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2年,從“查賽皮克”號旗艦逃逸回來數日后,華爾去了松江廣富林鎮營盤。這是他的洋槍隊總部所在地。
他是乘坐馬車去的。這輛馬車是他親自設計,請上海最好的木匠師傅打造的。外觀半西不中,車廂出了點英國貴族馬車的輪廓,正面寬闊,后面有寬寬的踏板,上面有一個華麗的車頂,四個角是金色的柱子,而紋飾完全是中土的。馬車是雙轅的,兩匹馬都是跑馬場淘汰下來的阿拉伯馬,體態修長,跑起來步履輕松。
馬車的警戒布置得相當張揚。趕車的是斜背著長槍的呂宋槍手,不時歡快地叫喚幾聲,“喲嚯嚯,喲嚯嚯!”車廂后面并排站著兩位斜背長槍的呂宋槍手,車廂兩邊的門也各站著一位呂宋槍手,他們站在踏板上,一手扶著門把手,另一只手持著長槍對外。好像車里坐的是一位不得了的大人物,也好像路上到處是劫匪,大敵當前。
馬車停下,呂宋槍手跳下車,恭敬地打開車門,華爾下來了。他手里拿著一紅纓槍,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長矛。梁水溝隨后下來,困惑地看了看華爾手中的矛,卻也沒有多問。
六月的天氣,不冷不熱的,挺愜意。華爾往洋槍隊營盤走去,懶洋洋地拖著根長矛,誰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白齊文遠遠地迎出營門。一段時間以來,他已經把松江營盤經營出了樣子,門口是用松枝扎成的,遠看就像美國西部的一個農場,里面則是上海會防局出資修建的一排排整齊的營房。
白齊文著意看了看華爾拖著的長矛,也知趣的不問什么。他了解華爾,每逢華爾做出怪異的舉動,后面通常跟著重大決定。
進入營門就是操場。幾乎所有駐軍營盤都有個操場,是平日操練用的。清軍營盤的操場主要用于攢跤和捉對廝殺的演練,而英軍的操場主要用于演練隊列。現在有一隊士兵在演練隊列。
華爾在操場旁站定,抬頭看著碧藍的蒼穹,直到脖子發酸,才若有所思地說:“我終于算明白了一筆賬。”
白齊文不知所云,梁水溝做了個鬼臉。他們都不知道華爾冷不丁冒出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華爾揉了揉脖子,仍然盯著碧藍的蒼穹,重復了一遍:“我終于算明白了一筆賬。”接著又堅決地把這句話重復了幾遍,而且一次比一次嗓門高,像是在跟住在蒼穹里的老天爺賭氣吵架。
白齊文終于忍不住了:“華爾,我一直聽不懂你的話,你最好把你的意思說清楚,你終于算明白了哪筆賬?”
華爾拿長矛比畫著:“這是一件原始的、蠻荒的武器,而中國軍隊居然仍然用它打仗,中國的第一個皇帝是兩千多年前的秦始皇,秦始皇軍隊使用的武器,估計都比這破玩意兒神氣。兩千多年前?不夠,遠遠不夠,原始人群狩獵就用差不多的東西,再說得精確一些,自從人類有了鐵器,武器就是這個樣的。你們誰敢說不是?”
白齊文說:“應該是這樣的。也只能是這樣的。”
華爾看著長矛,驟然放高音量:“這個破玩意兒,是我從一個清軍兵勇手里拿來的,從根本上說,這個破玩意兒不可能打敗來復槍,但是清軍居然用這破玩意兒和使用來復槍的英軍打了幾仗,明明知道打不過還往上沖,就這破玩意兒足以證明中國的士兵不怕死。用一句中國話來說,他們即便戰死了,也叫雖敗猶榮。是不是這樣呢?”
梁水溝和白齊文都隨聲附和。
華爾豎起長矛:“反過來想想,如果在中英之戰中,英國兵使用長矛而中國兵使用毛瑟槍,那樣仗就打不起來,因為英國兵見了中國兵就跑了,雙方根本就不會接火。這樣我終于算明白了一筆賬,只要有了洋槍,中國兵可能使用效果更好。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白齊文仍然是老話:“應該是這樣的。也只能是這樣的。”
“哼!”華爾發狠地說,“具體到我的洋槍隊,反正用洋槍,雇傭一個洋兵的花銷是雇傭一個中國兵勇的數倍,與其雇洋兵還不如雇中國兵。中國兵勇不僅勇敢,還沒有洋兵那么多臭毛病。”
白齊文看著操場:“華爾,你說的都是大實話,這個道理大家早就明白。但是這些人已經招募來了,怎么辦?”
華爾用長矛指著在操場上訓練的人,“除了呂宋人以及從英軍和法軍挖來的教官,其余人統統遣散。會防局給我們的經費有限,遣散了洋兵,我們可以用同樣的經費招募更多的中國兵勇。”
梁水溝插話:“如果這樣定了的話,我們就不用到駐滬英軍和法軍中挖人了。反正我們的洋教官已經夠用了。”
華爾舉起雙拳朝著天空抗議:“是啊,我也不會再次被老何伯綁架到旗艦上了,也不用擔心哪天英國人把我扔到一個荒島上服苦役了。十年,十年啊!老何伯就是這樣對我說的呀!老梁,如果不是你及時把我救出來,我真的會被扔到太平洋的某個島嶼上。”
梁水溝眉頭一皺:“狗屁狗屁。‘查賽皮克’號的事不要說了,我把你救出來是情意所至,不要再提了。我只問你,你剛才的設想確有幾分道理。你真的打算這么做嗎?”
華爾看著操場:“操!瞧他們松松垮垮的樣子。倫敦和巴黎的二流子到了上海也不會成為圣人,還是二流子,今天發的餉明天就喝酒了,要不就是掖進女人的乳罩里了。你們盡快把這群金發碧眼的王八蛋遣散,重新招募新人。三天之內把不要的人遣散完畢,五天之內把新人招齊,十天之內把新人訓練出來。”
“慢著慢著,華爾隊長,”白齊文急忙說,“中國有句老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的心也太急了。三天之內把洋兵遣散完畢,估計做得到。五天之內把新人招齊,你到哪兒能一下子招募到七八百個中國兵勇,而且要求在十天之內把新人訓練出來。”
華爾把長矛往地上一頓:“我也知道一句中國老話,沒有金剛鉆就甭攬瓷器活兒。我既然敢放出話,就成竹在胸。白齊文副隊長,你負責遣散洋廢物。梁通事,你明天跟我走,看我在五天之內招募來幾百個稍加訓練就能上陣的中國兵勇。”
第二天一早,華爾帶著梁通事上了不中不西的馬車。五個呂宋槍手在馬車上各就各位,很是神氣。
天空呈現著淡紫色,地上是瀟瀟雨幕。馬車跑起來,梁水溝透過車窗看著。車窗的玻璃上有無數條小河毫無條理的縱橫分合,窗外映現著潭影山光。直到這時,華爾也沒有說將要去哪兒,只是指揮著趕車的一會兒往左拐,一會兒向右拐。
馬車順著黃浦江一側的小路跑了一陣子,終于前面出現了一個似曾熟悉的小鎮。梁水溝一拍腦門想起來了,這是豆腐浜。
華爾這時才說話:“我早都想好了,不用去遠處,就在近處的豆腐浜招募吳云訓練的船勇。這些船勇是練過的,不過練的是耍刀片,他們只要學會使用洋槍,上來就能打仗。”
豆腐浜碼頭仍然是老樣子,泊著幾十艘大大小小的米艇。華爾跳下馬車,踩著跳板上了一艘大米艇,彎腰低頭鉆進了船艙。
吳云和應寶都在。吳夫子蹺著二郎腿,搖頭晃腦地拉二胡,音量控制在隱約聽不真切的當口,應寶則在一側或急或緩地敲著檀板,兩個人都很投入,仿佛沒有發現有人進來了。
船艙里依舊是臉對臉的兩排長凳。不過略加布置,艙窗加了窗簾,半掩半垂的;桌子上攤開幾本線裝書,擺著一個古瓷瓶,里面插著幾枝瘦花。雨絲灑在棚頂,發出柔和的沙沙聲,與如泣如訴的二胡和急緩有度的檀板聲混成一片,倒是十分和諧。看來這對師徒時下的心境松弛,于是放下刀槍,墜回琴棋書畫的意境之中了。
梁水溝出手招呼著:“二位二位,吳知府、應同知,打住打住,華爾隊長來了,有要事與二位相商。”
吳云停止拉二胡,抬眼看看:“噢,華爾隊長和梁通事來啦。”他有些恍惚,仍然沒有從二胡的意境中跳出來。
華爾抱拳作揖,隨即在他對面坐下。梁水溝的屁股剛剛放到凳子上就說:“華爾隊長來拜會二位,是有要事相商。”
吳云放下二胡:“不管何等要事,也先喝了茶再說。”
應寶不多說什么,和來人笑笑,趕忙去吩咐沏茶。
不大會兒工夫,船勇把茶端了上來,一個茶托四杯茶,依次擺開,請諸位入座。
吳云、應寶、華爾和梁水溝各把桌子的一邊坐定。
華爾應景地端起茶杯,隨即在桌子下面踢了一腳。
梁水溝會意,端起茶杯咕嘟喝了一口,擦擦嘴角,仍然是那句話:“華爾隊長來拜會二位,是有要事相商。”
吳云含笑說道:“要事等等再說,老夫要說的是,喝茶不是你那么個喝法,好茶講究清、香、甘,得慢慢地品。我這茶,含一小口便覺清爽異常,舌根左右,津液汩汩地翻上來,又香又甜,咽下喉去,清香直到胃脘,連喝兩口,香氣又從口中反竄到鼻子。來來來,通事先生,你按照我所說的再品嘗一遍。”
“恭敬不如從命。”梁水溝為了讓老先生高興往下好談正事,又喝了口茶,慢慢吞咽下去,隨即又喝了兩口,裝模作樣地細品。
吳云高興地說:“怎么樣怎么樣,老夫所言不謬吧,津液是不是汩汩地翻上來,又香又甜,清香是不是從胃脘反竄到鼻子?”
梁水溝勉強點點頭。其實,他除了覺得茶水潤喉嚨外,什么味也沒有品嘗出來。心里什么津液胃脘鼻子的,狗屁海盜哪里懂這些。
“哈!”吳云高興了,“知道這是什么茶嗎?不是什么名茶呀,不過是本地的野茶,所以味道醇厚。野茶按說不會如此清香,老夫妙就妙在取的是野茶附近的泉水沖泡,本地的茶葉,本地的泉水,再用本地的沙瓶盛裝,本地的松木烹制,能不好嗎。”
華爾在桌子下面連踹兩腳,讓他剎住吳云話頭,不要漫無邊際扯什么茶水胃脘和鼻子。梁水溝急忙說:“好好好,我平時不懂品茶,吳知府這么一說,再一品嘗,也算開竅了。吳知府,華爾隊長和我都有要務在身,不便久留,咱們是不是盡快談談正題。”
“今日正題恰恰就是本地茶加本地水嘛。”吳云的談興正在濃處,并起劍指朝著岸邊一點,“經常喝茶的人都知道幾句茶諺,什么‘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什么‘獅峰龍井虎跑泉’,什么‘顧渚紫筍金沙泉’,什么‘君山銀針柳毅泉’,什么‘雁蕩毛峰大龍湫,武夷巖茶九曲渠’什么的,都是說當地水烹制當地茶……”
“慢來慢來,老夫子。慢來慢來。”梁水溝之所以急忙攔住,是因為華爾在桌子下面連踹他好幾腳,“吳知府,晚輩知道您的聊興正濃,恕晚輩不尊,卡住您的話頭,咱們就別談當地水怎樣烹制當地茶了,華爾隊長此番來,不是來品茶的,是要談正事的。”
吳云的思緒回來了:“你們要談的正事是什么事?”
梁水溝正色道:“華爾隊長最近,其實也就是昨天,正式決定,洋槍隊只保留洋人軍官,將洋兵全部撤裁,招募中國兵勇。一下招募數百中國兵勇有難處,因此華爾隊長想到了您練的船勇。這批船勇是您手把手帶出來的,而且和洋槍隊~起收復松江,華爾隊長知道他們訓練有素,所以打算一把接過來,讓他們加入洋槍隊。”
“噢,是這樣的。”吳云閉目沉思了片刻,雙目睜開,“古人有云:夫茶烹于所產處,無不佳也。蓋水土之宜,離其處,水功減半。什么意思呢?茶在產地最好喝,因為當地的水土和茶的搭配最適宜,離開了當地,就只能發揮一半了。無怪乎唐代時湖州進貢顧渚紫筍時,還必須用銀瓶裝上當地的金沙泉水,一并送到長安,就是讓本地水去陪本地茶,讓好茶到了異鄉也不鬧水土不服,茶性盡發,茶醇畢現,茶韻不打一點折扣,神完氣足。”
梁水溝有些著急:“吳知府,您怎么又扯到當地水烹制當地茶上去了,不是跟您說了嘛,抓緊時間談談正事。”
吳云的胡子翹了起來:“老夫所言句句是正事。當地水烹制當地茶就是正事。清軍、湘軍、團練是中國人,長毛也是中國人,眼下的這場戰爭是中國人之間的較量,是中國人和中國人之間運用智慧的搏殺。這就是用當地水烹制當地茶。洋人摻和進來了,縱然有洋槍洋炮,但不知道中國的戰爭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拿著洋槍洋炮洋子彈洋炮彈叮當地橫沖直撞。這就是用外來水烹制當地茶,其結果是‘水功減半’,仗打得不好看了,也不好玩兒了。”
華爾用生硬的中國話插進來:“那么吳先生的意思是??”
吳云捋須微微一笑:“老夫倒是舉雙手贊成華爾隊長英明果敢的決定,招募我輩訓練的船勇,二百號人你們統統接收過去,授之以洋槍洋炮使用技法,讓之以先進武器投入與長毛之戰。也勉強可以算以當地水烹制當地茶,用揚子江中水神泡蒙山頂上茶。”
“好好好,好好好。”梁水溝發自內心地拍了拍巴掌。
華爾振奮地站起來,舉起茶杯一飲而盡,而后用手背蹭著脖子上的水:“謝謝知府大人,那就這樣定了。”
應寶適時地插了進來:“通事先生,華爾隊長滿門心思想著打仗的事情,他沒有想到的事情你要掛在心上。船勇都是家里的青壯年,都是要養家糊口的,吳知府的團練并沒有耽誤他們使船掙錢,你們洋槍隊要把船勇招募去,報酬一定要談妥。”
梁水溝笑了:“應同知所擔憂的事情,在我們那里不成問題。我們事先算過賬了,養一個船勇比養一個洋兵便宜多了。上海會防局給洋槍隊的經常費足夠給數百中國兵勇發餉的。”
數日后,在廣富林鎮營盤那邊,白齊文把洋兵遣散完了,豆腐浜的船勇開進了廣富林鎮營盤,成為洋槍隊的新兵員。吳云和應寶又聯絡了泗涇那邊的民團,很快就給洋槍隊湊足了數百人。而且這批新兵員都和太平軍交過手,的確比原先的洋兵好使喚。
本書寫作中,沒有查詢到吳云更多資料,只知道他在蘇州知府任上丟了蘇州,下野后在豆腐浜訓練船勇,并且和洋槍隊一起打下松江。
吳云船勇隊伍集體轉入洋槍隊,是寫作中杜撰的,沒有史料依據,只是推定。這種推斷當然是有一定道理的。既然華爾在咸豐十一年(1861)年中遣散洋兵,代之以中國兵勇,那么最便捷的途徑就是招募團練。把團練迅速轉化為正規軍,是曾國藩首創的路數,也是湘軍崛起后各地官府紛紛仿效的。
至于吳云和應寶二人,本書寫作時,當真不愿意他們驟然間變得落寞凄涼。因此設計他們也隨著手下的船勇投到華爾門下,成為華爾的幕僚。當時的風習稱之為“入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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