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濤的作品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簡練、樸實,卻又具有強烈的表現力和感染力。在講求策略、觀念的當代繪畫領域,她的繪畫卻回歸到了最單純的“手感”,最簡單的生活里去。這份篤定與自信從何而來,她畫中的力量源自何處?
用愛和焦慮調節藝術
在南京逸空間的潘濤個展中,可以看到她作品中的色彩明亮了許多。潘濤向來是個隨性的人,這種轉變自然也跟她生活狀態的改變有關。于是,展覽就有了一個愜意的名字“水邊自處”。
策展人楊天歌在前言中寫道:“水邊自處是一種自然舒適的狀態:在一片安靜的水邊靜坐,或是在緩緩流淌的小溪邊浸著雙腳,是一個人的冥想或放空的時刻。自然的意象,山川與流水,總出現在潘濤的畫里,或因為她在自然中流連的時間不算少。”這是潘濤近期的狀態,如果回看她的藝術歷程,并非沉浸在自然之美的、歲月靜好的女性畫家。
潘濤《春天的河水》
布面油畫 220×180cm 2025
潘濤《金色駿馬》
布面油畫 180×220cm 2024
潘濤個展“水邊自處”
2025.3.22-5.4 南京逸空間
實際上,看到她創作于1999年的畢業創作《天使》,或許會感到驚訝。這幅長2.2米、寬1.8米的表現主義大作,全畫幾乎只用黑白兩種顏色完成。在這件作品中,幾乎沒有任何明亮的、清晰的事物,畫面那薄薄的色層中透露出陣陣寒意。沒有太多需要辨識的對象,有的只是一種總體的印象、氛圍和心態。
這件作品或許稱不上成熟,但是具有一種強勁的感染力。更為重要的是,它或許奠定了潘濤此后創作的方向:描繪的對象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畫面中傳達的情緒和氛圍。
潘濤《誕生》
布面油畫 170×130cm 2006
潘濤《16 歲》
布面油畫 100×80cm 2018
盡管這一時期的作品很少在外界展示,但是從一幅創作于2004年的作品《草莓》中,依然可以看出變化的端倪。在黑色的背景中,兩只略顯蒼白的手捧出一小堆草莓,草莓的紅色分外醒目,觀眾似乎能感受到生命的躍動和酸甜。
兩只手的形狀構成了一個心形,草莓令人聯想到細胞胚胎的形態。正是在這一年,潘濤懷孕了,這一繪畫方法在之后的作品中得以延續。這一階段的創作不再如畢業創作那般遺世孤絕,而是使用更為現實的畫面,并在其中注入更多溫情。
潘濤早期陪伴孩子時的水彩作品
孩子出生后,潘濤的生活重心慢慢傾斜,從對自己心靈狀態的關注轉向對兒子的撫養。這一時期,她的創作時間大幅縮短,而且更為瑣碎。這種生活作息直接影響到創作——作品尺幅都不大,創作更為便捷的水彩畫增多。新生命的誕生所帶來的驚奇感以及由此所喚醒的母愛,帶給潘濤很多新的靈感,在這批新畫中,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面向。
其中一些是明顯根據照片畫成的,帶有明顯的現實主義傾向。其中,采取何種視角取決于孩子的狀態:如果孩子是醒著的,需要陪伴和照顧的,采取的都是第三方的視角;如果孩子是睡著的,便都是潘濤的主觀視角——熟睡的孩子被母親溫柔的目光籠罩。
潘濤《我給予孩子足夠的愛了嗎?》
潘濤《和小樹在植物園》
布面油畫 210×165cm 2023
無論是哪一種視角,“母與子”或“沉睡的孩子”成為潘濤作為母親的“鏡像”。作為母親的愛的焦慮,這是一種審視。在小畫稿《我給予孩子足夠的愛了嗎?》中,她著重表現了自己旋轉的脖頸以及低垂而專注的視線,孩童鼓起腮幫子用力吮吸。兩顆頭顱之間的幾筆藍灰色的陰影,加強了二者之間的聯系。
只有在他者的視角中,母與子的關系才能被如此客觀地看到,而藝術家在重新審視這一關系的時候,將更多溫情注入這幅暖色調的作品之中。
放大被忽視的“肌肉”
為了更加全面地了解潘濤的創作心路,逸空間的二層特意展示了此一時期創作的水彩畫。它們有著截然不同的面向,并不是溫情,而是充滿幻想和不安。《2005-14》這幅不同尋常的作品中,父親被描繪成黃綠色,他在湖邊用一只手拎起一雙孩童的雙腳,帶有游戲/虐待般的雙重性。“他”并非某個特指的人,而是那些過去曾引發她憤怒的、如今令她擔心會傷害無辜孩子的一切危險事物。
潘濤個展“水邊自處”
2025.3.22-5.4 南京逸空間
由這些創作可以看出,這個時期的潘濤幾乎將全部注意力和愛都集中到了孩子身上。盡管在同一時期出現了兩種全然不同的創作傾向,它們卻是出自同樣的關切,因為樸素而顯得彌足珍貴。在創作時間被大量占用的不利情況下,愈加凸顯了她的藝術品質——在有限的筆觸中,盡可能地捕捉對象的特征,由此形成一種特定的氛圍和情感。它們展示了一位女性和母親特有的視野和本能。
“在那個情緒里面,才能畫出那個畫;生完孩子后,現實讓你沒有時間去考慮情緒,面臨的都是具體的問題。比如孩子睡著了,我想畫畫,但是又腦子空白,不知道要畫啥。我很疲憊,那就會用素描畫一點他睡著的樣子。有了對于生活的關注,把情緒宣泄放掉了,就開始面對現實。”
潘濤《石榴》
布面油畫 220×180cm 2024
潘濤《夏天》
布面油畫 220×150cm 2024
潘濤個展“水邊自處”
2025.3.22-5.4 南京逸空間
或許,正是這段經歷促成了潘濤在藝術上的蛻變:成為母親意味著坦然面對和接受現實。這也是為什么我們現在看潘濤的作品,總是有這樣的一種魅力的原因——她只需不多的筆觸,甚至畫面上大面積都是稀薄的顏料,就能捕捉一種姿態、一種氛圍。畫面中那種堅實的現實感,正是源于母親的責任和愛。
看潘濤的新作,可以發現視角愈發關注生活中平凡的角落,表現的內容也更加“瑣碎”。以2024年的《漂亮的前鋸肌》為例,用這個視角來表現女性的身體,根本稱不上美麗。這塊位于胸腔側翼的鋸齒狀小肌肉,可能是最容易被人忽視的肌肉之一,尤其在不以力量著稱的女性身上。
潘濤《漂亮的前鋸肌》
布面油畫 40×30cm 2024
潘濤《女孩力量》
布面油畫 30×40cm 2024
潘濤個展“水邊自處”
2025.3.22-5.4 南京逸空間
對于常年堅持修煉瑜伽的潘濤而言,這塊肌肉或許對肩膀的運動而言有著特殊的重要意義。更為重要的是,這種關切體現出一種強烈的自由意志和自我意識。無論是對于瑜伽訓練還是面對繪畫,她都是投入的,這是屬于她自己的空間,屬于“現實”的一部分。因此,這塊常為人所忽視的肌肉,被她冠以“美麗的”:女性、母親,她們的美并非來自外部認定。
在畫面中,她使用了紫灰、藍灰和黃灰等并不討喜的色彩,用粗而放松的黑色輪廓,勾勒出手的纖細靈巧,肩膀的厚實有力。在直面現實之后,潘濤不僅變得勇敢,也收獲了自信。
超越性別的生命體驗
2015年,潘濤與同為畫家的丈夫一起搬到河南登封,在這里過上了相對穩定的生活。在遠離喧囂、靠近自然的環境中,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她有了更多的獨立時間進行創作。在日常的瑣碎中、在自然的徜徉中,她可以更為集中地關注自然的形態和個體的心境。
潘濤個展“水邊自處”
2025.3.22-5.4 南京逸空間
潘濤《在嵩山》
布面油畫 100×80cm 2018
這種放松的狀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其間經歷了許多迷茫、挫敗和掙扎。在照顧孩子與家庭的重擔中,如何還能兼顧真實的自我,這是一個存在主義的命題:拋除了母親、妻子的身份和責任,自己生活的意義何在?創作要解決的問題是什么?
這些問題最終在潘濤那里得到了一個理想的解答,還是生活中的那些瑣碎:一盤水果、幾件衣服、角落的桌子、家人的肖像……然而,不應當用世俗的,或者妻子的、母親的角度去審視,而應以藝術家的視角去看待。這讓潘濤從母親和妻子的宿命中獲得了力量,讓日常之物獲得了陌生感。
潘濤《冰島》
布面油畫 80×100cm 2023
潘濤個展“水邊自處”
2025.3.22-5.4 南京逸空間
潘濤的作品中總是具有超越日常生活之上的抽象感,全都得益于這種嶄新的認識。我們在她的繪畫中同時獲得了兩種視角:女性的視角,以及超越這一視角的生命體驗。
在莫妮卡·德瑪黛為潘濤作品所做的精辟的分析中,她敏銳地觀察到:“……她2024年最新畫作中所有元素(所具有)的同質性——斑斕筆觸交融成團塊,邊界處氤氳的過渡恍若三維世界的褶皺。”
潘濤《溫泉》
布面油畫 160×130cm 2023
潘濤《秋天的河水》
布面油畫 180×220cm 2025
潘濤個展“水邊自處”
2025.3.22-5.4 南京逸空間
創作于2025年的作品《秋天的河水》便是一例,在這幅畫中,交錯著巖石、淺灘與河水,在秋日明媚陽光的照耀下,似乎一切都閃閃發光。巖石的形狀在厚實飽滿中透露著宛如身體般的柔軟,水流在天光云影的折射與反射中產生了堅固的錯覺。在這強烈的色彩的沖擊中,我們體認到自然萬物與人的身體之間的聯系,一切都在流動,互相滲透之中,互相慰藉,產生共鳴。
藝術家潘濤
從藝術學習者到妻子到母親,再輪轉著回到藝術,相比起很多藝術家,潘濤的藝術之路顯得并不那么平坦。她曾笑言自己是一個現實主義者,這句話中也許包含著多層的深意。她將自己的生命置于現實之中,進行動態的、持續的考察,從不自怨自艾,而是從容面對,并從逆境與挑戰中尋得自我的機會和出路,視之為生命體驗和修行。
文字|雷鳴
圖片|逸空間、潘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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