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過去，年輕的漁夫發現自己漂泊在一片瓦藍的海面上。長久以來，他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獨自躺在木船上，仰望星辰和雨水。遠遠地，可以看見這個星球呈弧面的海洋，在淡淡的天色下緩緩起伏，好象一個微微呼吸的嬰兒。

檢修木船時，他發現甲板上停著一只紅嘴鷗，它安靜地踱著步，不時看看他?！拔茵I了，有吃的嗎？”它說。他雖然略感驚訝，但還是很快拿出了一些小魚來，“有沒有面包？”它又問。

“怎么了少女，你中了魔法了？”他問。

“是的，不過，”它遲疑了一下，“你為什么認為我是個少女？”

“哦，通常中魔法的都是少女，而且女孩子才這么既愛吃，又挑食?！?/p>

她中的是一種古怪的魔法，每過三小時都會變成一個新的模樣，有時睡覺完醒過來就發現自己變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哦，上帝，”他點點頭，“只有女人才這么善變?！?/p>

無論如何，他為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而高興。在這個平靜的海洋上，他之前唯一期待的就是風暴來襲的時刻，在暴風雨的呼嘯中，他可以竭盡全力地大喊大叫，以至于經常聲嘶力竭。

如它所說，它每天都會變出八種不同的樣子來，有時是海星，有時是一只貓，甚至是八爪魚、竹子、瓷盆、衣鉤……既不重復，但也從來不是一個少女。他有時能把它認出來，有時也會感到一陣暈眩，并把海風吹到漁船上的任何東西都懷疑是它的化身。

在返航的沉沉夜里，它不辭而別了。

多年后，他遇到了同樣的那一場風暴。在海上，他夢見了紅嘴鷗。

“我要結婚了，你會來看我嗎？”

“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你朝任何一個方向航行，遇到的第一個島嶼就會是我結婚的地方。”

他遵循夢里的指示，開始無方向的漂流。他遇到了一個島嶼，把島上的一切一一辨認。他悲哀地發現自己現在已經很難認出哪一個真正是它的模樣了。

由于長久的疲憊，他在海岸邊沉睡了過去。當他醒來的時候，只記得兩個平行的夢境，在第一個夢里，他看見她在人群中涌起，是的，他第一次看到她變成少女的樣子，由于巨大的幸福和傷感，他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啞巴。在第二個夢里，他熟悉了島上的一切事物，但還是沒有一點它的行跡。由于長久的沉默，他成了一個啞巴。

他不能判定哪一個夢境是曾經發生過的，唯一確定的是：他發現自己從夢中醒來后的確成了一個啞巴。這是為了更好地記住一段往事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他回到了自己所在的漁村，開始平靜而沉默的生活。又過了很多年，他慢慢地老了。在最后一次出海的航程中，他再次遇到了風暴。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像年輕時那么大呼大喊，這不僅因為他已經是一個啞巴，而且也因為，他已經平靜地認出，那就是數十年前他遇到的同一場風暴，它是如此熟悉，以至于他默默無語地忍受著命運的再次安排。這時候，他明白，當同一個風暴出現三次的時候，有很多事情該實現了。

海浪把他帶到一個陌生的島嶼上，他沒有見過這個地方，即使在夢里。但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在茂密的樹林背后，他發現了一個無人居住的茅屋。他靜靜地等待著不明的命運，像自己二十多歲時那樣，仰望著星辰和雨水。

夜里開始下雨，茅屋旁邊草地里的蘑菇和竹子開始拼命地生長。他看到一只閃閃發光的蘑菇，有紅色的帽子。他認出了那就是她的樣子，但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坐在草地上，靠著蘑菇的莖，一言不發。蘑菇不停地生長，越來越高大，不到一小時就成了一把傘，但仍然沒有止歇。

他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幸福，也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孤獨。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很多，也不再想得到什么。他流下淚來，在夜雨中和這個蘑菇默默相視。

也許這一場夜雨是永遠不會止歇的，但他希望當這場雨和這個夜晚過去之前，他能夠平靜地死去。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有了一個期待實現的愿望。

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