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這樣一個“透明大省”:
她位于蘇、魯、豫、皖四省交界處,是江淮文化與中原文化的碰撞帶,這里也有楚漢雄風混著東夷文化的質樸。伏羊節期間,從江蘇徐州到山東菏澤,食客們喝著羊湯就著死面餅大快朵頤,汗流浹背時吼一嗓子方言小調,連隔壁桌的皖北、豫東人都能跟著打拍應和。
這里是古代攪動風云的“帝王將相第一省”,也是喝酒如喝湯的,雖并不真實存在于行政規劃,卻被網友千呼萬喚的——
想象中的“淮海省”
攝影/吳亦丹
“淮海省”雖是想象中的稱謂,
但這片地區卻自古有著復雜的聯系。
當然,這片土地也可以成為正式規劃中,推動四省交界區域發展的“淮海經濟區”:蘇北徐州、宿遷、連云港,魯南臨沂、濟寧、菏澤、棗莊,皖北宿州、淮北,豫東商丘……淮海十城,一個名字都不能少。
若論經濟發展潛力,十城的GDP相加,總量能擠進全國省份中游;若論歷史底蘊,陳勝吳廣、劉邦項羽都從此地揭竿而起,孔子、莊子、墨子在此著書立說;若談地域文化,這里的方言硬得像鐵,喝酒猛得像黃河決堤,煎餅卷馓子的豪爽里裹著三千年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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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李玉龍
淮海區域有著厚重的歷史、肥沃的土地,
也有正欣欣向上的經濟。
淮海人從不在乎外界的嘲諷,他們只關心兩件事:如何守住祖輩的耕地,如何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這不是一個關于“面子”的故事,而是一群被歷史反復捶打卻從未低頭的人,如何用行動證明——他們不是“邊緣人”,而是華夏數千年最硬核的一群人。
什么是“淮海省”?
蘇魯豫皖四省交界,愛吃煎餅的硬核“管”區
清晨五點,連云港的海鮮碼頭已人聲鼎沸,商丘的菜販子蹬著三輪車沖進批發市場,徐州的烙饃師傅在鐵鏊子上甩出一張張面餅。
“管(行)!”——在淮海,這句方言是萬能應答。無論早點攤還是菜市場,問路、砍價、干杯,擲地有聲。這個字也像一根無形的線,串起淮海地區的煙火氣。
“管區”雖處四省,相互交流卻毫無障礙。 圖/視覺中國
這里的方言硬得像鐵,爆破音占比極高,一句“恁弄啥嘞!”(魯南表示俺們溫柔點的會說“干么來?”)能吼出千軍萬馬的氣勢;但語調里卻又裹著暖意,當他們用同樣的口音招呼鄰居“來家喝湯(當地指晚飯)唄”時,那股子親熱勁兒又能化開微山湖的寒冰。
一片土地統一的文化密碼,除了方言,還藏在舌尖上。徐州的辣湯用鱔魚骨和老母雞吊湯,撒一把姜絲祛腥;滕州人再添一勺胡椒粉,喝得人額頭冒汗;皖北師傅則把水烙饃撕成塊丟進碗里,吸飽湯汁的饃塊軟中帶韌,一口下去,江淮的溫潤與中原的粗獷在喉頭交融……若趕上麥收季節,淮海各地的煎餅攤子能排出二里地,當然,在這片處于煎餅鄙視鏈頂端的土地上,每個淮海人的必備技能就是一眼分辨雜糧煎餅、烙饃、水烙饃、菜煎餅的區別。
圖1、4 攝影/胡桃愛逛吃 圖2 攝影/張劭龍ZSLLONE 圖3 攝影/航拍趙
煎餅、煎包、地鍋雞、馓湯……
淮海美食的冰山一角。
煎餅能卷一切,而文化的根,同樣扎在他們的記憶里。去年底,淮海經濟區第一屆運動會開幕,四省交界處的人民齊聚徐州,場內場外,最能見淮海人的默契——交流無障礙,飲食無障礙,連喝酒都是棋逢對手。
淮海地區百姓的飲食、性格與習慣,大多相同。 攝影/李瓊
似乎在這一刻,也明白了當地人對“重建淮海省”的渴望。
但,這種單純的文化認同表象,并不是足以構成戲稱“淮海省”的真正原因。實際上,對于“淮海省”的想法還真不是網友一時興起,而是有據可循——
三千年前,中國第一篇區域地理著作《尚書·禹貢》劃分九州,徐州位列其一,稱“海岱及淮惟徐州”,也就是東至黃海,北至泰山,南至淮河,西至豫東平原;來到西漢,十三州刺史部中,徐州刺史部管轄范圍包括今江蘇北部、山東南部、安徽東北部及河南東部,成為南北交通樞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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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至黃海”的連云港, 印證著這片土地數千年前的地域界定。
由于歷史原因,淮海這片地區此后一直被分而治之。
1904年,清末狀元張謇提出徐州建省計劃、1940年民國地理學家胡煥庸主張設立“徐淮省”,均主張整合四省交界區域,呈現其“地緣經濟一體”,直到1944年,汪偽政權短暫設立偽“淮海省”,轄淮海一帶,隨著1945年汪偽政權的下臺,偽“淮海省”不復存在。
“淮海省”位于四省交界。 制圖/周晉宇;設計/九陽
無論如何,這片土地渾然一體的親密,連田埂上的莊稼都懂。魯南的麥浪翻過省界,一直連接到豫東的平原上;皖北的豆田與蘇北的稻田犬牙交錯,收獲時節,徐州小伙和宿州老漢在收割機里聯合作業,這些,都讓“淮海”不再是地圖概念,而是汗珠子砸在沃土里的實在。
攝影/李兆煜
在淮海區域,農業是重要的產業之一
也是各地人民交流往來的重要載體。
這些模糊邊界的“混雜”不是偶然,而是基因使然——當棗莊的柳琴戲班子在徐州戲臺唱起《喝面葉》,臺下觀眾抹著眼淚哼唱時,他們哼的是同一種“拉魂腔”,哭的是同一個故事。
這,就是一直被網民們多次提起的“淮海省”。
攝影/鄭舟
吃、喝、玩、樂都能搭在一起的淮海人
雖在四省,卻也相互稱為老鄉。
被黃河改寫命運的
中國帝王將相“第一大省”
淮海大地見過最輝煌的聚合:楚漢爭霸時,韓信在淮北點兵,蕭何從沛縣運糧,張良的謀略刻在徐州子房山的碑文;明清漕運鼎盛期,徐州的碼頭日夜吞吐江南糧米,連云港的鹽船直抵京津;抗戰時期,這里的村莊也能連成秘密交通線,一碗糊粥能從山東費縣送到安徽蕭縣。
但誰又能知道,這片土地也經歷過最痛的離散——來自一部與黃河纏斗三千年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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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吳亦丹
宿遷與徐州交界的駱馬湖上空能見到大運河與黃河故道
展現著這里數千年間與水的故事。
北宋以前,這里曾是“天下糧倉”——汴水通泗水,沂河連運河,徐州作為“五省通衢”,漕船晝夜穿行。《元和郡縣志》記載,唐代徐州每年經運河北運漕糧達百萬石,占全國總量的六分之一。然而,南宋時期黃河奪淮入海,洪水裹挾泥沙將沃野淤成澤國,因水患遍地家毀人散。
明清兩朝,淮海人用扁擔和籮筐在黃泛區重建家園,僅徐州段運河每年征調民夫十萬,硬生生扛出一條“水上京杭高速”。水患與重建的循環,不僅重塑了這片土地的地理面貌,更鍛造了淮海人“硬如鐵、韌如葦”的民風。
攝影/李玉龍
繁忙的大運河,不僅帶動了淮海區域的經濟
更是鍛造了這里“硬如鐵、韌如葦”的作風。
這里,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文化哲學思想的熔爐。
道家學派代表人物,商丘人莊子在《逍遙游》中寫下“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看似超脫,實則暗藏鋒芒。當楚王派使者邀他做官時,莊子反問:“吾將曳尾于涂中”——寧做泥潭里打滾的烏龜,也不愿被廟堂禮法束縛。這種“柔中帶剛”的智慧,至今流淌在淮海人的血液里。
思想家、軍事家、政治家……他們都是“淮海人”。 制圖/九陽
儒家學派創始人孔子也是“淮海人”,出身魯南曲阜的這位思想大家,以“仁”為核,也主張“士不可不弘毅”,其周游列國時足跡遍布淮海諸地,他的“知其不可而為之”與同處“淮海文化輻射區”的老子所言“無為而治”,形成了“淮海人”間的微妙平衡——前者為淮海人注入勇毅,后者教會他們在逆境中保持豁達。
攝影/李文博
在山東曲阜孔廟,
無數后人瞻仰著這位出身淮海地區的偉大思想家。
極大可能是魯南滕州人的墨子提出“兼愛非攻”,也絕非空談仁義。滕州發現的戰國冶鐵遺址證明,墨家弟子掌握了當時最先進的鍛造技術。
哲思的柔韌與兵法的剛烈也在此激烈碰撞。
臨沂銀雀山漢墓出土的《孫子兵法》與《孫臏兵法》竹簡,證實了兵家思想在此地的扎根,最終熔鑄成淮海人“以理服人,倘若聽不進道理我也略通兵法與拳腳”的雙重性格。
淮海地區有著傳武習俗,圖為菏澤武術表演。 攝影/常跑跑
這片充滿鴻鵠之志的土地,成為了中國帝王將相的“產業孵化園”。誕生了漢高祖劉邦、西楚霸王項羽、曹魏政權奠基者曹操與其子曹魏開國皇帝曹丕、南朝劉宋開國皇帝劉裕、后梁開國皇帝朱溫、南唐開國皇帝李昪等等帝王。
歷史上這里是“帝王之鄉”。 制圖/九陽
從開國皇帝到亂世梟雄,淮海大地的血脈中奔涌著改天換地的基因,這幫人聚在一起,搞出來的事歷史上都是赫赫有名的——中國歷史上近三分之一的王朝更迭在這片土地點燃烽火。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就是在這里被喊出來的。
攝影/李瓊
在河南省商丘市永城市芒碭山大漢雄風景區
你依舊能感受到“淮海人”在歷史上的豪邁之風。
公元前209年,身處宿州大澤鄉的陳勝、吳廣斬木為兵,掀起中國首次大規模平民起義。劉邦從沛縣亭長起步,帶著蕭何、樊噲等淮海子弟,用七年時間從芒碭山斬蛇到菏澤稱帝。泗水郡下相縣人(今宿遷)項羽少時在會稽游玩看到秦始皇經過時,說出“彼可取而代之”;曹操從亳州起兵,黃巢在菏澤揭竿……這片土地仿佛被注入硬核的基因,就連反對暴力的墨子,也在棗莊發明守城器械,如今貶義的成語“墨守成規”,在古代也是墨子善于守城的代名詞。
敢拼、敢干,就是淮海人! 攝影/鄭舟
歷史的車輪行進至1948年,淮海戰役的硝煙中,這種硬核精神達到頂點。據史料記載,戰役期間共動員淮海當地民工543萬人,他們用88萬輛手推車運送近10億斤糧食。這場戰役讓世人見識了,什么叫“淮海人的手推車推出了一個江山”。
從思想熔爐到帝王之鄉,這片土地始終在證明:硬核不是魯莽,而是洪水沖不垮、貧窮打不散的韌性。正如徐州漢畫像石上的《大禹治水圖》:工匠赤膊夯土,脊梁與身后的黃河大堤彎成同樣的弧度——這或許是對淮海精神最古老的注解:以血肉之軀馴服洪流,用集體意志重塑山河。
攝影/李瓊
用意志塑山河,是這片土地千年不改的秉性
也是整個華夏民族的韌性。
跨省醫療一張卡
“華夏糧倉”如何成就經濟共同體?
來到現代的發展時代,淮海人的剽悍也從未褪色。如今,徐州重機、臨沂商城、宿遷白酒等都是這里的名片——他們推得了小車,更玩得轉全球化。
淮海地區的建設,如同這里的高樓般 在霧靄中層層往上。
盡管常年被冠以“四省經濟洼地”的戲謔,但這里的數據會說話:以全國3%的耕地,貢獻了6%的糧食產量。2024年,地處淮海經濟區中心的徐州糧食產量達505萬噸,僅一市便接近全國產量的1%。而整個淮海經濟區的十個城市,都如徐州一樣,是各自省份的重要糧倉。
他們不是拖后腿的邊緣人,而是默默托起四省的“掃地僧”,也是為守護各省耕地紅線的負重者:據蘇、魯、豫、皖各省官方土地報告顯示,為嚴守四省耕地紅線,淮海經濟區十市近十年累計核減工業用地達到了上百萬畝。
淮海地區是我國農業重地。 攝影/李玉龍
但淮海人似乎并不在乎“邊不邊緣”,他們的驕傲藏在每一粒麥穗、每一臺重機、每一張跨省訂單里——這里沒有悲情,只有逆天改命的硬核邏輯。
盡管網友們對“淮海省”的期盼只是一個假設,但這里無疑一直是最緊密的聯合體。1986年,淮海地區聯合成立經濟區;2017年,國務院正式批復淮海經濟區規劃編制:以徐州為中心城市,輻射包括宿遷、連云港、臨沂、濟寧、菏澤、棗莊、宿州、淮北、商丘共十個城市區域;2018年,國務院將淮海經濟區列為重點規劃的三區板塊之一。
大運河、煤礦,是上世紀淮海經濟騰飛的記憶。 攝影/李瓊
在這場跨越數十年的發展中,淮海經濟區以自己的方式突圍。2024年,淮海經濟區十城GDP總量達5萬億元,如果放到全國與各省對比,也能得到第12名的中等排名。
徐州的徐工集團成為中國工程機械行業排頭兵,它的工程器械重度參與了全國建設,智能車間內機械臂的精準操作與歷史深處的楚漢雄風遙相呼應。
攝影/陳曉東
通過徐工機械建設的工程,遍布了全國甚至走向了世界。
鄂爾多斯190米“全球混塔第一高”風機安裝建設項目也在其中。
連云港的中哈物流基地作為新亞歐大陸橋起點之一,2024年,海港年貨物吞吐量超3.46億噸,發運中歐班列超600列,將臨沂商城的小商品、菏澤牡丹精油送往中亞與歐洲。
臨沂則成為了全國聞名的“直播電商之都”,商城的快遞單量突破15億件;宿遷的酒廠將物聯網技術引入傳統釀造工藝,讓千年釀酒技藝與現代科技深度融合……
臨沂電商業務規模龐大到難以想象。 圖/視覺中國
這里的省際協作越來越通暢。徐州地鐵S4號線向安徽蕭縣延伸,通車后將跨省通勤時間縮短至半小時,而這里的安徽人也能拿著當地醫保卡直接去江蘇徐州使用。
2023年,淮海經濟區人口凈流入量首次轉正,新增常住人口12萬,近八成來自四省交界縣域。跨省企業投資額突破800億元,江蘇徐州的重型機械在安徽淮北建廠,山東臨沂的物流算法在河南測試——經濟的血脈與文化的認同一起,早已越過行政邊界,織成密不可分的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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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李玉龍
在密不可分的網絡中,一條條長龍越過邊界溝通淮海。
淮海人用行動證明:“洼地”不是宿命,而是蓄力的起點。而這里的故事,也從來不是“邊緣人”的悲情敘事。若有一天,“淮海省”真的出現在地圖上,那絕不會是行政符號的簡單疊加。它將是四省“邊角”的星火匯聚成的火炬。
正如一位生在商丘、嫁到濟寧、工作在徐州的網友所說:淮海人其實并不要啥面子名分,就希望合適的工作不需要跑太遠,身邊都是風俗語言相近的人,放假回家路短點,再短點……這或許才是“淮海省”呼聲背后,最真實的人間溫度。
淮海的三千年人間,就是家的溫度。 攝影/李瓊
文 | 何如卿
策劃、審稿 | 歐寒天
圖片編輯 | =G
設計 | 九陽
首圖 | 李瓊
封圖 |李瓊
鳴謝 |周昫光、邢展源、陳曉東、攝影師JIANG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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