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報連載著名作家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嶺記》，本書是賈平凹第一部以“秦嶺”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長篇小說。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長于斯的秦嶺，在這里挖掘出《山海經》《聊齋志異》等傳統古書中蘊藏的傳統文化基因，將秦嶺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來，為讀者奉獻出一部在心里累積多年的秦嶺山川草木志、動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嶺記》以筆記小說的形式講述了近六十個秦嶺故事。讓我們一同在這部長篇中，感受賈平凹筆下秦嶺山川里隱藏著的萬物生靈，河流里流淌著的生命低語，萬千溝坎褶皺里生動著的物事、人事、史事。

村里總得有個副村長呀，王子約有意了薛為貴，才找薛為貴談了兩次話，唐老三就對王子約說：你是不是要提拔薛為貴呀，小心老鼠拉車拉到床底下去。村里姓薛的是大姓，姓唐的也是大姓，兩個家族歷來不合。不出三天，姓薛的一家的雞吃了姓唐的一家地里的菜，兩家一吵鬧，兩個家族全出了頭，發生了一場群毆。王子約就沒找薛為貴談話，而且再不考慮薛家和唐家。

伸出指頭扳來扳去，王子約觀察了一個冬天，認為一個叫汪中保的小伙可以。汪中保人精干，沒有是非，平日在山上挖些當歸，賣給縣城的中藥鋪，日子過得還滋潤。但汪中保不愿意當副村長，王子約說：咋不當，副村長每月還補貼兩千元的，別人爭破了頭，你不當？汪中保說：我不稀罕那點錢，賣一次當歸都萬八千的。王子約說：年輕人要帶領全村人致富才是，再說，當副村長也不影響你挖藥么。汪中保說：要當也得結了婚再當。王子約一了解，汪中保是和李天順的閨女談戀愛了三年，而李天順的閨女長得漂亮，對她示愛的人多，汪中保就遲遲沒定下婚。王子約說：我是過來人，我問你，你心里有沒有她？汪中保說：心里有她，我才堅持這三年的。王子約說：你還疑猜她？汪中保說：我個子矮，怕她不真心。王子約說：我幫你。如此這般地出了主意。王子約這樣做一是教導著汪中保去考驗李天順的閨女，二是也考驗汪中保有沒有智慧，聽不聽他的指撥。汪中保就再去縣城賣當歸時帶上了李天順的閨女，并在縣城給介紹認識了一個年輕的老板朋友。他讓李天順的閨女住在酒店了，安排那個老板朋友去勾引。那老板朋友一番甜言蜜語后要動手動腳，李天順的閨女披頭散發地跑出酒店來給汪中保哭訴，罵他交友不慎。汪中保嘿嘿著笑，說了原委，李天順的閨女吃驚地說：你在考驗我？你用這辦法考驗我！翻了臉，甩手而去。戀愛失敗，汪中保真的不在村里待了，出山去城里打工。

王子約在芒崖待了三年五個月，始終沒選中個副村長，而芒崖村人倒聯名給鄉政府去信，要求罷免王子約的村長，信里說：誰身上沒有好的東西和壞的東西？而王子約老是引逗別人身上壞的東西出來，他也就是個壞人。

五十一

從丹泉寨往東二十里可以到戴帽山，從椅子坪往西也可以到戴帽山。戴帽山上有個老漢一百一十九歲，還目光亮堂，一口白牙，活成個神仙了。山上山下，包括丹泉寨的、椅子坪的人，有事沒事了，到戴帽山啊，和神仙說話去。

神仙，你吃了沒？都吃的啥呀，你身體能這么好！我六十歲后茶飯不賴呀，頓頓有腥的，也是人參湯、靈芝粉、阿膠膏、蜂王漿的，可還是瘦，你瞧瞧我這腿，除了骨頭就是一把松皮么。

答：吃了，在戴帽山上就吃戴帽山上的么，兩個蒸饃一碗白菜豆腐湯。啥事都有個基本，飯食的基本就是米和面，白菜和蘿卜，這也就是主糧，人的生命靠主糧嘛。

神仙，往世上看，這做父母的誰不是全心全意待自己兒女好，要一就給二，要襖連褲子都脫了給，只要兒女還餓著，恨不得割自己身上肉給他們吃。可兒女對待父母呢，即便再孝順的，手里有十個錢了，你讓他們給父母，他們還是掂量著給三個呀還是四個呀。

答：嘿嘿，又抱怨兒女啦？你們兒女對待他們兒女比對待你們心重，你想沒想，你們就曾經對待兒女比對待父母心重啊，你們的父母也是對待你們比對待他們父母心重啊，這都公平么。人輩輩都這樣，就像走樓梯，眼往高處瞅，愛是向下移。

我有個作難事，問問你神仙。我現在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我想和媳婦離婚，這媳婦跟了我二十年，種責任田，從山上砍柴背到鎮上去賣，一塊從窮日子走過來，光景好過了說離婚，我覺得不忍，可沒有兒子，我又怎么傳宗接代呢？

答：你知道你父親的名字嗎，你肯定知道。你知道你爺爺的名字嗎，你或許知道。你知道你爺的爺的名字嗎？你就不知道了吧。你爺的爺的名字都不知道，你給誰傳宗接代？

我被選為村長了，我很有壓力，總擔心把事辦錯。

答：沒有私心錯也錯不到哪兒去。

神仙，我知道因果報應，報應有及時兌現的，有隔世兌現的。但是，我問你，比如一個人殺了人，被殺的人臨死前說：你不得好死。殺人的人當然最后是判了死刑，槍子把腦袋打了個稀巴爛，而被殺的人不也沒有好死嗎？

答：你說的是前年椅子坪馬王村發生的案件嗎？你問的其實你也知道，我只給你再說一句：人身上都有一只狗的，狗沒拴住就出來亂咬，拴住了便守家護院的。

神仙啊，我就看不慣我們村那個姓張的。我初中畢業，他小學畢業，我們的上輩都是皮影戲藝人，到我們這一輩，皮影戲是不演了，我們倒繼承了刻皮影的手藝。我刻得比他好，還有四個人都比他刻得好，可是城文化館有他親戚，讓他去辦皮影展，他竟然就去了！他想干啥，要出名？要壓住我們？辦了展覽就有人能買他的皮影啦？

答：甕里窩著漿水菜，你舀一碗漿水喝了消消氣。鄰居的孩子長得丑，可人家的父母也得給孩子慶滿月過生日呀。

神仙，人為什么就有食欲和性欲？

答：吃飯是辛苦事，你想想，得先種莊稼，莊稼熟了要收割，收割回來曬呀晾呀，推磨子，推碾子，要蒸要煮，好不容易做成飯了，還要咬嚼、吞咽、消化，再排泄。上天為了人能活下去，就給了人食欲，沒有食欲誰肯去勞作？性欲也是一樣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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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姜 瓊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