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拉美文學燈塔的熄滅: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永別塵世。
當地時間4月13日,當夕陽最后一次親吻這位文學巨匠的書桌時,他的筆鋒停駐在了89歲。
作為拉美大地哺育的文學赤子,略薩始終在冷峻的敘事中包裹著對底層生命的悲憫,那些穿梭在《城市與狗》操場上的少年、蜷縮在《綠房子》妓院陰影中的女性,都成為他刺破權力鐵幕的溫柔利刃。
這位將畢生熱血澆筑成"結構現實主義"豐碑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今日雖化作天際星辰,卻為我們留下了通往拉美靈魂的地圖。
若想觸摸他文字里最熾熱的溫度,請翻開浸透著亞馬遜河潮氣的《綠房子》——當五個支離破碎的人生最終在暴雨中交匯時,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淚水,恰是略薩留給世界最深情的悼亡詩。
他的故事永不落幕,正如皮烏拉城的綠房子永遠在記憶深處閃爍微光。
1.一座妓院,一片文明與野蠻的曖昧地帶
和《百年孤獨》的作者馬爾克斯一樣,略薩是1960年代到70年代,“拉美文學大爆炸”時期的代表作家之一。
不過,大家可能更多的是通過諾貝爾文學獎知道他的名字的,略薩的作品有什么過人之處呢?
諾委會對他的評價是這樣的:“略薩的小說創造了一幅社會權力結構的圖景,用辛辣的筆觸描繪個體在此權力結構之下的反抗與挫敗。”
《綠房子》也是這樣一部無比辛辣的小說。但是,不得不說,《綠房子》還是一本十分特別的小說,因為這本書給人的最初印象就是兩個字——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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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難讀的地方,在于略薩講故事的方式相當離奇。《綠房子》涉及兩個城鎮長達三十年的歷史,是20世紀初,秘魯社會的一個縮影,但是略薩用時空交錯的穿插手法,把5個各自獨立又互相牽連的故事,用高度碎片化的方式,巧妙地穿插起來了。
一方面,這讓閱讀變得極具挑戰性,讀者可能像看一部文字版的《盜夢空間》那樣,只感到如墜云霧,毫無頭緒。
但另一方面,它也給人十分神奇的閱讀體驗和跳躍的時空感受,耐心的讀者可以獲得一種拼圖游戲般的閱讀樂趣。
不過要說明的是,雖然《綠房子》采用一種奇異又夢幻的方式講故事,但它字里行間折射的都是秘魯的真實歷史和社會現實。
20世紀初,秘魯已經是脫離西班牙殖民的獨立國家,并且剛剛結束了和智利之間的領土戰爭,進入社會重建階段。
這是一個資本主義開始發展的轉型時期,也是種種社會問題凸顯的時期。
小說的幾個主人公,都是這一時代背景下的,典型的邊緣人角色,他們身上都隱含著一種文明與野蠻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
故事中的綠房子,就象征了這種文明與野蠻之間的曖昧地帶。
所以,“綠房子”到底是什么呢?
綠房子是一個妓院的名字,一座名副其實的“青樓”。它位于秘魯沙漠地區的皮烏拉城,是由外地人安塞爾莫在一塊滿是沙塵的荒地上憑空造起來的。
它有著醒目的綠色外墻,因此人人都叫它綠房子。在20世紀初,它是皮烏拉城歷史上第一座,也是幾十年間唯一一座妓院。
在皮烏拉的男人眼中,綠房子是他們的夜間游樂場,但在當地的婦女和神父眼中,綠房子無疑是個罪大惡極的地方。
下面,我們要從故事的主人公之一說起,她就是鮑妮法西婭,一個身份特殊,身世凄慘的妓女。
2. 既是飽受迫害的孤女,也是惡的妥協者
在淪為皮烏拉城綠房子的妓女之前,鮑妮法西婭早年是在圣瑪利亞德聶瓦鎮上的一座修道院里度過的。
表面上看,身為修道院的女仆,鮑妮法西婭在修女嬤嬤的看護下長大,生活波瀾不驚,但實際上,用今天的話說,鮑妮法西婭可以說是人口拐賣的受害者,只不過這種拐賣的行為,用的是文明教化的名義。
鮑妮法西婭原本是一個身世不明的印第安土著,生著一雙碩大的綠色眼睛,生活在遠離城區的叢林之中。
一次,年幼的鮑妮法西婭和瓊丘族的幾名族人,遭到皮烏拉警察隊的埋伏襲擊,鮑妮法西婭作為俘虜,被送進了由西班牙教會掌管的修道院。
修道院里的嬤嬤把她當成一個野蠻人,開始對她進行所謂的文明改造,也就是向她灌輸基督教教義和現代歐洲文明社會的價值與觀念,并且常常告訴她:
她生來就是一個野蠻的印第安人,這是一種墮落又可恥的身份,她應當好好悔改,篤信基督教,努力做一個文明人,修道院能夠收留她,簡直就是一種拯救罪人的善舉,她應該心存感激。
修女嬤嬤們的反復洗腦有沒有效果呢?有。可以說,修道院這種壓迫性的管教,確實給鮑妮法西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
她養成了逆來順受的性格,這導致她后來即便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也堅信不能回歸原始的部落生活,寧愿留在城市里做一個任人欺凌的妓女。
但是,鮑妮法西婭對自己的土著出身,其實懷有本能的歸屬感,只是這種原本天經地義的歸屬感,被后天的改造給壓抑了。
為什么這么說呢?原來,當又一批印第安女孩被抓進修道院時,鮑妮法西婭看見這些孩子后更加思念族人,每日不吃不喝,甚至產生了一種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同情心。
于是,沖動之下,鮑妮法西婭偷偷放走了這些孩子,自己卻沒有想到逃走。為此,她遭到修道院的驅逐,開始了長達數十年的飄零生活。
在那之后,鮑妮法西婭陰差陽錯地嫁給了當年帶隊俘虜她的利馬杜警長,隨利馬杜來到皮烏拉生活。
流氓出身的利馬杜性格暴虐,但鮑妮法西婭選擇屈從于丈夫。
隨后,利馬杜因殺人入獄,鮑妮法西婭被利馬杜的幾個流氓兄弟誘奸,最后被其中的一個流氓何塞費諾誘騙,從此做了妓女,人稱“小野花”,意思是來自叢林中的女人。
我們可以看到,這是一個全然的悲劇,鮑妮法西婭的人生是被奴役的一生。
首先,作為來自異族的野蠻人,她受到代表基督教文明的秘魯現代社會的奴役,即使努力歸順文明世界,也不可能被當成一個正常的文明人看待,反而在文明世界受盡來自所謂文明人的野蠻對待。
無奈的是,她也無法接受回到瓊丘族,因此,自始至終,鮑妮法西婭對自己文化身份的認同感,都是非常含混且充滿矛盾的。
加上婚姻不幸,鮑妮法西婭便成了徹底無家可歸的人了。
其次,作為來自叢林的女人,鮑妮法西婭具有野性的性吸引力,但同時也因為無依無靠的處境,受到了更加殘酷、更加肆無忌憚的性剝削。
其實,在這部小說中,大多數女性角色都是男性性剝削的對象,鮑妮法西婭只是她們中間最極端的例子。
現代小說中,妓女通常是一個被盤剝的角色,正如波伏娃所說,“妓女沒有人的權利,在她身上集中了女性奴隸處境的所有形式。”
不同的是,鮑妮法西婭不僅被看作低賤的妓女,還因為印第安人的身份,變成了非人的人。也就是說,鮑妮法西婭甚至沒被當作正常的女人。
當略薩描述書中諸多男性角色對鮑妮法西婭異樣的凝視時,總是反復寫到她那“小獸般的綠眼睛”是如何攝人心魄。顯然,人們更多看到的是鮑妮法西婭身上的獸性,而不是一種平等且共通的人性。
鮑妮法西婭既受到文明社會的放逐,又自我放逐而成了妓女。等到丈夫利馬杜出獄時,她已經是綠房子有名的“小野花”了。
利馬杜呢,還是做回了那個無所事事的二流子,一面靠鮑妮法西婭在綠房子的收入過活,一面又不能接受妻子做了娼妓,認為“小野花”丟盡了他的臉。
然而,面對丈夫的凌虐,鮑妮法西婭沒有想過反抗,她幾乎是麻木地縱容這一切。就像當初何塞費諾非禮她時,鮑妮法西婭也只是紅著臉,半推半就地默許了。
淪為妓女后,她甚至自我宣告:“我是個婊子,是個撿來的孤兒。”這是一個服從命運一切安排的角色:既荒誕,又可憐;既是飽受迫害的孤女,也是惡的妥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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