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夫
1975年的春天,李山秀穿著嶄新的紅布褂子,兩條烏黑油亮的辮子垂在胸前,坐在搖搖晃晃的驢車上,嫁進(jìn)了高家莊。那年她十八歲,是方圓十里出了名的漂亮姑娘,皮膚白得像剛磨出來的面粉,眼睛亮得像是盛滿了星光。
"山秀啊,你可想好了?那高占東除了嘴皮子利索,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出嫁前夜,母親拉著她的手憂心忡忡地說。
李山秀低頭抿嘴一笑:"娘,占東哥有本事,他說了要讓我過上好日子。"
驢車停在了一間低矮的土坯房前,墻皮剝落得像是長了癬。高占東穿著借來的中山裝,胸口別著朵皺巴巴的紅花,笑得見牙不見眼。他一個箭步上前,不由分說就把新娘子抱了下來,惹得看熱鬧的鄉(xiāng)親們一陣起哄。
"輕點兒!"李山秀羞得滿臉通紅,拳頭輕輕捶在丈夫肩上,卻被他趁機(jī)握住了手。
"我高占東對天發(fā)誓,這輩子絕不讓山秀受半點委屈!"他聲音洪亮,像是故意說給所有人聽。
新婚夜里,高占東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芝麻糖:"供銷社王會計結(jié)婚,我?guī)椭鴱埩_了半天,人家給的。你嘗嘗,甜著呢。"
李山秀掰了一小塊含在嘴里,剩下的塞回丈夫手中:"咱倆一塊兒甜。"
那些年,日子雖然清苦,但高占東確實把媳婦捧在手心里疼。夏天搖扇子趕蚊子,冬天捂著她的腳睡覺。村里人都說,高占東那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在山秀面前就只會說"你歇著,我來"。
1982年,春風(fēng)吹到了這個閉塞的小村莊。高占東蹲在田埂上,看著自家那三畝薄地,突然把煙頭一掐:"山秀,我想試試做生意。"
正在納鞋底的李山秀頭也不抬:"去吧,家里有我。"
高占東開始倒騰農(nóng)產(chǎn)品,今天販一車西瓜去縣城,明天拉幾筐雞蛋到市里。李山秀白天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晚上還要照顧癱瘓的婆婆。有次高占東三天沒回家,她抱著發(fā)燒的兒子走了十里夜路去衛(wèi)生所,路上摔得膝蓋血肉模糊,硬是一聲沒吭。
1985年冬天,高占東第一次帶回來個鼓鼓囊囊的皮包,嘩啦倒在炕上——全是十元大鈔。李山秀驚得捂住嘴,她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
"服裝廠尾貨,我轉(zhuǎn)手賺了三倍!"高占東興奮得滿臉通紅,突然單膝跪地,"媳婦,咱們蓋新房!"
新房蓋起來那天,村里人都來賀喜。李山秀穿著水紅色的確良襯衫,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鄰居張嬸把她拉到廚房,神秘兮兮地說:"山秀啊,你可長點心。我家那口子在縣城看見占東跟個燙卷發(fā)的女的進(jìn)飯店了。"
李山秀手里的盤子"叮"地碰了下灶臺:"張嬸,占東說是服裝廠的會計,談生意呢。"
"傻女子喲,"張嬸撇嘴,"談生意用得著貼那么近?那女的胸脯都快蹭到你男人胳膊上了!"
晚上,高占東醉醺醺地回家,李山秀端來醒酒湯,狀似無意地問:"今天見的會計姓啥來著?"
"姓王,怎么了?"高占東眼神清明了一瞬。
"沒事,就問問。"李山秀轉(zhuǎn)身鋪床,聽見丈夫在背后長長地舒了口氣。
轉(zhuǎn)眼到了1990年,高占東的生意越做越大,開了家小紡織廠。李山秀帶著七歲的兒子住在廠區(qū)后面的平房里,每天給工人們做飯。會計換成了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姓劉,涂著鮮紅的指甲油,看高占東的眼神像帶著鉤子。
"嫂子,高總讓我陪客戶喝酒,您別多想。"小劉每次見到李山秀都笑得格外甜,甜得發(fā)膩。
廠里開始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人說看見高占東半夜從小劉宿舍出來,有人說小劉去醫(yī)院打胎。李山秀在食堂打飯時,工人們看她的眼神都帶著憐憫。
"山秀姐,你就不管管?"同村的趙大姐實在忍不住,"那小妖精都快騎到你頭上了!"
李山秀把一勺紅燒肉扣在趙大姐飯盒里:"占東說那是重要客戶,得哄著。男人在外頭做事不容易,咱們女人得多體諒。"
趙大姐氣得直跺腳:"你就傻吧!等哪天被掃地出門,看你找誰哭去!"
這話傳到高占東耳朵里,當(dāng)晚他就把小劉叫到辦公室,第二天姑娘就拎著箱子走了。高占東黑著臉宣布:"以后廠里誰再亂嚼舌根,直接卷鋪蓋走人!"
1995年盛夏,一場臺風(fēng)毀了半個廠區(qū)。高占東蹲在廢墟里,揪著頭發(fā)發(fā)愁三百多萬的損失。省城來了個女投資人,穿著職業(yè)套裝,說要注資但有個條件——得陪她去海南"考察"一周。
那晚高占東抽了兩包煙,凌晨三點搖醒熟睡的妻子:"山秀,廠子可能要垮了。"
李山秀一骨碌爬起來,從枕頭底下摸出存折:"這是咱家這些年的積蓄,十八萬七。不夠的話,我把金鐲子也賣了。"
高占東盯著妻子手腕上褪色的紅繩——那是結(jié)婚時他花三毛錢買的,承諾等有錢了就換金鐲子。二十年了,她一直戴著。
"不用,"高占東突然站起身,"我找老同學(xué)借錢去。"
一周后,高占東帶著滿嘴燎泡回來了,身后跟著幾個穿工裝的男人——是他用廠房抵押貸款請來的維修隊。李山秀煮了綠豆湯,聽見丈夫在電話里對那個女投資人說:"林總,合作的事就算了,我媳婦膽小,離不了人。"
2003年,高占東的紡織集團(tuán)上了市。慶功宴上,穿著旗袍的李山秀被一群珠光寶氣的太太圍在中間,聽她們夸自己"旺夫相"。有個年輕女記者擠過來,胸前的記者證晃啊晃的,非要單獨采訪高董事長。
"我去看看兒子到?jīng)]到。"李山秀體貼地讓出位置,轉(zhuǎn)身時聽見那姑娘嬌滴滴地說:"高總,您比電視上帥多了..."
兒子高遠(yuǎn)一把拉住母親:"媽!那女的明顯不懷好意,您怎么還..."
李山秀拍拍兒子的手:"你爸有分寸。"話音未落,就看見高占東客氣而堅決地把記者證還給了姑娘,大步朝自己走來。
2017年,是他們結(jié)婚42周年紀(jì)念日。已經(jīng)滿頭銀發(fā)的李山秀與女傭一起在廚房忙活,在女傭走出廚房那一刻,她突然被丈夫從背后抱住。高占東的下巴擱在她肩上,聲音哽咽:"老婆子,我今天把集團(tuán)交給小遠(yuǎn)了。"
"累了吧?洗手吃飯。"李山秀像往常一樣說道。
高占東卻不肯放手:"山秀,這些年...有人跟你說過我的閑話吧?"
"哪個成功男人沒點閑話?"李山秀笑著往鍋里撒了把蔥花,"快嘗嘗咸淡。"
高占東突然扳過妻子的肩膀,眼里閃著淚花:"是真的!有那么幾次,我差點...可每次想到你信任的眼神,我就..."
李山秀用圍裙擦擦丈夫的臉,就像四十多年前給他擦汗那樣:"我知道。"
"你知道?"高占東瞪大眼睛。
"我又不瞎。"李山秀把炒好的菜裝盤,"可我相信我選的男人,就像相信春天會來,莊稼會熟。"她頓了頓,"再說了,那些花啊草啊的,哪比得上家里這棵老槐樹踏實?"
高占東笑得像個孩子。窗外,他們的孫子在院子里跑跳,笑聲不斷。
有次李山秀去跳廣場舞,聽見幾個老太太嘀咕:"那就是高董事長的原配,聽說可傻了,男人在外頭養(yǎng)小老婆都不管..."
另一個老太太反駁說:“人家那才叫真正的聰明,她要是因為那些破事兒總跟丈夫鬧騰,她男人做不成事業(yè)不說,她可能早就被掃地出門了。”
李山秀聽到她們的對話,笑瞇瞇地跟著音樂轉(zhuǎn)了個圈。她知道,今晚回家,高占東一定會像過去四十年一樣,給她打好洗腳水,水溫不冷不熱,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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