部隊大門口,我止步,揮揮手,看兩人背影,漸行漸遠,終于忍不住,叫住他們,跑過去說,我還是送你們到車站吧。
回到家,已是晚上,我累得顧不上洗手洗臉,敷衍了幾句爸媽的詢問,歪倒在床上,摁下床邊錄音機的播放鍵,張信哲婉轉清澈的聲音飄出來:“花開的美,美不過你笑容的嫵媚;午夜夢回,怕景物憔悴。”
怕景物憔悴,景物不是人,如何憔悴?真像語文試卷里的改病句啊。
我面前的白粉墻,貼著張學友海報的左下角有一處裂痕,零星的白色粉末,斑駁如淚,似乎解答了我的疑問。而睡意如燈繩,咯噔一聲,眼皮落下帷幕,周遭景物消失,窗外夜雨,從黑暗的天空落下,在路燈昏黃中,顯現出剎那姿容,轉瞬又進入另一個黑暗。
看電影
《蓮花爭霸》,1993年新加坡武俠劇,主題曲“江湖路”,由羅文演唱,豪氣干云,氣吞山河,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自己編織劇情,脫了鞋踩在席夢思上演續集,一人分飾多角。三等人物使木制龍泉寶劍,劍柄系一條紅纓,披淺藍薄毛毯作披風;二等人物使八孔豎笛,黑質白章,眼神凌厲,一曲斷人腸;一等人物,兩手空空,拈花摘葉皆可傷人,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深藏不露。
一個人的時候,我沉浸在這些劇情里,樂此不疲,一玩就是一下午,太投入太逼真,盡管龍泉寶劍是路邊玩具攤上花兩塊錢買的,八孔豎笛是學校發的。
在席夢思的方寸之地,我演完了蓮花爭霸續集、神雕俠侶續集、雪山飛狐續集、七龍珠續集、幽游白書續集、圣斗士續集……這一幕幕獨角戲,大多是在周日下午進行,房子里只我一人,窗簾拉緊,外面晴天有時,雨天有時。
比起一個人“演戲”,我更喜歡一群人看戲。
經過一段時間磨合,新老部隊家屬院的孩子逐漸熟悉起來,我們打破隔閡,每天一起坐班車上學,一起回家,到了周六晚上,就一起去部隊電影院看電影。那時經常放武俠片,《六指琴魔》《笑傲江湖》《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黃飛鴻》《醉拳》《紅番區》《A計劃》……大飽眼福的同時,我們這些孩子有樣學樣,舉手投足之間,帶一股江湖氣。有個叫田川的小胖子,每次見到我,都拱一拱手,幸會幸會,知道今天電影院放啥電影嗎?
我與吳波、沈楠看的第一場電影是譯制片。
傍晚七點一刻,云彩在有如巨大熒幕的天空中燃燒,部隊電影院門口點兵場上,士兵們排成方隊,橫平豎直,大氣不敢出,我、吳波、沈楠三人,在不遠處看著。
指導員表情嚴肅,站在隊列前面訓話,剛才我轉過去時,哪個吹的哨子?無人應答。指導員臉色難看,不管誰吹的哨子,下次給我夾住,不然有你好看。這頁算是揭過,指導員咳嗽一聲,氣沖丹田,喊口號整隊。我趁著喧嘩,又吹了聲口哨,這次沒人聽見。
部隊電影院紅磚白瓦,正中間有顆紅五角星,掉了些漆,懷舊的感覺。電影開演前十分鐘,士兵先進場,腳步聲產生共振,咚咚作響,我們三人和部隊其他孩子緊隨其后,喳喳喳。
影院內座位充足,每次都空出半壁江山,小孩喜歡坐第一排,以為坐的越前看的越真。我們三人第一排坐定,天花板大功率照明燈熄滅,眼前突然漆黑,像與伙伴走散,被拋到宇宙盡頭,須臾,一道光從后方射過來,大屏幕亮起,開啟另一個世界。
以往電影片頭,我早已熟稔:嘉禾,四個矩形色塊首尾相接;邵氏兄弟,英文字母SB搶眼;中國星,屏幕中央,一個周正無比的“國”字。而這次,不同以往,熒幕上,電影膠片串成一枚“金牌”,金牌里一頭雄獅,作獅子吼狀,威風凜凜,有王者風范。
片頭過后,柔媚鋼琴聲響起,畫面跳轉到一個復古的拜占庭式建筑,隱約傳來男女呻吟,鏡頭由外及里,步步推進,乳白色房門,門上有丘比特浮雕,呻吟聲漸大,入門左手邊,豎一尊仿制的斷臂維納斯,右邊是大衣架,掛一件褐色風衣,房子中央,一座大水床,水床上躺一對男女,金發碧眼,袒胸露乳,白色床被遮住下半身,春光半泄。
此時,電影院的觀眾,在一片黑暗里,看不見彼此的面紅,卻仿佛聽見旁邊人的心跳。我身后隱隱傳來嬉笑和咳嗽,像得到意外福利,幾分驚喜幾分尷尬。坐在第一排的孩子,不知道哪個低聲喊了一句:“這是黃色電影,咱們別看了,回去吧。”其他孩子紛紛響應,折疊座位逐一彈起,十幾個人影從黑魆魆的過道掠過,半分鐘后,第一排幾乎空了,只剩下三個人。
我低聲說,咱們走不走?吳波說,我們不是部隊里的,難得來一次,還是看完再走吧。我說,好,那就帶著批判的眼光看看。
讓我失望的是,接下來的情節,并沒有什么可供批判的,像蛋卷冰淇淋,開頭很甜,后面干巴巴,我和吳波打起哈欠,只有沈楠全神貫注,看得津津有味。
片尾曲響起,士兵們像聽到集結號,潮水般緩慢而堅定地朝出口涌去。腳步的共振喚醒了我,我睜開朦朧睡眼,燈光已亮起,一排排字幕像接受檢閱的方隊,從我眼前閃過,很快消失。
我低下頭,看見T恤領口處有灘水漬,是打瞌睡的印跡,三天后,在小天鵝洗衣機里,這條T恤和的確良秋褲、平口棉紗襪一起旋轉,一圈又一圈,漩渦中抱成一團,約莫半個多鐘頭,領口的那攤水漬才逐漸消失,眼前這個夜晚,在未來的二十年里,不時在我記憶的漩渦里翻滾、打轉、變形,從未消失過。
回去的路上,星星很亮,勺子一樣的北斗,薄紗般的銀河,在三人頭頂上方,很遠。
我說,想起兩年前的一天,星星像現在一樣,當時我正看漫畫,突然停電,于是跑到馬路上借星光看書。吳波說,你這比鑿壁借光更難得,純天然環保。我笑了笑,表情變得凝重,似若有所思,不對,是我記錯了,當時是在路燈底下。
說這話時,我們三人正好走在路燈下,這些光的制造者,立在馬路兩旁,彼此相隔不遠,互為呼應,延伸向遠方。兩只路燈光與光的邊界,有鞭長莫及的暗角,像電影里戀人的手,在分別時的火車上伸向對方,剛握緊就分離。
走到第七盞路燈,沈楠突然開始復述剛剛看過的電影劇情,原來這是一部懸疑片,影片中,每到午夜十二點,就死一個人,相當驚悚。我聽著沈楠惟妙惟肖地敘述,夜風吹過,后脊背發涼,驚訝自己看電影時居然會睡著。
走到汽車連,提前撤退的孩子三五成群,路燈下嬉戲。
只一眼,我就看出他們在玩“猜猜誰走過去了”。游戲規則簡單,一人用手蒙住另一人眼睛,其他人依次從其面前走過,做各種表情動作,極盡夸張搞笑之能事,蒙眼者需描述每個人的行為舉止,并像店小二般吆喝出來。
比如,有人抬頭,做仰望星空狀,就說:看星星的人過去了!有時為了好玩,動作多荒誕不經,蒙眼者也自由發揮,奇奇怪怪的話沖口而出,營造出詭異“笑果”,有一次,有人伸出雙手,扮色狼狀,佯抓被蒙眼者的胸部,蒙眼者說:使“抓奶龍爪手”調戲你的人過去了!此話有典故,是電影《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中華山派弟子的臺詞,大家聽了心領神會,笑作一團。
我們三人走過,不在游戲之列,算不速之客,蒙眼的孩子看見,突然說:看黃色電影的三個人走過去了!話音甫落,路燈亮處,幾個孩子笑聲響亮,路燈暗處,吳波和沈楠臉色尷尬。我辯解:根本不是黃色電影,是一部非常非常好看的恐怖片,每到午夜十二點,就死一個人……
我把電影情節添油加醋地復述一遍,聽得他們兩眼發直,后悔不迭,都埋怨那個說要提前走的人。一陣嬉笑吵鬧,孩子們作鳥獸散。
我與吳波、沈楠在部隊大門口作別,路燈下的柏油路,黑暗世界里一小方螢火舞臺,長鏡頭鎖定對焦,未來一小時,三個人影走過,四輛軍卡開過,兩只蝙蝠飛過,再沒有什么,除了風。
鄧小平
1997年2月19日,偉人去世,作為小學生的我懵然無知,天依然是藍。
上午兩節課后,眼保健操音樂未如期響起,響起的是一段不知名旋律,莊嚴肅穆,班主任走進教室,通報偉人逝世消息,全體同學起立,默哀三分鐘。
離別時刻,默哀無淚,有點說不過去,我想電影里生離死別橋段,想到腦仁發疼,終于醞釀出一滴眼淚。
我的右前方位置,一個學生正抽自己右臉頰,邊抽邊說,哭啊,為什么不哭。
中午回家,我見父親呆坐電視機前,無聲哭泣,眼淚滾滾而下,腦子里閃過剛學的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在我記憶中,這是第一次親眼看到父親哭,之前只是傳聞,說父親讀書勤奮,是村里最用功的學生,有回數學考試得了85分,回到家不吃飯,蒙著被子嗚嗚哭,終于,在恢復高考后的第二年,考上了軍校。
吳波說,偉人去世,股市瘋魔,2月17日,滬深兩市雙雙跌停,2月18日,雙雙漲停,2月19日,噩耗傳來,以跌停開盤,收盤時卻又大漲。
我聽得云里霧里,問他,啥叫跌停?啥叫漲停?吳波撓撓頭,我也不太懂,我爸跟人聊天時,我聽到的,反正就是很厲害,我爸說這兩天股市像坐過山車,大起大落,大落大起,即便如此,很少有人關心真金白銀的得失,都在討論偉人去世。
這年夏天,市里舉辦奧數比賽,學校開出誘人條件,獲得名次,為校爭光者,可由老師和家長帶領,參加海南島三日游,由學校負擔全部開銷。
報名者多如過江之鯽,我初賽即被淘汰,沈楠一路過關斬將,取得季軍。頒獎大會,沈楠第三個上臺,我臺下望她,她看前方,眼里閃爍淚光,臺下人群中有人嘟囔,有啥了不起,激動個屁,才第三名。
接下來沈楠坐汽車,坐火車,坐輪船,乘三種交通工具抵達海南。海風,海浪,天涯海角,流連三天,帶回兩份禮物,都是石頭。一份是袖珍雨花石,經加工打磨,珠圓玉潤,共9塊,橫三排豎三排,陳列在方盒中;一份是晶瑩剔透的黃石,雞蛋大小,心臟的形狀,沒有外包裝,天然雕飾。
當沈楠將這兩份石頭擺在我和吳波面前讓我們選擇時,我毫不猶豫,拿起了黃石,吳波笑他傻,明顯那盒袖珍雨花石價格更貴一些,沈楠沒說什么,看了我一眼,低頭微笑。
去沈楠家那天,我明顯緊張,眼前一棟灰灰的筒子樓,每戶窗口附近都有焦黑色,東一塊西一塊,廚房設在陽臺,長年做飯煙熏火燎導致。
沈楠家在六樓,爬到腿軟,剛進門就覺局促,茶幾、木凳、桌椅、電視機、暖壺、衣柜、冰箱等什物像被笤帚掃成一堆、歸攏在簸箕里的灰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唯獨側臥的書架遺世獨立,書架上玲瑯滿目,都是文學類圖書,只有兩本漫畫,一本是圣斗士星矢黃金十二宮,另一本是七龍珠魔人布歐篇。
這兩本漫畫,是我大批漫畫被燒掉后,唯一劫后余生保存下來的,于幾日前送給沈楠。
沈楠從書架上抽出三本書:《三個火槍手》上下卷,《牛虻》,《呼嘯山莊》。她將這三本書交到我手里,我掂了掂,分量十足,打開內頁,沒有一張插圖,全是字,心里有點抵觸。沈楠說,漫畫看太多會傻,還是看小說有意思,這三本我最喜歡,今天送給你。
我點點頭說,我會好好讀。
中午,在沈楠家吃飯,一個黑褐色小砂鍋,在灶上文火熬著,我以為是熬中藥,待香氣四溢,才知道里面裝的是白菜、粉條、排骨。席間,沈楠母親面色可親,眉宇間卻凝結幾分愁苦。
幾天后,我從吳波口中得知,沈楠父母廠里不景氣,雙雙下崗,每月只有四百元下崗工資,她父親脾氣不好,經常喝酒,喝醉了就抱怨,說要是沈楠是個男孩就好了,可以早點幫家里做事。
我想起那天,沈楠朗誦《丑小鴨》:于是她飛到水里,向這些美麗的天鵝游去。這些動物看到她,馬上就豎起羽毛向他游來。“請你們弄死我吧!”這只可憐的小鴨說。她把頭低低地垂到水上,只等著一死。但是她在這清亮的水上看到了什么呢?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但那不再是一只粗笨的、深灰色的、又丑又令人討厭的鴨子,而是一只天鵝!
那些天,我的父親忙得焦頭爛額,工作再度調動,需舉家遷往外地。
我雖懵懂,卻也隱約知道,這是真的離別時刻。此前,已互送了禮物,算是離別的紀念嗎?學校午間的廣播,放著周華健的《朋友》,嘹亮清越、飽含情感的聲音,在操場回蕩,很多學生跟著唱起來: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于是我知道,這是真的離別時刻,心底涌起幾分難過和欣喜,卻并不強烈。
尾聲
回憶少年時,沒別的,就是玩,就是笑。
只是時間殘酷,才換幾茬玩具,已是上班族,每天為生計奔波,朝九晚五,像替舊時歡樂買單,真是一笑千金,不便宜。
這天,我坐在望京公園的長椅上,微風吹送,天高氣爽,午后陽光灑在水面,滿湖碎金,一種無力感在午后的暈眩中漸漸生發。
但我深深知道,一切美好都不曾失去。
公園對面的寫字樓里有一部電腦,電腦郵箱里有一篇一萬多字的、關于特朗普的稿子等待著我來審讀。
我站起來,看看手機,邁開了腿。
全文完
哲空空說歷史,歷史藏著財富,哲空空帶你一起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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