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燕公子
天未亮透,丁青城的酥油燈已在雪籽里搖搖曳曳。
街邊小館的藏面滾著熱汽,穿迷彩服的士兵列隊跑過石板路,零星的小雪花悠悠下落,一接觸到衣服便瞬間消失,一副難成氣候的樣子。
但這點障眼法,根本瞞不過在這工作了上十載的四姨夫,他笑:“一會上孜珠山,路怕是不會好走哇。”
雪是何時變得兇猛的?許是車輪碾過第三道彎時。原先星星點點的雪籽忽地發了狠,撲向擋風玻璃竟像千萬只銀蝶撞死在上頭。
兩側雪墻拔地而起,比一層樓還要高,車燈掃過去,冰晶折射出幽藍的光——這哪里是路,分明是冰雪秘獸的喉管,我們三輛鐵皮匣子,正往它胃里鉆。
雪越下越大,山路冰封,很快車便開始打滑。防滑鏈是跪著綁的,幾個年過半百的男性長輩匍匐在雪地里,手指凍得紫紅,金屬扣環咬進掌心也顧不得疼。
我縮在車里刷視頻,正刷到一個博主煞有介事地講:“當年修川藏線,塌方埋過整支工程隊。”話音未落,車門被打開,滿身風雪的姨夫重新坐上駕駛位,繼續向山頂進發。
抬眼望去,云霧正從山脊裂開一道縫,露出孜珠寺金頂的側面,恍若天神擲下一枚金箭,硬生生釘穿了混沌。
“孜珠”,藏語里是“六道山峰”的意思。仔細觀摩,六座嶙峋石峰刺破雪幕,宛如巨神折斷的六根指骨。
苯教經文說,這六峰是六道輪回的化身,天葬臺旁的老僧后來告訴我:“畜生道的峰最陡,修羅道的峰最險,人道的峰看似平緩,走到頭才知是斷崖。”
很快到了觀景臺,我們魚貫下車,共同為眼前美景所震撼。遠山在暴雪中坍縮成白色旋渦,來時的車轍早被抹凈,仿佛天地初開時,盤古的斧痕尚未落下。
正恍惚間,云層突然裂帛般撕開,陽光如金箔澆在雪地上,那光是有重量的,壓得人眼眶發酸,鼻腔里灌滿冰碴與經幡糅雜的冷香。
霧里不時走出幾位活佛。他們絳紅僧袍被風扯得獵獵作響,合掌的姿勢讓我想起敦煌壁畫里的飛天——手掌并非嚴絲合縫,中指微微弓著,像捧了團看不見的火。
他們總會向行人頷首致意,而我們,也有樣學樣的學他們喊“扎西德勒”,老僧盤坐在寺門石階,并不像想象中高冷,相反熱情健談。
他帶我們鉆山洞時,我才看清那木梯原是整根圓木鑿出的踏腳,覆著層青黑苔衣。洞窟僅容一人躬身,石壁上滲出的水珠在經年累月間凝成鐘乳,倒懸如佛手。
最奇是,那藏于山洞中的天然石窟,竟就是僧人的修行室,室中那扇“窗”不過拳頭大的石隙,望出去卻是千仞絕壁,幾只禿鷲在虛空中定格,翅尖撩動的是云絮。
接著就來到孜珠寺最著名的“旱廁”了。這個被譽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旱廁”,其實就是在懸崖上挖了一個長方形的洞。
很難想象在這如廁究竟是何感受。抬頭無片瓦遮頂,俯視壁仞千里,眼前卻是虹光漫天的云海——這大抵是離天最近、且最具禪意的茅坑。排泄物墜入深谷的瞬間,會不會化作六字真言?
因為前來打卡的人太多,許是出于安全考慮,這個旱廁目前已經被用鐵門鎖了起來。幸運的是,那天我們偶遇的僧人,恰就有鐵門的鑰匙,在我們的一再懇求下,終得以一飽眼福。
最后離開時,老者雙手合十,一一朝我們呵氣,帶著陳年酥油與柏枝焚燒的焦苦,后來才知,這是苯教最古老的賜福:將畢生誦經的氣息,渡給有緣的過客。
將要下山時,雪又下了,歸途浸滿回味,無人言語。六道山峰在后視鏡里漸次模糊,修羅道的尖頂最后沒入茫然雪色,恍然驚覺這一日的風雪跋涉,竟暗合了藏地古老的隱喻:
人這一生,何嘗不是在翻越自己的六道山峰?貪嗔癡慢疑是五座,剩下一座無名無姓,專等你走到絕處,教你看清肉身不過是雪墻里的蜉蝣,魂靈才是穿行六道的風。
這一日的風雪,原不是攔路的劫,倒是天地設下的壇城。待你千辛萬苦闖進來,它便轟然崩塌,化作漫山經幡。
從此每片雪都是舍利,每道彎,都是伏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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