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活下來再去實現理想,而不是為了理想把自己燒死。
文丨司雯雯 宋瑋
編輯丨王姍姍
預售 3 個小時收獲 3 萬多張小定訂單,曾讓奇瑞 iCAR 團隊一度以為 V23 正式上市后會 “一把就爆”。
2024 年 12 月 16 日 —— 蘇峻以 iCAR 品牌首席產品官的身份在發布會上登臺演講,他心情激動、表達欲旺盛,從二戰軍車講到 V23 不同于行業主流的圓形燈。但發布會結束后,因為定價爭議,這位跨界造車的理想主義者遭遇進入汽車行業的第一次輿論沖擊。
發布會的爭議源于 V23 在預售時只有 2 個版本,用戶按汽車行業的營銷慣例推測,其中相對低配的續航 401km 版本的實際定價將在 10 萬元內。但發布會揭曉的最終售價,401km 版本僅比預售價降了 200 元,10 萬元內只能買到預售時未被公布的續航 301km 版本。
蘇峻很快為 V23 不成熟的銷售政策道歉,給預售用戶贈送了更多積分。他說自己 “聽勸”,所以 “跪下去沒有一絲猶豫”。蘇峻形容自己是一個非?,F實的理想主義者——要先活下去,再談理想。
大多汽車公司 CEO 都相信終局論,三年或五年后幸存者不過 10 家,要提高生存概率就得造大眾接受度高的車。蘇峻卻選擇做少數派,他想做一款特色小眾車,不怕慢熱,長紅就行。
“世界上已經不需要再多一臺長相平庸的爆款車了。” 蘇峻說。這聽起來非常理想主義。
V23 是一臺越野風格的 “方盒子” 車,相比主流的轎車或 SUV,用戶對它的喜愛和拒絕都來得更強烈。作為奇瑞首個新能源品牌,iCAR 是帶著破圈任務的 “新勢力”。
蘇峻希望 V23 這款車能月銷 1 萬輛,甚至 5 年能累計售出 100 萬輛。實際的情況是——今年 3 月,V23 的銷量是 5000 臺,從去年 12 中旬開售至今的累計銷量在 2 萬臺左右。
蘇峻當下的另一個身份是智米科技的創始人和 CEO。他在智米做出的首款產品 —— 一臺空氣凈化器,靠著顏值和性價比,上市即成爆款,一年賣出 100 萬臺。做出爆品的感覺當然非常爽。智米在創立第三年,估值便擠進了 “十億美元俱樂部”,這也讓蘇峻有了更大的野心:如果能把一款十萬塊錢以上的商品也賣成爆款,“那該有多爽?”
2021 年,蘇峻在智米內部聚起 200 人開始造車,那正是新能源爆發前夜,特斯拉市值膨脹至相當于 4 個豐田。
蘇峻早年在清華大學取得設計藝術學博士學位,創業前在北方工業大學做過 14 年的工業設計系系主任。他擅長并醉心于產品設計。如果不造車,蘇峻說自己可能會去做耳機或音響——總之都是競爭激烈、但產品本身很有意思的市場。
他會把個人喜好灌注進產品。V23 的外觀酷似克萊斯勒汽車公司旗下 JEEP 品牌 “牧馬人”( Jeep Wrangler ),這是蘇峻最喜歡的車之一,美式硬派 SUV 的代表,已在市場上長紅 40 年,1993 年上映的《侏羅紀公園》里主角追逐恐龍開的就是這輛車。V23 屏幕下保留了實體旋鈕,擰動時微微震動。蘇峻覺得,這份震感所傳達的互動效果是必要的,類似于按下 MacBook 觸控板的感受。
3 年后,他帶著 V23 和團隊與奇瑞合作,負責產品、營銷、早期研發,后面的環節——量產、渠道、交付,是由奇瑞負責。今年 2 月,蘇峻升任奇瑞汽車副總裁、 iCAR 品牌事業部總經理。
在與我們的對話中,產品、設計和創新的話題會更讓蘇峻興奮。當然,他也并不回避遭遇的挫折和困惑以及對汽車行業的敬畏。采購、制造、經銷——接下來,蘇峻需要在這些他相對不熟悉的領域盡快積累能力。畢竟,一家汽車公司的總經理不一定要懂產品,但一定不能只懂產品。
以下為《晚點》與奇瑞汽車副總裁、 iCAR 品牌事業部總經理蘇峻的對談:
錨定 9.98 萬元——誤解從何而來?
晚點:iCAR V23 在過去三個多月銷售了約 2 萬臺,3 月銷量 5000 臺。發布會的震蕩算是消散了嗎?
蘇峻:第一波用戶量沒有完全達到預期,但這個成績并不差。從種草到買車需要很長時間決策,我們可以做慢熱長紅的產品。
晚點:用戶在發布會后對 iCAR V23 的評價反轉,主要集中在定價爭議。你覺得意外嗎?
蘇峻:發布會當時我有點懵,覺得價格挺公允、車也很好,我們沒耍心眼。只是用戶買車已習慣了預售和正式售價之間要有一個大的價差。401km 版本預售價是 11 萬元,用戶腦子里想的是實際只要付 9 萬元或者更低,當看到最終售價是 10.98 萬元,大家覺得我們在刻意耍心眼、飄了。
問題的本質是我不夠理解汽車行業的銷售方式和用戶心理。
晚點:沒有一個同事事先提醒你嗎?用戶覺得你們預售時隱瞞了續航 301km 入門版,它的售價正好是續航 401km 版本的 9.98 萬元。
蘇峻:這是最大的 Bug(長嘆一口氣)。發布會前我確實注意到這車的錨定價格已經被廣泛地傳為 9 萬 9 千元 ,這個價格讓 V23 獲得了更多關注。因為我們講得不夠清楚造成了誤解,這肯定是決策層的問題。
現在回想,當時好像大腦宕機了。心態可能是有點問題的:如果我們說有 3 個版本,再定一個更高的預售價,那小定成績會不會掉下來?團隊可能太渴望成功了。
晚點:關鍵問題是 9.98 萬元買一輛續航 301km 的車,用戶覺得不值。
蘇峻:其實電池容量并不小,但越野造型的風阻高影響續航。
晚點:你創立智米 10 年開過很多場發布會,按說經驗豐富。為什么這場發布會反而搞砸了?
蘇峻:發布會上我確實用力過猛。那場發布會承載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年的努力,太重要了,我就講了太多相對自嗨的設計,想強調獨特之處,但用戶等著聽價格,會覺得我說太久了。
價格被吐槽后,其他沒處理好的細節也都成了問題。
晚點:你之前沒看過別的汽車品牌發布會嗎?
蘇峻:看過。小米手機和生態體系賣產品的習慣是一口價,不搞預售——這很像寫了價簽再改、再打折,我當時想,為什么不誠實一點呢?
我們反思總結了兩點:第一,永遠從用戶的角度看;第二,永遠說最真實的話。假如我們早期就把真實的用戶拉進來,讓大家參與,可能這個 bug 就沒有了。但我們沒有這么做,這是個盲區。
晚點:看到用戶反饋,你的第一反應是什么?
蘇峻:我錯了,我要改。
晚點:這是你 2014 年創業后第一次給用戶道歉。而你其實不贊同汽車業預售價打折的方式,“跪下” 有一絲猶豫嗎?
蘇峻:為什么要猶豫?糾正動作要快。
有天晚上我給設計師做直播,一下沖進來兩三千人,拼命刷屏問我為什么欺騙他們。我就說,好吧,干脆別管原先的直播主題了,先解釋清楚這件事。用戶聽完明白了其中有誤會。這件事的底層還是我們認認真真地給大家做好東西。
我們收集、整理了用戶對 V23 的反饋,有十幾項功能,會根據成本、體驗做篩選和改進。我們會盡量基于汽車體系做事,認清真實用戶,用他們認同的方式做事。
賣 “路人甲” 的車沒意義
晚點:用戶對 V23 這款車最大的肯定是什么?
蘇峻:顏值。這在預期內,沒開過這個車的人可能誤認為這臺車只有顏值,但開過的人能感受到操控、底盤、續航等產品價值。
晚點:你原來預期這款車 5 年賣 100 萬臺,現在計劃變了嗎?
蘇峻:我們用 “特色車” 去吸引一部分用戶,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有品味、注重生活細節,雖然不會開這輛車去硬核越野,但能感受到它的越野姿態。
小的細分賽道也是大市場——這是汽車行業的特點。牧馬人很小眾,但過去近二十年,它在美國每年能賣一二十萬臺。
晚點:買 V23 的主要是哪些人?還是你最初定位的年輕人嗎?
蘇峻:我最初覺得這臺車主要面對 “小米用戶”,比如一線城市的年輕人。但事實上,買車的中年人比預想多——V23 是他們的 “第二臺車”。也有車主是開著法拉利、路虎來提車。
所以我們把用戶的定義延伸為 “有年輕心態的人”,他們有活力、熱愛生活。如果開著 V23 出去被圍觀,他們會感覺不錯。
晚點:為什么用戶定位會有偏差?
蘇峻:我們最初是在智米組建的造車團隊,習慣性地把年輕人當核心用戶,但車造好后是和奇瑞合作完成量產和銷售。
晚點:新能源車的淘汰速度在加快,有的車款不到兩年就停產了。V23 憑什么 “慢熱長紅”?
蘇峻:三電、智能化會讓新能源車產生很多變化,但我覺得 V23 的產品氣質或者說產品精神應該很持久。
我們不會跟隨突然流行的某個元素,比如隨大流改成和大家一樣的條形燈。這是團隊從一開始決定造車就堅持的理念,你可以說是一種理想主義。
這個行業需要更多真心喜歡產品的人,如果把它純粹當成生意,就會做一些短期主義的選擇。
晚點:理想主義者大多活得艱難。汽車市場競爭殘酷,他們有生存空間嗎?
蘇峻:燃油車時代,法拉利、保時捷、蘭博基尼那么多理想主義的車企都成功了?!赌倪浮?、黑神話悟空在中國不也很成功嗎?想象一下,20 年前它們既沒有空間,也不會受認可。因為大家想的是怎么更便宜。日本或者歐美車企之所以有理想主義,因為社會夠富足。
人類對多樣性的欲望無法阻擋。當很多車企不站在 “科學技術和人文的交叉點”(這是 Apple 創始人史蒂夫·喬布斯常用的說法)上,而我可以,那這將成為優勢。
晚點:目前哪家中國車企秉承理想主義且活得不錯?面對激烈競爭大家更多造沒有短板的 “木桶” 車,因為用戶 “既要還要”。
蘇峻:我認為沒有,這是中國汽車行業的遺憾。我們不敢說要第一個做成這樣的公司,但堅持理想主義造車的企業肯定很稀缺。iCAR 一定有生存空間,只是不能那么著急。我們進來得早了些,還沒到百花齊放時。
特色車永遠只能吸引一部分人。我們也不會做一個 80% 的人都喜歡的車,那意味著這個團隊沒有存在價值?,F在再做一臺樣子平庸的爆款車有什么意義?無非是浪費一套模具、搶一點銷量。這個世界需要斯巴魯、MINI 或吉普,但不需要再多一臺 “路人甲”。
晚點:銷量本身也是一種意義,特斯拉就想做第二個福特。
蘇峻:能做到高銷量是一種能力,也有其社會價值。亨利·福特曾反問,全世界還需要不是黑色 T 型車的車嗎?但我們這些人不以此為追求。如果有人說給你足夠的錢去做一家豐田,我會說,“對不起,我不喜歡”。
特斯拉可能是電動車中的福特,但不是電動車中的 Apple。
從家電跨界到造車,挑戰自己也挑戰行業慣性
晚點:你在智米做第一款產品空氣凈化器就是爆品,造車卻交了這么多學費。你覺得這兩輪創業最大的區別是什么?
蘇峻:一兩千塊錢和十幾萬元的東西決策邏輯差距特別大。汽車產品的鏈條更長、試錯成本更高,購買決策關系到性能、安全、品質、品牌、設計審美。現在我對汽車行業更敬畏了,進入這個行業一定會要學很多東西。
晚點:奇瑞對 iCAR 的銷量滿意嗎?
蘇峻:尹總(奇瑞控股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尹同躍)會提更高的要求。iCAR 在奇瑞的任務是讓品牌向上破圈、更具精神氣質。我們是長期主義心態,不看一城一池,更在意產品是不是有調性又有規模,現金流和綜合盈利性是否更健康。
晚點:碰壁后,什么事是你過去不會做、以后會改的?
蘇峻:比如定價方式,過去是用一口價的邏輯做預售,下一臺車可能直接一口價。
晚點:iCAR 走經銷商渠道,他們已經習慣了預售模式,如果他們反對呢?
蘇峻:我們比較依賴經銷商,最終肯定是充分溝通后形成共識。假如經銷商就是反對,我們怎么會一意孤行?這可能會體系性崩塌。
晚點:你的設計師說,其他車企是老板定方向,團隊出方案。iCAR 的創作自由很大,給出很多個版本,每個都不同。造出第一輛車后,你在定義產品的方法上會有什么調整嗎?
蘇峻:大策略還是如此?,F在的新能源車整體還是像燃油車,智駕普及后,車的形態可能會發生更大變化。在具體產品配置上,我們會更多元、更深入地感知市場,降低個人喜好對判斷的影響。
晚點:10 萬- 20 萬的車在成本限制下一定有缺點。這和你的理想主義之間怎么做取舍?
蘇峻:力所能及以內做到最好,和用戶最看重的需求拉齊,這是尖點,剩下要絕對不是短板。
我是非?,F實的理想主義者——先活下來再去實現理想,而不是為了理想把自己燒死。我在小米生態學到的基本邏輯是快速閉環,我不是燒錢去做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V23 一定會上量。
《反脆弱》這本書里提到 “杠鈴策略”,法則是生存線以上可以極度冒險,前提是保住底線。即使是喬布斯,被趕出蘋果再回歸后也變成了現實的理想主義者,他會做創新性極低、幾乎只換了顏色的 iMAC ,而不是技術超前但虧損巨大的 Apple Lisa,就為了把貨賣出去、先讓現金流回正。雷軍經常說,賬上永遠要起碼有 18 個月的員工工資,小米也是在有 1500 億元現金儲備時造車。
晚點:智米過去的經驗在家電,但判斷一輛車的尖點比凈化器難多了。比如 V23 沒有后雨刷。
蘇峻:同樣的錯誤下一次不會再犯,會越來越好。但永遠別想著完全不犯錯誤。
創業早期,靠我個人做創新產品,后來我發現產品端依賴一個大產品經理太危險了,特別容易枯竭或者偏差,大概率第一炮能打響,第二個產品就會出問題。所以要控制住方向、配合團隊力量。
晚點:V23 為什么取消了儀表盤,然后又推出了官方儀表盤配件?
蘇峻:我們當時想把產品做得精簡,特斯拉的用戶也很習慣沒有儀表盤。后來 V23 產品內飾在網上露出后,有用戶就反饋需要,但當時來不及標配儀表盤了,改動的工程范圍很大。
特斯拉可以這么干,它靠技術力和影響力具備了 “不聽” 的能力。既然我們的很多用戶要,那就可以增加一個配件。我們不軸。
晚點:V23 的惡評會讓你的團隊疑惑或者受傷嗎?
蘇峻:情緒有波動,但他們扛得住。爭議最多時我也沒有覺得受傷,只要我穩定,團隊就穩定。
晚點:但你會大年三十在微博上和人爭辯,講 V23 有多好。
蘇峻:回微博是習慣。造車會不停出現心力不夠的時刻,甜蜜就一剎那,比如畫出了關鍵的一張圖,但崩潰的臨界感常常有。我們想要做讓人眼前一亮的車,所有人苦苦地找產品方向,但會有偏差,等看到車型油模,發現它不是我們想要的東西。你看這桌上的三個車模全都是試錯。那時心里最響的聲音是 “這樣下去是不是就完了?”
但團隊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也會有人說 “要不先往前走?”
晚點:最煎熬時刻,你的決定是什么?
蘇峻:所有人放假一禮拜,然后重來。我們聚在一起不只是為了把事完成,核心是把事做好。做不好,意義就歸零了。
創新特別精彩,但也特別脆弱,我特別努力想留住創新的種子。如果團隊里有人忽然提新想法,然后被一個嘴巴打過去、被否定,兩三次后他就不再說話了。這就像我帶學生時絕對不會把作業隨便扔回去。
只要戰略正確,大方向不猶豫,就能平衡好創新和效率。我們要保持住愿意重啟、愿意提異議的氛圍。
晚點:如果重新做 V23 ,你最想校準的是什么?
蘇峻:我會把動力做得更大、配置更豐富。
汽車太復雜了,你問我為什么沒做對?可能沒有一個產品經理能全部做對所有細節。設計做得越深,產品越簡潔,但你不能這樣要求消費者。年輕人可能說 “我可以不用,但你不能沒有”。
晚點:如果大車企用資源傾軋,用更低的價格賣和 iCAR 相似的車,你怎么防守?實際上他們已經這么做了。
蘇峻:這很可能。汽車行業特別習慣干圍攻光明頂的事情,但 iCAR 的核心力量是源源不斷的創造力,總不能我造一臺、你抄一臺。
晚點:當然可以,而且抄得很快。
蘇峻:那就只能做抄襲者。
晚點:對方可能品牌更大、渠道更強、更有錢,或者挖走你的核心團隊。
蘇峻:奇瑞集團的資源也很強。我們的核心團隊有非常強的凝聚力。
晚點:有人說,如果 V23 賣不好證明大家都必須按標準答案造車。
蘇峻:我去德國都靈汽車博物館時很震撼,在汽車行業最繁盛時,創新力極強。汽車當時是全世界最先進的行業,吸引了最聰明的人,創造了多樣化的車。所有人開一樣的車太無趣了。
題圖來源:iCAR 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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