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斑
編輯|Chensi
引子
午后,我歇在床邊,任由自己身上的肉一點點松下來,完全落在床墊上。貼合處有種汗涔涔的浸透感,細微的不適中又帶著一種催眠的屬性。嗯,這樣很好,我想,終于可以消停一會兒了。在我的左手邊,有一員已進入深睡眠的11個月月齡的“大將”,每次睡覺,我們倆都要進行一場30分起的哄睡大戰。她現在真的進入深睡眠了嗎?我端詳起她來。
她的眼睛合成了兩條細長上翹的線,中間是細密又長的睫毛,小嘴微微上翹,小肚子上上下下地起伏著。我很喜歡看她睡覺,有種安寧的美感,指向一個忘卻時空沒有憂愁的美夢,也能讓我瞬間忘記半小時前和她大戰幾十回合把她放倒的掙扎往復,與在“馬上要睡了!”的希望和“她怎么還在鬧是不是不要睡了?”的絕望中來回搖擺的挫敗感。有時候,我能在她安穩的小臉上,看到親人的影子;這讓我在感嘆遺傳神奇的同時,也得到某種跨越代際與生死的安慰。有時候,我能在她皺起來的眉頭間,穿越回我第一眼看到她的那個瞬間,也能立馬從腦袋里調出我小時候的第一張照片,幾個畫面在我眼前交互,又合在了一起,疊印在我眼前這個小女孩的臉上,“哦,就是她啊,是我終于等來的她啊?!庇谑俏矣诌M入了酒紅色微醺的自我感動里。后來想來,才發現這可能是我的大腦在讓我迅速產奶吧。
我一邊感嘆天氣已經逐漸濕熱了起來,一遍放下了對身體的最后一絲緊握,緩緩進入迷糊中去。突然,吱呀一聲,臥室的門被推開,濕熱的空氣里刮入了一陣風,是先生進來了。這一陣動靜,已足夠讓一個尚在哺乳期警惕育兒的我驚醒了。我下意識地起身,看了看身邊的女兒,內心嘀咕著,“也不知道輕一點嘛,吵醒了我的勞動成果你來負責!”女兒不知是聽到了,還是在睡眠中的自然動作,她翻了個身,嚇得我趕緊伸手過去扶住她,聽說這是讓孩子更安穩的小技巧。好在,女兒翻身后并沒有睜開眼,沒有要醒來的征兆。我浮起的怨氣,又緩緩落了下來。
先生迅速上了床,和往常一樣從我的背后伸手抱住我,“老婆,我們又很久沒有……”先生在我耳邊輕輕地說?!皣u……”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但我不希望他說出來。
01
自從確認懷孕以來,我們在性這件事上一直都很謹慎。雖說我們看了不少的科普文,都說孕期,在一定程度和條件下是安全的。但總歸心里還是會打鼓,生怕有一點差池。
還記得在孕早期的時候,有一天,我的尿突然變成了粉色,我緊張到不停地去喝水尿尿,確認自己有沒有看錯,還催著覺得我是大驚小怪胡亂擔心的先生陪我去看急診。大晚上的,我們一邊緊握著急診發的牌號單,一邊反復回憶確認說自己究竟哪一步做錯了,擠到了急診B超室外,我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快撲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懷孕,我很怕自己因為做錯什么,而誤傷到胎兒;更害怕胎兒本身到發育不夠好,只是短暫來一趟就走。
我有些顫抖地走進簾子里,和醫生說我見紅了。醫生拿著探測頭在我下腹部游離,很快,她找到了胎心還在砰砰跳的小小家伙。太好了!我斜著偷看屏幕上黑乎乎的一團,看不清,但是我知道她還在,而且是好好的,這就夠了!
這之后的很長時間里,我在吃和動兩方面,愈加小心起來;在性這件事上,我們都選擇了不做。可誰知,哪怕是這樣,我的生產,也并不如預期那樣順利。
一個悶熱的午后,大約下午四五點的樣子,我懶懶地爬起來。下床的一瞬間,我突然感覺一股暖流從下面流了出來,是黃色的液體,有特殊的氣味。我心頭一緊,不好,這大概就是羊水破了。我們立刻打給了120。急救人員很快就來了,把我捆上擔架上,從5樓家中抬下樓,上了救護車。車上的急救人員問了我基本情況,給我量了血壓,就一路開去了仁濟醫院。
從這一刻起,我從平視變成了仰視,我的腦袋仿佛也隨著顛簸的車一路翻滾,剛看到什么又迅速滑過。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我們會不會有危險,后面迎接我們的是什么呢?盡管期待和腹中的胎兒見面,但我依舊無法抑制地害怕起來,畢竟今天距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月呢。感覺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后,我們終于抵達了醫院的產科。
躺在產科保胎了一天一夜后,胎心減速三次,我在凌晨被拉去剖宮產了。從待產區到手術室,有一段幽微的秘密通道。護士一聲令下,我乖乖爬上一個護工大叔的推車。還來不及回想之前了解過的剖腹產的樣貌,我就被推入了金屬色的白光之中;我只覺得自己在冷冰冰地推車上晃蕩,像是擠在烏篷船里一樣,又窄、行進又快,并不是舒適的體驗。隨后我們坐上了手術專用電梯,通過了幾道門,最后抵達了一個冷氣很足的空間,我想那就是手術室吧。
幾個醫生護士過來圍住我,麻利地協助我爬上了手術臺,然后問了問我的病史,身高體重等,教我側身準備好打麻藥的正確姿勢。很快,麻醉師就過來了,先是給我在背上涂了大面積的碘酒,然后跟我說要面向右側,蜷縮起腿、雙手抱膝蓋、頭往下低,卷成蝦狀。同時,有另一雙手扶住了我的身體,讓我保持固定。接下來就是消毒,往脊骨打入麻醉。經歷過之前的宮縮痛,這麻醉針進來,我都沒啥痛感了。只是感知到有東西杵進了脊椎骨的骨節里來,隨后我的身體被放平。很快,我的腳開始發麻;又過了一會兒,胸部以下的身體就毫無知覺、無法移動了。醫生護士給我罩上了各種布,我的頭被蒙在了布后面,視線被限制在更狹窄的范疇;我基本上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通過聽覺保持對手術狀態的了解。
沒過幾分鐘,我聽到主刀醫生進來了,手術隨即開始,我全程都通過聽覺和被壓的感覺來感知手術。主刀醫生說我的肌肉彈性不夠,所以切得比較費力,我猜大概類似于要切很厚很老的牛肉吧。切到最里面,大約是子宮那層,醫生說有個腫瘤。
我并沒有很驚訝。因為這腫瘤,其實在懷孕前就有了,當時好像還挺小的,醫生建議不做處理。建大卡的時候,也看到了,醫生也說要后面再看。而奇怪的是,再之后的多次B超都沒有再見過這腫瘤了。要不是這一番剖開來被發現,我幾乎都要忘記它的存在了。
隔了一會兒,我聽醫生說:“要撈小毛頭了……”我頓時緊張起來,要揭開盲盒了!說實話,我其實從知道懷孕的第一天起就在祈禱是個女兒,也說不上為什么。“是個妹妹!” 醫生告訴我,我瞬間好開心,努力想要伸起頭看看我的女兒,差點兒都忘記自己是手術臺上的那塊老牛排。
因為沒有戴近視眼鏡,所以我想要突破模糊的視線去看清她并不容易。在一圈金屬色的光斑里,她顯得小小的,頭有點尖,隨即被抱去了旁邊的臺子上,護士給她清理身體、稱重。在小心翼翼的等待中,我聽到了她的哭聲,輕輕的、嫩嫩的,仿佛她還沒睡醒的樣子……隨后她被抱著朝我走來。他們先是把寶寶的腿和屁股朝向我,“是個妹妹哦”。接著再把她的小臉湊向我,說“親一下”,我盡力湊過去,貼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感覺她,她就立馬被抱走了。后來我才知道,由于女兒早產了一個月,體重又不滿5斤,所以醫生討論之后決定把她直接送去兒科醫院的NICU里觀察。于是我的女兒,在剛出生和我輕貼一下之后,就要和爸爸媽媽分開了。但當時我內心只是大聲喊道:“嘿等等,我還沒看清,還沒貼夠……”
寶寶被送走之后,我內心只想快點結束這場手術,可這手術還是做了很久。后續的過程超出了我對剖腹產的既有想象。我的腹部被按壓了很多次,各種壓迫感、痛感讓人顫栗。進手術室之前我就已經餓了,胃有點痛。而在手術后半段,胃部可能收到擠壓,愈發疼痛了。手術室很冷,我忍著壓迫感、痛感和麻木感,盡力讓自己保持順暢的呼吸。不知過了多久,在一陣數手術刀紗布的聲音中,我的手術終于完成了。先生因為要第一時間送寶寶去兒科醫院,疫情期間又只允許一個親屬陪床,所以手術后前幾天陪在我身邊的是我的表姐。
術后第二天,護士給我拔了尿管,也就意味著從這一刻起,我可以嘗試下床了。一開始,我只覺得躺著難受,想要下床,卻沒想到下床是術后的第一場大考。
剛開始下床的時候,我還信心滿滿,想說下肢早就恢復知覺了嘛,應該可以妥妥撐起我的身體??墒菑纳习肷碜?,到準備好下床姿勢,就已經費了我好大勁。表姐在一旁早早拿好了輸液架,幫我掛上了鎮痛棒和輸液,同時隨時準備著來攙扶我。我努力挪向了床沿,呃,床有點高,然后我再往下一蹭,終于接地了。表姐把我扶起來,我一手撐著輸液架,一手扶著表姐,緩慢挪向洗手間。唉,怎么走了兩步,就這么喘?我出汗了,好多汗……就這樣我終于到了洗手間。表姐好不容易把我安放在了馬桶上,我開始了術后第一次自己主動尿尿。坐下來的那一刻,汗水再次撲面而來,把我的眼睛都蒙住了,汗里面的鹽分讓我的眼睛有一絲痛感。我用手拭去汗流,抬頭看了眼鏡子里我的,這誰?臉色唇色如此慘白……隨后喊表姐幫我拿來新的計量型衛生巾(一種專為產后女性設計的衛生巾,可以檢測產后出血量,預防產后大出血)換上,然后努力起身、擦干凈,站起來。這時候的“站”,其實是蜷縮著,彎著腰,步子是橫著一點點挪,整一個無法直立的動物模樣。
我剖腹產出院回家的那天,是我剛能下地的第三天。上午,我如約去做了一個B超。在我的病房和B超室之間,隔了一整個走廊,我幾乎挪著過去的。我們經過了3人間、6人間、8人間,走廊床位……我一眼就能辨認出哪些是剛生好、待產的、順產的、剖腹產的產婦。像我這樣的,順著一半又被抓起來剖,早產而且孩子還去了NICU的,大概是鄙視鏈比較末端的。既吃了剖腹產的苦頭,還在被輪番壓肚子排惡露的時候,被醫生帶了一大圈學生來圍觀。我真的是來不及考慮什么尊嚴,只想大罵:“不要再壓了,誰和我說剖腹產不痛的?!”
從B超檢查室一步一步挪回病房后,護士送來一大包藥,和我們說可以出院了。我從入院的時候,就盼著出院,可沒想到是這樣的出院模式。別人產后出院都是帶著寶寶的,新手爸媽抱著新生兒,雖然姿勢是各有各的笨拙,但全是幸福的樣子。而我,只有我和我先生兩個人。我的腹部還是微微隆起,并且感覺在往下墜,每走一步都是煎熬。這讓我忍耐每一寸疼痛的同時,感覺非常不爽,還有些內疚。
02
很快,內疚摻雜著執念,變成了我對自己母乳喂養的要求。我自己從小沒有吃過母乳,我女兒剛出生的頭三周也沒喝上母乳,所以我對自己說,一定要讓女兒吃上!我也因為剛生產完,激素急劇上升,以至于我在生理上和情緒上,都會很想要用喂奶這樣的方式,與這個小小的生命體建立一種切身的聯結。而這,又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我母愛與母職的發端與標準。
從產后第二天開始,護士就叮囑我,因為寶寶不在身邊,沒辦法趴在我胸前自然開奶;所以我需要每4小時用吸奶器吸一次奶,這樣等寶寶回家才能喝上母乳。我低頭看了看胸前,皺了皺眉頭,心里暗自問“我會是一個合格的奶牛嗎?”從小就是學霸的我,在對喂奶的難度和艱辛一無所知的情況上,就暗暗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
人就是如此有趣,一旦有了目標,我便開始了戰斗;只不過這一次,是和自己的身體。吸奶器,成了我的作戰工具。和吸奶器產品包裝或是商品詳情頁展露出的溫柔、美好完全不同,我一說到吸奶器,就會想到《瘋狂的麥克斯4》里那個囚禁超模、連接她們胸部讓她們不斷產奶以投喂巨嬰的巨型奇怪機器,充滿了暴力與怪誕。
第一次用吸奶器的時候,我嚴格閱讀吸奶器的說明書,甚至連要先洗手什么的都謹記于心,仿佛是一個菜鳥跟著大廚的方子一步步要把食材扔進油鍋,既期待,又害怕。接上電源后,我把吸奶器的兩個口卡入了專用的胸罩里,然后對準我的胸部,再整體穿戴上,調整胸部的位置。穿上這樣的胸罩,很難不像一個奇怪的戰士。隨后,我按下吸奶器的開關,電源馬達傳來呼呼呼的聲音,我的胸部一緊一緊地收束起來,是略微有點不舒服的內部抽搐感。
“這樣就可以了嗎?會有乳汁出來嗎?”我緊張地盯著吸奶器卡口連接的兩個奶瓶,迫切地盼望著電機呼呼之外的產物。幾分鐘后,滴~滴~微黃的液體從瓶口墜了下去,逐漸淹沒瓶底,并一點點往上漲起來。“哦,我成功了!” 我內心一陣雀躍,我拿手機拍下了第一次的戰利品。但,這是個無效的戰利品。因為當時我被貼上了有免疫問題的標簽,以及我還在吃一些會影響母乳的藥,所以我的母乳沒辦法被送去給女兒吃。一想到這里,我雀躍立刻彌散開去,轉而是一陣虛空感?!翱上?,一場徒勞?!?/p>
就這樣,我在雀躍與徒勞之間來回切換,完成了女兒不在身邊的人工開奶。我先后換過4個品牌型號的吸奶器;我討厭它,卻又不得不到哪兒都帶著它。從醫院的病床上,到凌晨4點的臥室飄窗上,還帶去了公司行政背后倉庫里的夾縫里。它粗暴地榨取著我的乳汁,把我同化成女兒嘴邊尋找的奶嘴,鬧覺時夜醒時戒不掉的那一口甜水。
同時,我也第一次明白,為什么大家都說堵奶、乳腺發炎是每個母乳喂養媽媽的必修課。我清晰記得我深夜里因為疲憊睡過頭忘記吸奶,夜里喂奶忘記換邊,等我再次醒來時,單邊或是雙邊已經發癢、刺痛、逐漸變紅變硬的乳房。疼痛如同一束扎入上半身的根系,還在不斷往里鉆、不斷生長,扎得越來越深,還時不時抽搐,用酷刑提醒著我,而我只能投降。這時候,若是能撕幾片冷藏卷心菜貼在炙熱和脹痛的胸上,就如同是有個善解人意的卷心菜小仙子在給我們搖扇子,一下一下;雖然風力有限,但似乎有種能消炎的魔力。所以我常和朋友們開玩笑說,冷藏卷心菜是新手媽媽的好朋友,下次上門看望產婦可以送這個。
從懷孕,到生產、哺乳,先生給了我很多理解與支持。每次堵奶,他甚至比我著急,跟著科普視頻學習通乳手法,然后拉著我在衛生間鏡子前折騰了半小時,終于擠出2滴奶來,似乎是對我們努力的回饋,但并沒有扭轉堵奶與發炎的局面,最后還得靠小小吸奶工——我女兒,與吸奶器聯合作戰一番,才完成了一次通乳。
在喂奶、堵奶、吸奶、喂奶的反復過程中,我的身體,特別是我的乳房,有了明確而神圣的功用??摁[的女兒,只要嘴巴嘬到奶頭,小手摸到乳房,就會迅速安頓下來,我就這樣成了她信賴且喜愛的超大安撫物。她長出第3顆牙后,有時候還會咬到我的乳頭,所謂笑里藏刀,溫柔一咬!還有的時候,她非要叼著我的奶頭睡覺。她的小床在我們大床的腳下,一個身位之隔,我偶爾會一手摟住她的腦袋,一手拍拍她對屁股,像達利畫上坍縮的鐘表一樣軟趴趴地掛在她的小床圍欄上,把胸部擠過去給她,這時的我看起來非??尚?,我的工具人屬性進一步實錘了。
與此同時,我先生與我的“工具人”身體,逐漸拉開理性的距離。他一面贊嘆我的乳房,一面又躲避我的乳房。我的乳汁,他甚至都不敢嘗一口。畢竟,我的乳房、下腹部,曾經是我們都很喜歡的愛撫區。而在這13個月里,上面仿佛貼上了一個標簽:寶寶專供,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不敢觸碰的禁區。哪怕是他想要和我親密,他也會選擇避開這些地帶。這在我看來,這可能是一種隱含的扭曲的嫌棄吧。我一面能感覺他的體貼、對女兒的愛,一面又會覺得這個階段的親密,更像是器官之間的、動物性的,而不是全身心的、情感性的。
先生總是說,我是他的安眠藥,只要抱住了我,就有一種踏實安穩的幸福感,他也就可以很快安然入睡了。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我喜歡他這樣說,因為我也喜歡這樣的親密感。但現在,當我已經當夠了女兒的哄睡工具之后,我反問他:“我是一個工具嗎?你需要的是一個可以抱著的老婆,還是我?”先生大多一笑而過,并不和我深究。
03
女兒5個月后,我的產假結束,開啟了當背奶媽媽的一段體驗。在公司吸奶這件事,如同一個9?車站一樣,帶我通向了一個幽微的世界,也撕開了公司號稱女性員工友好的假面。
為什么說是幽微的世界呢?首先,公司給我安排的“吸奶室”,是在行政辦公室側方墻面里隱藏的一個雜物間,里面堆滿了公司不需要的雜物,破敗的桌椅和陳年的文件覆蓋著常年積累的灰塵,就連燈光也是幽微的。我連在里面泵奶插線,也是需要從外部明亮的辦公區域接一個插線板,拖一條線進去的。其次,就連這個陰暗的小房間,也是我幾番爭取來的。當我第一次和公司行政提出,我需要在上班時泵奶的時候,那個精致利落、看起來高高在上的女行政主管給我的回復是:“那就去女廁所呀。”拜托,吸奶和上廁所,這兩個動作是可以同時做的嗎?于是我向部門的男領導求助了,他是一個外國人,在聽說了行政主管的回復后,他立刻跳了起來:“What?!”如果一個男性都會有這樣的共情與憤怒,為什么一個身居高位的女高管對她下屬的女性員工的正常需求,反而顯得如此冷漠?于是男上司幫我寫了封郵件要求一個合適的吸奶空間,結果就有了后來那個幽微的“吸奶室”。
哪怕有這樣的波折,我也在這個幽暗的房間里,吸了8個月的奶。那8個月間,在我的工位上,擺著一個大大的蒸鍋一樣的奶瓶消毒器,蒸騰著吸奶器,也蒸騰著每天疲于吸奶和工作的我。我按照一天4小時的間隔,在公司一天大概要吸2次奶。每天,我都在手機里設好鬧鐘。每次時間一到,我就會洗好手,組裝好吸奶器,裝進一個吸奶包里,然后接滿一大瓶800ml的溫水,然后穿過半間公司,走入儲藏間,開始20分鐘左右的泵奶。泵奶的時候,我常會戴上耳機,因為我對于一墻之外的行政辦公室八卦毫無興趣,我只希望這20分鐘過得快一點,奶出得更多一些。泵奶結束,我還會在儲奶袋上寫上奶量、日期和時間,精確到分鐘。產量多的時候,我甚至想畫上一個小笑臉,產量少的時候,我甚至不想寫奶量。我有時候在想,儲奶袋上的記錄是背奶媽媽的產量,也是她們的日記吧。我拿著這包珍貴的奶黃色和一大包產奶的裝備,又走去公司的廚房區,把儲奶袋放入冷藏室,冰袋放入冷凍室。然后在人來人往中,清洗完的吸奶器,再把它們一起裝入我工位上的奶瓶消毒器,確認消毒器是足夠干凈的水之后,點開消毒按鈕,準備好下一次啟用。每天一到下班的時候,我就匆忙地跑去冰箱拿上冰袋,再放入今天的兩袋奶。帶上電腦包,就匆忙趕去地鐵站。一路擠過去,不顧形象地趕回家。此時的我,只為了保鮮和快速送達我的奶。
我在洗奶瓶的時候,周圍的年輕同事往往會迅速讓開,不確定是嫌棄還是什么。偶爾會遇到一兩個女同事,停下來和我交談。她們往往是有生育經驗的,或是準備要生孩子的。只有當自己成為了一個需要背奶的媽媽,我才看到了大公司的另一面;在那一面,并不鼓勵生育與哺育,因為我們只是一個小小的生產資料,不配花時間和精力養育自己的小家庭,就該好好服從于崗位的需求,好好地為公司“產奶”。
這8個月來,盡管我從意識層面積極抵抗著,可我的身體在每天往返的疲憊里臣服了下來,我的奶量逐漸減少。終于,女兒13個月后,當我作為工具人的不爽蓋過了往日親喂的決心與執念時,當我女兒擁有穩定的正常生長曲線之后,當我逐漸忘記我女兒是早產兒這件事之后,當我受夠了在公司行政區后面隱藏推門里儲藏間泵奶的尷尬與同事們的嫌棄眼光之后,我終于決定斷奶了。
04
第二天開始,我清理掉吸奶器、扔掉喂奶內衣。我突然發現,過去的內衣已經不再適合我了。于是,我在一個工作日的中午,沖到了一家內衣店挑選新的內衣。
說到胸和內衣,我在喂奶后也有了截然不同的清晰的審美標準與需求。從前,我認為豐滿的,就是美的。我自己的胸,不算大,也不算?。豢赡茉谕獠康囊暯强催^來,我是非常不起眼的那種。從小到大,我還是會有些自卑的。比如我不太喜歡去公共澡堂、泳池或是健身房,因為我無法直視那些坦然赤裸的、豐碩的、有曲線的肉體,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那樣的身體。懷孕后,一直到哺乳期,我的胸部似乎到了一個快速波動的生長期;最夸張的時候,每隔幾個小時,就會經歷一次升杯到降杯的動態流轉。而升杯的體驗,我并不喜歡,因為這往往是伴隨著刺痛以及指向喂奶功用的,當然也和有一次被周圍男性盯著我那因為喂奶而脹大的胸部看有關。我討厭這樣的凝視。
而今,我更喜歡貼合的、別致的、舒適的內衣。從哺乳期,我才發現,原來我左右胸部,是有點大小差異的;而且因為喂奶,這個差異被放大了。我過去會特別介意胸罩的肩帶滑落等被外人發現我穿了胸罩這件事,可現在我發現,自己完全不在意了。過去,我很在意性感這個字眼,我不喜歡與這個詞產生任何一丁點兒關聯。而如今,我一點也不在意,甚至我開始欣賞我身體本來的曲線,包括懷孕、生產本身給我身體帶來的所謂的負面的影響,比如松弛而褶皺的下腹部。
從站在試衣間鏡子前穿上了喜歡的內衣的那一刻開始,我知道,我對我自己身體的喜愛,開始生長起來了。這是一種跳開我的身體被“功能性”地需要的喜愛,是一種我感謝我的身體的喜愛,一種我可以自由觸碰、自由選擇飲食和行動的喜愛。
05
回到那個哄睡剛結束的午后,先生在我身后向我拱了過來,我有點不舒服。顯然,我的情緒、心境和身體都沒有準備好。我腦子里還在思考這件事的正義性,雖然這看起來有些可笑,但那一刻,我真的真的沒有想要。可能是激素的作用吧,在生理軀體層面,我被“媽媽”這個角色所包裹與覆蓋。我的乳房總是因為孩子的需求而自動鼓起來,又在她一陣掐著表的吮吸后癱軟下去,像極了一個試圖踐行母愛又過分高估自己,最終累到趴下的我。我的耳朵總在聆聽,一旦捕捉到一點點孩子的翻身、踢腿、打呵欠,它就會豎起來,如果聲音持續,我整個人就會醒過來。我的下腹部,那條早已長合卻尚且明晰的剖腹產切口還在不斷向我喊叫,提醒著我它曾經經受過的撕扯與壓迫。
但轉念一想,我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我看到了先生,以及我們的謹慎與隱忍。這算是我給我先生的補償嗎?我嘴上當然說不是。從孕期到產后,以及哺乳期里我非常疲倦的時候,先生會自己解決,但他總是說并不喜歡這樣的工具感。我和我們做的這些,是不是在將身體、將性讓渡給生育之后的投降與撤退呢?生育本身,拋開它至高無上的傳承目的,它本身是否是一次對女性身體的借宿與寄居,而又因其巨大的無可辯駁的正義性,讓所有其他的場景都乖乖退場。
想到這里,我放棄了抵抗;可能也還伴隨著一些來自妻職的愧疚?因為這一刻的放棄抵抗,可能就是抵抗本身,抵抗這種將身體讓渡給生育這件事本身。但同時,我似乎又陷入了另一個更先存在的圈套——妻職。
那我在這一刻的感受呢?這感受重要嗎?我是在完成這件事,還是在享受這件事?我是在抵抗成為母職工具,還是在順從成為性的工具?我是在安撫他,還是在安撫自己?我在不做與做之間,是否有其他的選擇?就這樣,我惴惴不安地配合著,又似乎在實驗著。我可以跳開母職和妻職,回歸自我主體上來嗎?
此刻,我的先生還在我的身后。我并沒有多喜歡這個姿勢。只是此刻沒有足夠的力氣容我挑選變換體式。同時,我也無法女兒隨時會醒來大哭的恐懼里徹底放開。果然,在先生還在攀登的過程中,女兒響亮的哭聲,叫停了這一次行動。我們倆狼狽又果決地拉上衣褲,我一個起身,摟住因為驚醒而不安的女兒,變回了她的超大安撫物,我長舒了一口氣,終于結束了。
06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先生、我們共同的好朋友一起坐在濱江的一個小酒吧里,慶祝我正式斷奶。
在我和先生沒結婚之前,我們三個也常常在下班后的晚上,約在淮海路附近的小酒館,喝上幾杯。那時候聊的內容,就像是一列火車上灑下的紙花,聊的時候很開心;列車到下一站,也就將那些紙花拋下。而現在聊的內容,則像是火車上的夾心玻璃里的蚊子,隔著玻璃,看得清晰,卻也無法將它取下;無論走到哪兒,總能看到,當然也可以選擇看不到。
“你們知道,我有多久沒喝過酒了?”
“從知道懷孕的那一天到昨天,大約是21個月?!?/p>
我拿右手,轉著還剩幾口殘酒和融冰混合物的玻璃杯,看那些液體在彼此傾軋,那么流暢又那么寡淡,像極了此刻我心底的絕望。在一陣微醺上頭里,我忘記,自己是怎么就走到了這里。
“怎么下定決心斷奶的?”朋友問。
“本來,我給自己的目標就是喂一年?,F在還超了一個月呢?!蔽业匦χ貜驼f。
在我的心底,從第一次開奶,到最后一次喂奶和泵奶的畫面,逐一閃過。我后悔嗎?當然不!我自豪嗎?有一點。我痛苦嗎?曾經有過。但因為這一切都是我的選擇,所以我愿意承受這里面的痛苦或是安慰?!拔叶伎梢??!蔽乙恢笔沁@么和自己說的。偶爾有朋友問起母乳親喂的感受,我也會如實告訴她。
至于我為什么在13個月就斷奶了,可能是我真的氣力不夠了吧。本來的預期就是一場為期一年的母愛喂養實踐,當激素退潮,我回歸了日常的理性。孩子,會一天天長大,無論是否有母乳。我也需要一天天找回我的獨立性,而不是我的乳房每4個小時鼓起又坍縮。我懷念懷孕前的日子了,我想隨心所欲地吃喝了。當身體主權的退讓已經達到了一定的時長,我得想辦法奪回我身體的主權不是嘛。
回家的路上,先生和我說,他今年的愿望,是回到我們之前那樣。
“哦是嗎?我們還要回去嗎?回去會更好嗎?我們還回得去嗎?”我暗自嘀咕起來。
從前,我有纖細的小蠻腰,光滑的腹部;現在,我的下腹部總是有一塊贅肉,并不堅實,時常下垂,深吸一口氣的時候,就變成一層層褶皺。我會驚訝于照片里,那個臉已經長成一團的女人,“團子”的下方,有一對如安西教練一般的雙下巴。
剛開始的時候,我的不適會讓我想要藏起贅肉;但現在,我已經逐漸釋然了。我當然可以找到更適合自己的,更自由的穿著方式;我開始喜歡上我自己圓潤的樣子。
回到家里,我倒頭睡下。畢竟,后面還有夜醒在等我呢。
寫作手記
這一次書寫,私心想突破自己的安全寫作區,寫一篇更私人的、更身體性、更女性的內容??蓪懼鴮懼?,發現有些內容,還是無從入手,又怕寫得太主觀,又怕寫得太露骨。但不知不覺,也寫出了不少藏在心底的話,也算是作為這一系列書寫的開篇吧。感謝Chen Si老師的陪伴與指導,讓我看到了可能是只有自己人才懂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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