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二一
自在白云間,從來非買山。
下危須策杖,上險捉藤攀。
澗底松常翠,溪邊石自斑。
友朋雖阻絕,春至鳥關關。
我悠然生活在白云繚繞的山間,這方凈土無需金銀換取,是天地自然的饋贈。下山時拄著竹杖探路,攀崖時拽著青藤借力,山徑雖險卻更顯心境的從容。深澗里的蒼松四季常青,溪畔的巖石自生斑駁苔紋,時光在松石間悄然沉淀出亙古的靜美。舊友音訊雖被群山阻隔,但每逢春日,便有鳥鳴啁啾穿林而來,仿佛萬物皆是摯友,與我共守這份遠離塵囂的澄明。
其二二二
我在村中住,眾推無比方。
昨日到城下,卻被狗形相。
或嫌褲太窄,或說衫少長。
攣卻鷂子眼,雀兒舞堂堂。
我隱居在村中,鄉鄰們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覺得我的生活與世俗標準格格不入。昨日偶然進城,城門口的惡犬竟對著衣衫不整的我狂吠不止,仿佛連畜生也要欺辱我這不合時宜的人。街邊樹蔭下,那些閑人指指點點——有人嘲笑我的褲腿太緊,有人譏諷我的長衫太短。可他們哪里懂得,鷂鷹的狹小眼睛只能看見蟲蟻的瑣碎,卻望不見我如雀鳥般在天地間舒展羽翼、自在起舞的豁達。我早已超脫了這些世俗的評判,衣袍寬窄不過是皮相,而內心的自由才是真正的“堂堂”真正的光明磊落啊 。
其二二三
死生元有命,富貴本由天。
此是古人語,吾今非謬傳。
聰明好短命,癡騃卻長年。
鈍物豐財寶,醒醒漢無錢。
生死之事本就由命運注定,富貴榮華也全憑上天安排。這些道理是古人早已說透的箴言,我今日所言絕非虛妄謬傳。可嘆那聰明機巧之人往往短命早夭,憨厚愚鈍之輩反倒活得長久安然;笨拙木訥之徒總堆積起金銀財寶,清醒通透的智者卻常在貧困中輾轉。世事顛倒恰似諷刺的寓言,命數如網羅般將人間百態織成荒誕 。
其二二四
國以人為本,猶如樹因地。
地厚樹扶疏,地薄樹憔悴。
不得露其根,枝枯子先墜。
決陂以取魚,是取一期利。
國家以百姓為根基,正如樹木依存于土地——土地肥沃,樹木就枝繁葉茂、生機盎然;土地貧瘠,樹木便枯萎凋零、難以為繼。治國者需深護民本,如同樹木深藏根系不可暴露,若根基受損(如賦稅過重、徭役苛酷),必致枝葉枯敗、民生凋敝,甚至如未熟的果實般提前墜落。而那些急功近利者,為一時之利決堤捕魚(如橫征暴斂、耗盡民力),看似收獲豐盈,實則是殺雞取卵,終將斷絕未來的生機 。
其二二五
眾生不可說,何意許顛邪。
面上兩惡鳥,心中三毒蛇。
是渠作障礙,使你事煩拿。
舉手高彈指,南無佛陀耶。
這世間的蕓蕓眾生,他們的癲狂與邪執實在難以言說——臉上盤踞著兩只兇惡的鳥(指雙眼被世俗知見蒙蔽),心里纏繞著貪、嗔、癡三條毒蛇 。正是這些妄念與欲望化作枷鎖,讓人陷入無休止的煩惱紛爭。看透這虛妄后,唯有高舉雙手虔誠合十,在一聲“南無佛陀”的禮贊中,讓佛法的智慧斬斷迷障,尋回本心的澄明 。
其二二六
自樂平生道,煙蘿石洞間。
野情多放曠,長伴白云閑。
有路不通世,無心孰可攀。
石床孤夜坐,圓月上寒山。
我這一生啊,最自得的就是守著心中這份道——在藤蘿纏繞、云霧繚繞的寒巖石洞里,我活得自在逍遙。天性里帶著山野的曠達不拘,整日與飄游的白云作伴,閑適得仿佛與天地同呼吸。山間雖有小徑,卻不通往喧囂的塵世;既然心中已無欲無求,誰還能用名利攀附我?待到夜深人靜,獨坐冰涼的石床上,看一輪圓月悄然爬上寒巖之巔,清輝灑滿空山,照見我澄明如月的心境。
“自在白云間,從來非買山”,寒山的隱逸并非刻意求取,而是“無心”的自然流露。他棲居寒巖,“白云常叆叇,細草作臥褥,青天為被蓋” ,將肉身與自然同頻共振,達到“天地任變改”的超然。這種“自在”源于對物質執念的消解:他拒絕“買山”的占有欲,以“白云”為伴、寒巖為家,實則是通過“虛室生白”的修行(莊子思想)破除我執,讓心靈回歸“本來無一物”的清凈本性 。雖生活清苦,但寒山在“快活枕石頭”的簡樸中,觸摸到“無待無求”的終極自由——此即禪宗“隨處作主,立處皆真”的證悟 。
“攣卻鷂子眼,雀兒舞堂堂”。面對世俗的譏諷(如“褲太窄”“衫少長”的嘲笑),寒山以“堂堂”姿態回應。詩中“鷂子眼”象征目光狹隘者的偏見,而“雀兒舞”則是寒山突破成見后的自在舒展。這種反差揭示了他對世俗價值的解構:世人以衣冠取人,寒山卻以“凈潔空堂堂”的內心光明(喻佛性)超越外相 。正如他自述“任你千圣現,我有天真佛” ,即便被視作“瘋癲貧人”,他依然以“無位真人”的自信(臨濟禪語),在“青天為被蓋”的天地間舞出真我 。
“死生元有命,富貴本由天”。寒山并非消極宿命論者,而是以佛道交融的視角看待命運。他承認“生死由命”的不可控性(儒家天命觀),但更強調通過“默知神自明,觀空境逾寂”的禪修超越生死焦慮 。詩中“聰明好短命,癡騃卻長年”的悖論,實為對世俗功利主義的批判:執著于“富貴”者反被欲望束縛,而“無心”者因契合自然法則(道家“無為”)得以解脫 。寒山最終將命運歸于“性月澄澄朗”的本心覺悟,以般若智慧消解宿命與自由的二元對立 。
“國以人為本,猶如樹因地”。寒山以“樹因地”的比喻,揭示民本即國家存續的根基。詩中“地厚樹扶疏”指向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治國之道,而“決陂取魚”則批判統治者急功近利耗盡民力 。這一思想與儒家“民為邦本”一脈相承,但寒山更強調“心性”的根本性:治國者需如樹木深藏根系般護持百姓,而個體生命的價值在于回歸“水清澄澄瑩”的清凈本心(喻佛性) 。民本不僅是政治倫理,更是“眾生平等”的禪學實踐 。
“自樂平生道,煙蘿石洞間”。寒山以“煙蘿石洞”為道場,將隱逸生活升華為修行。此句與《杳杳寒山道》中“苔滑非關雨,松鳴不假風”呼應,展現自然與心性的無礙交融 。
“野情多放曠,長伴白云閑”。“野情”是對禮法的叛逆,亦是“本來面目”的袒露。正如《寒山清曠》中“水清眾獸現”,白云的閑散象征無拘無束的禪心 。
“有路不通世,無心孰可攀”。“不通世”的雙關,既是寒巖的物理隔絕,更是對世俗價值觀的疏離。“無心”呼應《明月寒山》中“無心還似水東流”,指向破除執著的禪悟 。
“石床孤夜坐,圓月上寒山”。“孤夜坐”非寂寞,而是“默照禪”的靜觀。圓月象征般若智慧,與《吾心似秋月》中“碧潭清皎潔”構成意象閉環,最終達成“人月俱澄澈”的終極境界 。
寒山詩里,白云、圓月、碧潭等反復出現,成為“清凈本心”的隱喻。從“野情放曠”的破執,到“無心”的超越,最終在“圓月上寒山”中證悟空性。民本思想(儒)為表,般若空觀(佛)為體,虛靜無為(道)為用,三者在詩境中渾然一體。寒山以詩為舟,載眾生渡向“明月清風是我家”的精神歸途 。
好,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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