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里是哪里？

處在一片混沌，我的大腦也仿佛陷入遲滯。飄浮半空，周圍是昏暗的、沉默的、遭亂的氣流，伸手去抓，也只是一片虛無，也許世界剛剛誕生時也是這般模樣。

但我知道這不是世界之初，我也不是劈開混沌的盤古。我對自己的身份格外清晰：羅建軍，男，56歲，電力工程師，有一個可愛女兒，身體肥胖，死于突發心臟病——

等等，我死了？！

是的，我仔細回想，最終確認了這個可悲的事實。炎熱的夏天中午，躺在房間午睡時被心窩的絞痛驚醒，張大口費力地想要呼救，卻最終徒勞地垂下手臂……

我坐倒在地——雖然根本沒有地——雙手掩面，想哭，卻掉不出一滴眼淚。

一生就這么結束了嗎？打拼了三十多年的事業，相濡以沫的妻子，還有女兒晶晶，她還在上高中，我的去世會不會讓她特別傷心？她要成沒爸爸的孩子了，想起來，比起死去的事實更讓我心痛。

好半天，當我意識到一切無可挽回時，不再徒勞哀傷。站起身，打量混濁不堪的陰暗世界。

難道這就是人們說的陰間？

一輩子和科技打交道，我本來是無神論者，可現在身死之后意識未滅，讓我的價值觀轟然倒塌。

但，牛頭馬面、閻王小鬼是在哪里，我會投胎還是下油鍋？如果投胎，會去喝孟婆湯，然后記不得晶晶了吧。

那晶晶會一直記得我嗎？

頭腦一陣紛亂，這時頭頂上突然出現亮光。抬頭看，光照讓我睜不開眼，好半天適應，眼前的場景讓我頓時驚呼起來。

晶晶的臉浮現在上空。

02

“晶晶，晶晶，我是爸爸！”

我使勁朝她揮手，她是用哀傷的眼神的盯著我，輕輕地說：“爸爸，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我激動地喊。

晶晶輕輕搖頭：“你就這么不要我和媽媽了嗎，我們兩個該有多孤單。”

“不，晶晶……”

她眼睛涌出淚花，嗚嗚哭出來，不住抽噎：“我好后悔對你平時不理不睬，你對我那么好，我卻只嫌你煩，現在你就這么突然走了，我還……我還沒來得及報答你……”

我望著她哭泣的模樣，心如刀割——如果我還有心的話。

奇怪的是，無論我怎么召喚她，晶晶都沒有反應，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好半天我才明白，其實她根本看不到我，剛才一切都是在自言自語。

我默然停下，這時頭頂上一聲“叮咚”響聲，讓我一驚。

晶晶止住哭聲，眼睛朝我這個方向望去。頭頂上此時也出現一行字。

“晶晶，我聽說你爸爸的事了，你要節哀啊，他在天堂也一定希望你堅強快樂。”

后面還有一行小字：“來自許儲亮。”

許儲亮？我一下子記起，這是晶晶的同班同學，他們關系很好，為此老師還找過我，擔心孩子早戀。但是我和晶晶一談這事，她就特別不耐煩說根本沒什么，不要亂管閑事。

事實上，我和她好幾年沒有坐下來認真聊聊。她這個年紀的女孩，有了自己的朋友、愛好、生活，并逐漸將我排斥到圈外。每天放學回家就鉆臥室，也就吃飯時候出來二十分鐘。到臥室里想看看她在做什么，剛推門就看她拉長著臉，很不樂意將我推出去。

女兒大了，父親這個角色不再是讓她崇拜和仰慕的人，她的一生由我參與的會越來越少，只是沒想到這么快我就永遠失去了資格。

失神間，晶晶手指在頭頂快速動著，很快一句話隨即出現：“我沒事，謝謝你。”

跟著的小字發生變動：“發送中。”“發送成功。”

我猛然意識到，我是在晶晶的手機里啊！

03

這部手機，是今年過年時，我帶她去賣場挑的。晶晶說買個一般的就行，我覺得女孩子之間會有攀比，不想讓她有心理落差，極力堅持買了那個很貴的牌子。

不過手機一到她手里，就和我沒關系了，連碰都碰不得。我也理解，青春期嘛，對隱私的保護意識越來越強，她有什么小心思、小秘密，反正也不會告訴我，憋在心里怪難受，不如裝在里面，至少有傾訴的途徑。

只是怎么會想到，我死去后竟然也進入到她的手機里。

這是什么原理無從解釋，或許是我的精神波與她手機頻率波段恰好產生共振，不過話說回來，這種事真的是用科學解釋得通嗎？

好半天，我才從震驚和慌亂中稍微恢復過來，正好許儲亮的信息也發送過來：“這些天你在家好好休息，多陪陪阿姨，她肯定也特別難過。還有，你不在時候上課筆記我都會幫你記好，不用擔心。”

這臭小子，還挺貼心得體，不過誰知道他人究竟怎么樣呢。現在是學習關鍵時期，晶晶你可千萬不要談戀愛。

她當然聽不到我的心聲，不過也只是回復了一個“嗯”字。

她在手機屏幕上操作，頭頂上不住變化各種界面，最終停留在一張照片。

是我們的全家福，晶晶在中間，我和妻子站兩側，不過她明顯挨的妻子更近些，顯得和我生疏。說實話，那時拍照片時，我心情確實有些失落。

“爸爸，我會振作起來的，媽媽需要我，這個家需要我。你不在了，我要更加堅強。”

女兒喃喃地說，讓我大感意外和欣慰，沒想到一直以為柔弱的她在挫折面前有這樣的決心。

盡管知道她聽不到，我還是對她微笑，說：“女兒，加油！”

像是有感應般，她嘴角微微翹起，然后摁下了電源鍵。

頭頂重新黑了下去，我又處于混沌的世界。

04

我就在晶晶的手機里住下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也從我死去的悲傷中走出來，回到學校。只要她點亮手機，我就能看到她的臉，雖然她看不到、聽不到我，但對我來說，死后還能夠見到她，真是足夠了。

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唯一不爽的是我也能經常看到許儲亮這小子。放學后他們會找個咖啡館或者快餐店，把作業鋪開來做，晶晶偶爾看手機時間，我就看到他們伏在桌上一起學習的場景，莫名地擔心，女兒這么小，如果真動了心怎么辦。

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究竟是擔憂女兒發展，還是對許儲亮有隱隱的嫉妒。

不過既然我沒有辦法改變什么，她身邊有個人陪，也未必是壞事吧。

有時候他倆坐在一起聊天，晶晶會把手機拍的照片給許儲亮看，哼，我自己都沒有過這樣的待遇。

那天他倆并排坐在學校操場的臺階上，晶晶打開手機放歌，邊聽邊和許儲亮說起心儀的大學。她說她的目標是省會的一所高校，許儲亮說：“你之前不是想去北京嗎？”

“是啊，”她嘆了口氣，“以前覺得，和爸媽生活了快20年，他們嘮叨聲實在太煩，還是考遠一些。但現在卻知道，其實我能陪家人的時間能有多少呢，現在就我和媽媽兩個人，我不能離她太遠，更何況——”

她頓了頓，才說：“那所大學是我爸當年畢業的，我如果進去，或許會有離他更近的感覺。他走之后我才意識到，以往朝夕相處，其實我對他并不了解。”

她的一席話讓我心中起伏，眼淚差點掉下來。

許儲亮見她低頭樣子，抬起手想拍拍她，在半空中又停住。他把手放下說：“叔叔在天堂一直看著你呢，他一定很欣慰。”

“你知道嗎，我總是有種感覺，爸爸并沒有走遠，他就在我身邊。”晶晶認真地說，“我會好好努力，讓他為我驕傲的。”

這一刻，我內心已經充滿自豪感。

05

作為過來人，我知道晶晶和許儲亮彼此有好感，欣慰的是他們在高考前并沒有捅破那張紙。

高考分數出來后，晶晶一邊用手機查歷年分數線，一邊問他填什么志愿，許儲亮說和她一個大學。

“你分數可以上更好的學校啊！”她訝異地說。

許儲亮毫不猶豫地說：“你去哪里，我去哪。”

晶晶臉一下子紅了。

“晶晶，做我女朋友吧。”許儲亮輕聲說。

沒想到我還能見證女兒被表白的時刻，竟然也緊張不得了。雖然我對這小子怎么看都不順眼，不過平心而論，他對晶晶真心好，女兒和他談戀愛……能讓我略微放心。

晶晶使勁攥了下手機，然后輕輕地點下頭。

他們如愿進入了同一所大學，朝夕相處，怎么也不厭。他們在一起時，我能隔著屏幕看到晶晶開心依偎在他的懷里，滿臉的幸福和滿足，滲入到屏幕里讓我也感同身受。即使分開，他們還要用手機相互聊天，好像永遠有說不完的話。

呃……盡管年輕人有些話，讓我這半百的人會感到臉紅，但看著他們感情越來越穩固，真心為晶晶開心。

許儲亮見晶晶好幾年都用當年我買的那部手機，提出要更換，晶晶總是不同意。“這是我爸爸留給我的，有它在，就好像爸爸一直在身邊，我舍不得。”

聽著晶晶的話，我不由酸楚。想想即使再堅持，手機總有換的時候，到那天，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吧。

只是沒想到，那一天來的格外快。

06

當頭頂再一次亮起來時，眼前出現的不是晶晶的面龐，而是兩個小年輕的臉。

“手氣真背，怎么手機這么舊。”一個人小聲地說。

“別說話，快關機！”另一個人說。

是小偷！轟隆隆的聲音讓我意識到這是在地鐵，如果被小偷得逞，我就再也見不到晶晶了！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眼見那人手已經按到了電源鍵，我使勁撞向屏幕，晶晶，晶晶，你快聽到我聲音，爸爸不想離開你啊！

“叮鈴鈴！”

手機突然鈴聲大作，還伴著強有力的震動。

小偷手抖了下，手機掉到車廂。

“笨蛋，快走！”

我聽到他們說話聲。

雜亂的腳步聲過去后，我被一只手拾起來，頓時讓我欣喜：是晶晶！

然而很快心情就降到谷底。

頭頂的屏幕四分五裂，剛才掉落時已經摔碎。

許儲亮也在旁邊，連聲說：“好險，幸虧你忘記取消周末起床鬧鐘，關鍵時候響起來。手機倒沒什么，里面信息丟了可就危險。”

什么啊，手機也很重要好不好，臭小子一直惦記著給晶晶換手機，我要是還活著一定不能讓你輕易和我寶貝女兒在一起。

晶晶嘆口氣：“看來不能不換了，還好照片都還在。”

她點開相冊，又找出我們曾經一起的全家福，癡癡看了許久，半天才鎖上屏幕。

她很快就買了新手機，這部舊手機，連同我，被鎖進了漆黑抽屜里。

07

混沌的世界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再一次亮起來，屏幕依舊四分五裂，并且亮光不再，黯淡無光。

朝思暮想的女兒面龐，終于出現在頭頂。

“爸爸，”她小聲地說，“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這部手機和你還有聯系。”

我望向她，依舊還是那么美，顯得更成熟，更穩重，她化了妝，發髻高高束起，全身穿著潔白的——

婚紗？！

“爸爸，我要結婚了。”晶晶柔情地說，好像能看到我似的，“新郎是許儲亮，還記得嗎，高中時來過我們家一次，我被你盤問地都快把他家底全都查出來，還和你吵了一架呢。”

記得，怎么不記得，你們之后相處的細節，我都知道，沒想到你們真得修成正果，爸爸由衷為你感到高興。

“我們在一起六年了，上個月在旅行時，他竟然在半空中熱氣球上向我求婚。那時候我本來怕得要命，看到他眼淚汪汪半蹲著給我戴上戒指，什么都不怕了，光剩下開心。”

我想象著他們的場景，他給晶晶這么浪漫的求婚儀式，作為岳父感到很滿意。

“我馬上就要到出場了，親朋友好都在外面等著我呢，可惜，不是你牽著我走過紅毯。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你，想對你說聲謝謝，還要說聲對不起。”

她的眼淚啪嗒啪嗒掉落到屏幕上，我的世界就好像落了場雨。

女兒啊，是爸爸要謝謝你，謝謝你還記得我，謝謝你這么愛我，我活著的時候見你對我不愛理睬，以為你不愛爸爸了，其實現在才懂，你只是長大了，害羞表達感情。而我對你的關心那么笨拙，如果可以重來，我們一定是天下最幸福的父女。

“晶晶，時間到了。”外面有人喊。

晶晶趕緊擦掉眼淚，把手機放到桌上，整理好衣服，剛要走，又回頭拿起它。

“爸爸，我過去了，女兒很幸福，你在那邊放心。再見，爸爸。”

“再見。”

我輕聲說，我知道，這可能將是永別。

屏幕黑下去的那一刻，純凈的婚紗曼妙拂過，像是微風，吹起思念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