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官詎足道 欲去令人愁

——唐代詩人岑參在蜀地的寂寞凄楚與憂國情懷

周倫斌

岑參(約715—770年),唐代邊塞詩人,南陽人,太宗時功臣岑文本(595—645年,富有文采,且潔身自愛,為秘書郎、中書舍人)重孫,后徙居江陵。岑參早歲孤貧,從兄就讀,遍覽史籍。天寶三年(744)進士。初為率府兵曹參軍。后兩次從軍邊塞,先在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幕府掌書記;天寶末年,封常清為安西北庭節(jié)度使時,為其幕府判官。代宗時,曾官嘉州刺史,世稱岑嘉州。大歷五年(770),岑參卒于成都。在唐代入蜀的著名詩人中,死于蜀中的只有兩位:一位是賈島,另一位便是岑參。

岑參現(xiàn)存詩403首,另有《感舊賦》一篇,《招北客文》一篇,墓銘兩篇。岑參兩度出塞,寫了70多首邊塞詩,在盛唐時代,他寫的邊塞詩數(shù)量最多,成就最突出。岑參對邊塞風(fēng)光、軍旅生活及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風(fēng)俗有親切的感受,風(fēng)格與高適相近,后人多并稱“高岑”。岑參歿后30年,其子岑佐公收集遺文,請杜確編成《岑嘉州詩集》8卷,是為岑詩編集之始。《全唐詩》編詩4卷。

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岑參51歲,被任命為嘉州(今四川樂山)刺史。因蜀中發(fā)生兵亂,他行至梁州(今陜西漢中)而還。大歷元年(766)二月,杜鴻漸為山南西道及劍南東西川副元帥、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平蜀亂,表岑參職方郎中,兼殿中侍御史,列置入幕,同入蜀。自春徂夏,留滯梁州,四月至益昌,六月入劍門,七月到達成都。大歷二年(767)六月,杜鴻漸回京復(fù)知政事,幕府解散。同年七月,岑參赴任嘉州(今四川樂山)刺史。大歷三年(768)六月罷官,泛江東歸。船到戎州(今宜賓),被叛軍所阻,只得轉(zhuǎn)回成都,打算從陸路北歸,不料染病不起,約在769年歲末(聞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證》為770年正月),病逝于成都旅舍。這是岑參在蜀地的人生軌跡,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光陰。他在蜀地生活了近四年,其中半年顛簸來川途中、兩年半成都、一年嘉州(樂山),其詩集《岑嘉州集》就是以他晚年為官嘉州而得名。岑參在蜀地,遍游成都、嘉州等地名勝古跡,寫下60多首詩歌,有山水有人物有抒懷。

駐留成都(二年半)

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十一月,詩人岑參在長安被任命為嘉州刺史,由于當時蜀地發(fā)生地方官員起兵混戰(zhàn),道路阻塞,岑參無法上任。一直到大歷元年(766)七月,才隨同新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杜鴻漸到成都。杜鴻漸并沒有讓他赴嘉州,而是給了他“職方郎中兼侍御史”的頭銜入幕任職。岑參在成都住了一年,于大歷二年(767)沿岷江乘船順流而下,至嘉州上任。在嘉州一年時間,大歷三年,岑參借岷江經(jīng)長江東歸,被阻在戎州一直到九月以后,見實在無法前進,被迫北返,折回成都。詩人在成都住了一年多時間,雖一直想東歸,可無法成行。就在這年(769)年末,滿懷歸思的岑參忽然染病,不久便去世了,享年55歲,唐代最偉大的邊塞詩人,就這樣消逝了。

岑參在幕府期間,有不少送友詩,也有十來首詠懷古跡詩作。如:

張儀樓

傳是秦時樓,巍巍至今在。

樓面兩江水,千古長不改。

曾聞昔時人,歲月不相待。

石 犀

江水初蕩潏,蜀人幾為魚。

向無爾石犀,安得有邑居。

始知李太守,伯禹亦不如。

文公講堂

文公不可見,空使蜀人傳。

講席何時散,高臺豈復(fù)全。

豐碑文字滅,冥漠不知年。

司馬相如琴臺

相如琴臺古,人去臺亦空。

臺上寒蕭條,至今多悲風(fēng)。

荒臺漢時月,色與舊時同。

升遷橋

長橋題柱去,猶是未達時。

及乘駟馬車,卻從橋上歸。

名共東流水,滔滔無盡期。

嚴君平卜肆

君平曾賣卜,卜肆蕪已久。

至今杖頭錢,時時地上有。

不知支機石,還在人間否。

揚雄草玄臺

吾悲子云居,寂寞人已去。

娟娟西江月,猶照草玄處。

精怪喜無人,睢盱藏老樹。

先主武侯廟

先主與武侯,相逢云雷際。

感通君臣分,義激雨水契。

遺廟空蕭然,英靈貫千歲。

逗留嘉州(一年)

岑參出任嘉州刺史,實際上是被降職使用。在出任嘉州刺史前,岑參曾三度為郎——寶應(yīng)元年(762)冬,入為祠部員外郎,廣德元年(763)改任考功員外郎,廣德二年(764)轉(zhuǎn)任虞部郎中。郎官為京官,嘉州在邊遠蜀地,嘉州刺史為外官。按《唐會要》卷六八《刺史上》律法:“京職之不稱者,乃左為外任;大邑之負累者,乃降為小邑,近官之不能者,乃遷為遠官?！奔沃荽淌凡粌H為外任,且是遠官,出任嘉州刺史當然含有貶謫之意。唐代對降官赴任日期的規(guī)定十分嚴格,對貶謫之官的活動范圍也進行了限制,他們不能擅離貶遷之地。岑參欲哭無淚,才高八斗的詩人縱有飛天之志,無奈羽翅被朝綱牢牢束縛。岑參在嘉州任刺史一年,留下的詩作并不多。岑參治理嘉州的事跡不詳。

在赴嘉州途中,岑參的船曾遇風(fēng)雨而不能開行,為此,詩人寫了一首描繪當時情況的五言詩《江上阻風(fēng)雨》:

江上風(fēng)欲來,泊舟未能發(fā)。

氣昏雨已過,突兀山復(fù)出。

積浪成高丘,盤渦為嵌窟。

云低岸花掩,水漲灘草沒。

老樹蛇蛻皮,崩崖龍退骨。

平生抱忠信,艱險殊可忽。

唐代宗大歷二年(767)六月,岑參到達任所嘉州。到了一處新地方,最初的感受是怎樣的呢?詩人的情緒顯得有些消沉、悲觀。我們可以看看他寫的五言律詩《初至犍為作》(詩題中的“犍為”即嘉州,今四川樂山。當時有犍為縣,犍為郡剛廢除不久,岑參應(yīng)該是有意為之,因犍為二字有邊遠之意):

山色軒檻內(nèi),灘聲枕席間。

草生公府靜,花落訟庭閑。

云雨連三峽,風(fēng)塵接百蠻。

到來能幾日,不覺鬢毛斑。

岑參在任嘉州刺史期間,曾到凌云山游覽,并登凌云寺遠眺,詩人興之所至,寫了一首五言古詩《登嘉州凌云寺作》。當時,大佛雖已開鑿50多年,可大約還遠未完工,因此在詩中沒有提到這個奇跡。《登嘉州凌云寺作》《初至犍為作》兩首詩創(chuàng)作時間應(yīng)該相差不遠,所以情緒有些相同,這大約與安史之亂后唐朝江山頹敗、詩人壯志未酬的心境有關(guān)聯(lián)。

登嘉州凌云寺作

寺出飛鳥外,青峰戴朱樓。

搏壁躋半空,喜得登上頭。

始知宇宙闊,下看三江流。

天晴見峨眉,如向波上浮。

迥曠煙景豁,陰森棕楠稠。

愿割區(qū)中緣,永從塵外游。

回風(fēng)吹虎穴,片雨當龍湫。

僧房云濛濛,夏月寒颼颼。

回合俯近郭,寥落見遠舟。

勝概無端倪,天宮可淹留。

一官詎足道,欲去令人愁。

岑參在任嘉州刺史期間,曾上青衣山中峰(烏尤寺)游覽,同時還拜訪了僧人惠凈,為此,詩人寫了一首紀游的五言古詩《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題惠凈上人幽居,寄兵部楊郎中(指岑參的友人兵部郎中楊炎)并序》:

青衣之山,在大江之中,屹然迥絕,崖壁蒼峭,周廣七里,長波四匝。有惠凈上人廬于其巔,唯繩床竹杖而已。恒持《蓮華經(jīng)》,十年不下山。予自公浮舟,聊一登眺。友人夏官弘農(nóng)楊侯,清談之士也。素工為文,獨立于世。與余有方外之約,每多獨往之意。今者幽躅勝概,嘆不得與此公俱。爰命小吏刮磨石壁,以識其事,乃詩之達楊友爾。

青衣誰開鑿,獨在水中央。

浮舟一躋攀,側(cè)徑沿穹蒼。

絕頂訪老僧,豁然登上方。

諸嶺一何小,三江奔茫茫。

蘭若向西開,峨眉正相當。

猿鳥樂鐘磬,松蘿泛天香。

在一首五律《郡齋望江山》中,岑參描繪了唐代嘉州城內(nèi)的景色:

水路東連楚,人煙北接巴。

山光圍一郡,江月照千家。

庭樹純栽橘,園畦半種茶。

夢魂知憶處,無夜不京華。

由上詩可知,岑參對在蜀任地方官是不滿意的,經(jīng)常想回到長安去。唐代宗大歷三年(768)七月,岑參被解除了刺史職務(wù),他計劃由嘉州乘船南下,入長江后東行,然后經(jīng)汴河北歸。詩人從嘉州出發(fā)后,在船中寫了一首紀行的五言詩《東歸發(fā)犍為至泥溪舟中作》:

前日解侯印,泛舟歸山東。

平旦發(fā)犍為,逍遙信回風(fēng)。

七月江水大,滄波漲秋空。

復(fù)有峨眉僧,誦經(jīng)在舟中。

夜泊防虎豹,朝行逼魚龍。

一道鳴迅湍,兩邊走連峰。

猿拂岸花落,鳥啼崖樹重。

煙靄吳楚連,溯沿湖海通。

憶作在西掖,復(fù)曾入南宮。

日出朝圣人,端笏陪群公。

不意今棄置,何由豁心胸!

吾當海上去,且學(xué)乘桴翁。

滯留戎州(三個月)

岑參的船走到戎州(今宜賓),卻不能繼續(xù)下行,戎州至瀘州的航道為楊子琳所斷,東歸受阻。大歷三年四月,瀘州刺史楊子琳率兵數(shù)千騎突然進攻成都,西川節(jié)度使崔旰之弟崔寬率軍與楊子琳交戰(zhàn),幾次都戰(zhàn)敗了。后來崔旰拿出家財數(shù)十萬金,招募軍隊,擊敗了楊子琳。楊子琳退回瀘州,招聚亡命之徒繼續(xù)作惡。岑參到戎州三江口后,但見“三江行人絕,萬里無征船,殺人無昏曉,尸積填江灣”,兵匪橫行,哪里還敢再下行,就把船泊在戎州待機下行,岑參作了《阻戎瀘間群盜》以記其事:

南州林莽深,亡命聚其間。

殺人無昏曉,尸積填江灣。

餓虎銜髑髏,饑烏啄心肝。

腥裛灘草死,血流江水殷。

夜雨風(fēng)蕭蕭,鬼哭連楚山。

三江行人絕,萬里無征船。

唯有白鳥飛,空見秋月圓。

罷官自南蜀,假道來茲川。

瞻望陽臺云,惆悵不敢前。

岑參在戎州還有《巴南舟中思陸渾別業(yè)》《巴南舟中夜書事》《下外江中懷終南舊居》《楚夕旅泊古興》。

巴南舟中思陸渾別業(yè)

瀘水南州遠,巴山北客稀。

嶺云撩亂起,溪鷺等閑飛。

鏡里愁衰鬢,舟中換旅衣。

夢魂知憶好,無夜不先歸。

巴南舟中夜書事

偏渡欲黃昏,歸人爭渡喧。

近鐘清野寺,遠火點江村。

見雁思鄉(xiāng)信,聞猿積淚痕。

孤舟萬里夜,秋月不堪論。

下外江中懷終南舊居

衫冷猿曉悲,楚客心欲絕。

孤舟巴山雨,萬里陽臺月;

水宿已淹時,蘆花白如雪;

顏容老難赭,把鏡悲羹發(fā)。

早年好金丹,方士傳口訣,

敝廬終南下,久與真?zhèn)H別,

道書誰更開,藥灶煙遂滅。

傾來厭塵網(wǎng),安得有仙骨?

巖壑歸去來,公卿是何物?

楚夕旅泊古興

獨鶴淚江月,孤帆凌楚云。

秋風(fēng)冷蕭瑟,蘆荻花紛紜。

忽思湘川老,欲訪云中君。

麒麟息悲鳴,愁見豺虎群。

岑參在戎州、瀘州間滯留到秋末?！八抟蜒蜁r,蘆花白如雪”,無奈“鏡里愁衰鬢,舟中換旅衣”,從初秋到深秋,但見“秋風(fēng)冷蕭瑟,蘆獲花紛紜”,不知楊子琳兵禍何時才了。由于通航無期,岑參于秋末返回成都。經(jīng)過今宜賓縣“丹山碧水”時,見臨江有紅色砂巖,峭壁峙天,與澄清碧綠的岷江水相映,十分壯觀。岑參便叫船家將船泊在青山峽口,寫了《青山峽口泊舟懷狄獲侍御》:

峽口秋水壯,沙邊且停橈。

奔濤振石壁,峰勢如動搖。

九月蘆花新,彌令客心焦。

誰念在江島,故人滿天朝。

無處豁心胸,憂來醉能銷。

往來巴山道,三見秋草凋。

狄生新相知,才調(diào)凌云霄。

賦詩析造化,入幕生風(fēng)飆。

把筆判甲兵,戰(zhàn)士不敢驕。

皆云梁公后,遇鼎還能調(diào)。

離別倏經(jīng)時,音塵殊寂寥。

何當見夫子,不嘆鄉(xiāng)關(guān)遙。

岑參詩俊逸悲壯,其實就是熱衷功名、勇于進取、全身遠禍與遁蹤山林的思想矛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反映。這一對矛盾貫穿詩人一生。在蜀4年時間,岑參共創(chuàng)作了60余首詩作,描繪了蜀地或壯闊或寥落或凄清的景致,流露出作者寂寞凄楚和憂國憂民的心情,讓我們感受到詩人在國家殘破、個人暮年漂泊時的憂傷和抑郁。而這些詩“迥拔孤秀出于常情”(唐杜確《岑嘉州詩集序》),是他的邊塞詩以外的另一類精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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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作者:周倫斌(樂山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

供稿:樂山市委黨史和地方志研究室

配圖: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