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的讀者來說,拉美文學爆炸一定不陌生,它不僅誕生了幾位享譽世界的大師,還讓世界看到了英法美文學以外,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學成為主流的可能性。這場文學運動起源于上世紀60年代,許多人認為,正是略薩的小說《城市與狗》(1962)開啟了這場“爆炸”,而半個多世紀后略薩的逝世,也正式標志著這場文學運動的落幕。
他曾幾度到訪過中國,還寫信給中國讀者們:我從來沒想到我寫的故事能到達如此遙遠的地方……現在我知道了,中國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非常強大的國家。在她的眾多人口中,有一些讀者與我共同分享我在我的小說中創作的那個神奇的世界,這對我花費了那么多時間、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寫我的故事和長篇小說,是一種莫大的補償。
下文中,我們摘選了《巴黎評論》對略薩的采訪,在訪談中,略薩真誠、質樸地回答著文學對于他而言的意義,以及他對待寫作那嚴肅、誠懇、持之以恒的態度。他說,"周一到周六,我集中寫手頭的小說,星期天上午寫雜志文章,短文隨筆”,這種斯巴達式的作息幾乎從未中斷過。
略薩也曾懷疑過是否要走職業作家的道路,也表示自己是一個“缺乏自信的人”,但他最終下定決心,把自己的人生奉獻給文學,“如果某一個作家決心把一切獻給這份職業,那就要傾其所有為文學服務”。
他的朋友恩里克·蓋爾西在其逝世之后,回憶半個月前略薩度過他89歲生日時的情形:“他快樂地度過了這一天,他親密的朋友們都圍著他,他吃著蛋糕,那天我們開玩笑說他還有89年的生命,他度過了漫長、富有成就和自由的一生。”
本文摘選自《巴黎評論·作家訪談4》。經出版社授權推送。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1936年3月28日-2025年4月13日
01
我總有一種感覺,某些故事會降臨到我身上
《巴黎評論》:你是一位著名作家,你的讀者對你的作品是很熟悉的。那么,能否談談你自己都讀些什么書?
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過去這幾年,我的閱讀經驗比較奇特。我注意到,同代人作品讀得越來越少,反而越來越關注以前的作家。我讀過的十九世紀作品遠遠多于二十世紀的作品。最近,相較于文學,我的時間更多花在閱讀隨筆和歷史上。至于為什么讀這些書,我倒沒有仔細想過……有時是因為寫作這個行當。
我的寫作計劃聯系著十九世紀:我要寫一篇關于雨果的《悲慘世界》的文章,還計劃根據弗洛拉·特里斯坦的生平寫一部小說。特里斯坦是個法裔秘魯人、社會改革家,還是一位后世所說的“女性主義者”。不過可能另有原因:十來歲的時候,你覺得享受這世界的時間都在前頭,無休無止,可年過五十,你就發現日子屈指可數,必須精挑細選。可能就是這個緣故,我不大讀當代作家的東西。
《巴黎評論》:不過,在你讀過的當代作家之中,有沒有讓你特別崇敬的?
略薩:我年輕時,曾經是薩特的熱忱讀者,還讀了不少美國小說家的作品,特別是“迷惘的一代”——福克納、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多斯·帕索斯,尤其是福克納。年輕時讀過的作家里,有少數幾位至今我仍舊看重,他算其中一位。重讀他的作品,從來沒讓我失望過,重讀其他作家,間或也有這種感覺,比如海明威。
現在我不會再讀薩特了。跟此后我的閱讀相比,他的小說過時了,失去了主要價值。至于他的論文,我覺得大部分都沒那么重要了,只有一篇是例外,那就是《圣熱內:喜劇家或殉道者》,我至今還喜歡。薩特的文字充滿著矛盾、模糊、言不及義和旁逸斜出,而福克納的作品永遠不會出現這些情況。
福克納是頭一位迫使我閱讀時手握紙筆的作家,因為他的寫作技術讓我震驚。他也是頭一個我有意識地重構他作品的小說家,比如我會追蹤時間組織方式,辨識時空如何交錯、怎樣打破敘事,以及他從不同視角講故事,創造曖昧含混效果,賦予故事深度的能力。作為一個拉美人,我覺得讀福克納,對我而言非常有用,因為他的書蘊藏了一個描述技巧的寶庫,可供我揀選,而我所要描述的世界,從某種意義上講,跟福克納筆下的世界,差別并不那么大。
當然此后,我也帶著強烈的激情閱讀十九世紀的小說家:福樓拜、巴爾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司湯達、霍桑、狄更斯、梅爾維爾。我到現在還是十九世紀作家們如饑似渴的讀者。
《巴黎評論》:是作者挑選作品主題,還是主題挑選作者?
略薩:就我所知,我相信是主題挑選作者。我總有一種感覺,某些故事會降臨到我身上;你無法忽略它們,因為這些故事以某種隱秘的方式,聯系著你最根本的人生經驗——這不容易解釋。
舉個例子,我還是少年時在利馬的萊昂西奧·普拉多軍事學校待過一段時間,那段經歷帶給我一種寫作的真正需求和著魔似的欲望。從許多方面說,那都是一段極端傷痛的經歷,標志著我少年時代的結束——再一次發現我的國家里,社會暴力肆虐,到處都是苦難,構成社會的是絕然對立的社會、文化和種族派別,它們時不時爆發出兇險的惡斗。我猜這段經歷對我產生了影響;非常肯定的是,它賦予了我創作和發明的需求。
直到現在,我的所有作品大體都是這樣。我從沒覺得我可以理智、平和地下決心寫一個故事。相反,某些人或某些事會驟然降臨到我身上,要求我特別關注,有時候這種體驗來自夢境或閱讀。這就是為什么我經常講到在文學創作過程中,那些純粹非理性因素具有重大的意義。我相信,這種非理性也能傳遞給讀者。我希望,別人讀我的小說,也會有我閱讀那些我所鐘愛的作品時的感受。
讓我心儀的小說,不是通過智慧或理性觸動我,而是讓我心馳神往。有些故事可以完全擊垮我的批評能力,讓我沉浸在懸念之中。我愛讀這類小說,也愛寫這類小說。我認為融合到行動和故事里的思想因素非常重要,在小說中也必不可少,但故事不能靠觀念吸引讀者,靠的是色彩,靠的是它激起的情感,靠的是它能產生的懸念和神秘。
在我看來,小說的基本技巧就在于如何創造這種效果,換句話說就是盡可能縮短、甚至消弭故事和讀者之間的距離。在這個意義上,我是個十九世紀的作家。小說對我而言,依舊是冒險小說。讀這種小說,就需要我剛剛描述過的那種特定方式。
02
對我而言,靈感來自有規律的勞作
《巴黎評論》:能跟我們介紹一下你的工作習慣嗎?你如何寫作?一部小說是怎么醞釀出來的?
略薩:首先得做一場白日夢,只在頭腦中反復思量某個人或某個情景。然后開始記筆記,簡要寫出敘事線索:某人進入場景,然后離開,他做了什么事。等動筆寫小說時,我會列出故事大綱——這份大綱不需要嚴格遵守,等進入寫作進程后再做總體調整,但有了這份大綱我才能動筆。而后我把故事連綴起來,全不費心去思考風格的問題,只是不斷地寫、重寫一樣的場景,構想出全然矛盾的情境……
基本素材對我有幫助,幫我定下心來。但創作過程里,寫這部分最難。在這個階段,我非常慎重,往往不知道將出現什么樣的結果。初稿是在焦慮狀態下寫出來的。一旦完成初稿,可能一切都變化了——初稿耗時長久,《世界末日之戰》的初稿寫了近兩年。那時候,我就知道故事已經在那兒了,就埋沒在被我稱為“我的熔巖”的初稿底下。
那真是一片混沌,但小說就在里面,埋沒在一堆死氣沉沉的要素、可能會去掉的冗余場景,還有那些從不同視角、通過不同角色重復多次的場景里。初稿亂作一團,只有我自己讀得懂。可故事正在深處孕育著。你得把它和多余的東西剝離開,洗滌干凈,這部分工作最叫人高興。
從那時起,每次寫作的時間可能越拖越長,寫初稿時的那種焦慮和緊張消失了。我想,可能我喜愛的不是寫故事本身,而是重寫、編輯、修正……我覺得那才是寫作中最有創造性的部分。我從不知道一個故事什么時候才能寫完。原以為花幾個月就能寫出的短篇,結果可能消耗我幾年的時間。當我開始感到再不趕快煞尾,小說就會反過來控制我,這時候小說就要寫完了。當我達到飽和,當我竭盡全力,當我即將承受不住時,故事就算完成了。
《巴黎評論》:你是用筆寫,還是用打字機,或者交替進行?
略薩:工作起頭時,我用筆寫。我一般在上午工作,一天里最初幾個小時,我一般在用筆寫作。早晨幾個小時是最有創造力的。但我從來沒法這樣工作兩個小時以上——手會寫酸。然后我把手寫的東西打出來,邊錄入邊修改;可能這就是重寫的第一階段。但我總是留下手寫的幾行,第二天就能從前一天結束的地方開始打字。啟動打字機能制造一種特殊的動感——就像熱身練習。
《巴黎評論》:海明威也用同樣的辦法,總是留下寫了一半的句子,重新提筆時可以接上前一天的思路……
略薩:沒錯,他認為永遠不要把頭腦里的全部寫下來,這樣第二天開頭更容易。對我來說,最難的部分總是開頭。早晨你得重新搭上思路,為此難免焦慮……可如果先做點機械性的事,工作就已經開始了,機器也就轉起來了。
但不論如何,我會保持嚴格的工作日程。每天清晨到下午兩點,我都待在書房里。這幾個小時對我而言是神圣的。但我也不是一直奮筆疾書;有時我在修改,或做筆記,但總是在有條不紊地工作著。當然,有些日子創作順手,有些日子很糟糕。但我每天都要工作,即使沒有任何新想法,我也會花時間修改、做筆記,等等……有時我會重寫已經完成的片段,哪怕只是改改標點。
周一到周六,我集中寫手頭的小說,星期天上午寫雜志文章,短文隨筆。我盡量把這類工作限定在星期天這段時間,好讓它不影響一周其他時間內的小說創作。有時候,我邊聽古典音樂邊做筆記,只要里面沒有唱詞。自從我的住所喧鬧起來,我就開始了這種安排。早晨我一個人工作,誰也不進我的書房。甚至電話我也不接。要是不這么辦,生活即刻淪為人間地獄。你無法想象我要接到多少電話會多少客。大家都認識這棟房子。我的住所已經很不幸地變成了公共空間。
《巴黎評論》:這種斯巴達式的作息安排從不間斷嗎?
略薩:似乎沒間斷過,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用別的方式工作。假如坐等靈感降臨,那我一本書也寫不出來。對我而言,靈感來自有規律的勞作。這套按時計日的作息安排,不管是不是令人歡欣快樂,至少讓我能投入工作。
《巴黎評論》:記得維克多·雨果,還有其他不少作家,都相信靈感的神奇力量。加西亞·馬爾克斯說他和《百年孤獨》搏斗了很多年,后來有一次他坐車去阿卡普爾科,他說在路上這部小說一下子從腦子里跳了出來。你提到對你來說,靈感是遵守紀律的結果,那你有沒有聽說過著名的“靈光一現”這種說法?
略薩:我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我的寫作過程要慢得多。起初相對模糊,處在惴惴不安的狀態,謹慎而好奇。在迷惑和模糊的狀態下,有種東西引起了我的興趣、好奇心和精神,而后它就轉變成了工作、讀書卡片和故事大綱。
再后來,等手邊有了提綱,我開始理出思路,那種發散、模糊的東西仍舊存在。所謂“靈光一現”只出現在寫作當中。任何時候,唯有辛勤勞作才能釋放……這種敏銳的洞察力與興奮感,這種興奮感能帶來啟示、答案和靈光。
等我專注于某個故事已有一段日子,終于觸碰到它的核心了,那時候就會真切地發生變化。故事不再是冰冷的,與我不相干的,相反,它變得那么有生命力、那么重要,仿佛我所有的經歷都和手頭的創作有關。這個時候,我的見聞、閱讀,似乎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幫助我寫作。我仿佛成了吞噬現實的貪食者。
可為了達到這一步,必須首先經歷工作對我的洗禮。長久以來,我都過著雙重生活,手邊的事情無數,但心里始終惦念著寫作。當然,有時會著魔太深,顯得有些神經質。這時候就得看場電影,放松一下。緊張工作一天之后,往往內心激蕩不已,這時候看電影對我很有助益。
03
我認為自己最大的優點是持之以恒
《巴黎評論》:幾年前你發表過一篇散文,你說文學是一種激情,這種激情是排他性的,要求毫無保留地犧牲一切。“第一等的任務不是生存,而是寫作。”這讓我想起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的句子,他曾說道:“航海是一種必需,生活卻未必如此。”
略薩:你可以說寫作是一種必需,而生活未必如此……或許應該講講我自己的一些事,好讓大家更理解我。
文學對我一直很重要,從小時候起就是這樣。但即便求學時讀了不少書,也寫了挺多東西,我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完全投身文學,因為那時候,專事寫作對一個拉美人來說是很奢侈的事,對一個秘魯人尤甚。那時我還有其他目標:想從事法律工作,或者當個教授、記者。
那時我接受了,雖然寫作對個人是根本性的事,但我可以把它放在不重要的位置上。但讀完大學,我拿著獎學金到了歐洲之后,我認識到假如今后還這么定位,那我就永遠也成不了作家;唯一的辦法,就是下定決心,不止把文學當成嗜好,而是當成自己的主業。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決定完全獻身文學。由于那時候沒法靠文學養活自己,我決定去找份工作,但條件是讓我有余裕的時間來寫作,而不會占用我的全部精力。換句話說,我是根據作家這個定位來謀職的。我覺得,這一次下定決心,標志著我一生的轉折,從那時起,我就有了寫作的力量。那是一種精神層面的轉變。這就是為什么說,文學對我而言是激情而非職業。當然,它也是一份工作,因為我以此為生。可即使寫作不能糊口,我也會繼續寫下去。
文學不只是稻梁之謀。我相信,如果某一個作家決心把一切獻給這份職業,那就要傾其所有為文學服務,而不是以文學服務于其他,這一點是至為關鍵的。有些人志不在此,只把文學當補充或點綴,甚至是一種博取聲名和權力的手段。倘若是這樣情況,他們在創作中將碰到阻礙,文學會反身報復,這樣的人也無法自由、大膽、原創地寫作。這就是為什么我要強調,投身文學必須毫無保留。
我的情況是個奇特的例證,下決心從事文學時,我本以為我選擇了一條艱難的生活道路,從沒想過憑著文學可以養活自己,更別說過上富足的日子。這似乎是個奇跡,至今我也不能全然釋懷。為了寫作,我原本并沒拋下什么根本性的東西。還記得,去歐洲之前,在秘魯時,因為不能寫作,我那時多么懊喪、多么不愉快。我結婚很早,所以不得不碰上什么工作就干什么。我曾經同時兼著七份工!實際上,我當然沒法寫什么東西。
只有星期天、節假日能寫上幾筆,但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跟文學無關的乏味的工作上,這讓我特別沮喪。現今,每天清晨睜開眼,想到竟然能把一輩子的精力都花在給自己帶來最大快樂的事情上,還可以靠它生活,而且活得還不錯,我就感到驚喜不已。
《巴黎評論》:文學有沒有讓你成為有錢人?
略薩:沒有,我不是個有錢人。假如你拿作家的收入和企業總裁的收入作比較,或者跟別的行業里那些聲名顯赫的人,譬如秘魯的斗牛士或頂級運動員的收入作比較,你就會發現,文學還是個薪酬菲薄的行當。
《巴黎評論》:有一次你提到,海明威每完成一本書,他就會感到空虛落寞、悲喜交集。你寫完一本書的時候是什么感受?
略薩:完全同感。我寫完一本書時,會覺得空虛、難捱,因為這部小說早就成了我的一部分。一天接一天,我發現自己與小說之間已經剝離開了,仿佛是一個酒鬼被迫滴酒不沾。一部小說不只是一件附著物,它仿佛是生活本身,被突然從我身上撕扯下來。
只有一種辦法可以治愈,那就是立即投身到其他工作里,由于我早就列出了成百上千的計劃,所以這也不難。我總是立馬轉向新的工作,毫無間歇,我從不聽憑上一本書和下一本書之間的空白點肆意深化。
《巴黎評論》:作為一個作家,你認為自己最大的優點是什么?最大的缺陷又是什么?
略薩:我認為自己最大的優點是持之以恒:我能夠極其勤奮地工作,取得原先以為自己無法企及的成果。至于最大的缺陷,我想是缺乏自信吧,這件事把我折磨得苦不堪言。
我需要用三到四年時間,才能寫出一部小說——而其中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自我懷疑當中。時光過去了,但情況并沒有改善;相反,我覺得自己越發自我批判、缺少信心。或許這就是我沒變得自負起來的原因:愧疚之心太強了。
但我知道,我會一直寫下去,直到死亡降臨那一天。寫作是我的天性。我的工作是我生活的基準。假如我不寫作,那么毫無疑問,我肯定會舉槍打爆自己的腦袋。我想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我想嘗試勝過以往的更有趣、更精彩的冒險。我決不承認最好的歲月可能已經逝去了,我決不承認,哪怕證據擺在眼前。
略薩
《巴黎評論》:你為什么寫作?
略薩:我寫作,因為我不快樂。我寫作,因為它是一種對抗不快樂的方法。
本文摘編自
《巴黎評論·作家訪談4》
作者:美國《巴黎評論》編輯部 編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品方:99讀書人
譯者: 馬鳴謙 等
出版年: 2019-5
編輯 | 輕濁
圖片來源于|《櫻桃的滋味》《小亞細亞往事》《遠方》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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