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周末，我拿出一百二十分耐心，給西柚講了兩段我最近聽和看到的東西。

一個是郎咸平的視頻說，我的兩個孩子（估計是最小的那兩個），如果說想跑去讀研究生，我堅決反對，讀了有什么用，照樣找不到工作，現在不是讀書改變命運的時代了。我跟我老婆說，我們可以在上海買個百年老洋房，裝修成美美的西餐廳，讓帥氣的兒子做大廚，漂亮的女兒做迎賓，我們倆就端杯紅酒，在陽臺上養老。自己沒出息的人，才雞娃呢。雞娃有什么本事，雞自己才是本事，有本事給孩子創造能創造的條件。這才是這個時代的可能性。

另外一個是2023年那一季巖中花述中，魯豫和前HBO中國董事總經理，前蘇富比中國董事總經理范貝貝對話。范貝貝的履歷很耀眼，華納兄弟、迪士尼、HBO，蘇富比高管都是她的EX從業，金光燦燦的金領麗人本人。范貝貝說她最大的轉變發生在2013年，她找到了一條去南極最便宜又沉浸而不是坐船觀光的路徑，去南極跑馬拉松。在那里交到了很多她認知以外的朋友，大大打開眼界。那些人中很多半年工作，半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還在那邊交到了一個好朋友，一個美國女孩，她給自己的人生規劃是，在30歲之前，要去遍七大洲。范貝貝說從來沒想過，一個人沒有一個長期的穩定的工作（就可以有這樣不切實際的 規劃）。對她來說，人生是線性的，每天去上班，從一個小的職位，到一個大的職位。在去南極之前，她所有的想法，都是要工作，要掙錢要完成業。第二個觸動，還有很多跑步者，給慈善組織籌款的，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去跑個馬拉松，我能跟人家用什么理由來籌款，后來聽他們解釋后，原來可以通過這種形式，讓大家支持你挑戰為你所支持的慈善組織來籌款。這為她打開了一個新的視窗。

其實這兩段話對于中國人來說，都沒有什么很特別的輸出，只是這些年比較多的聲音之一，就是人生支持各種各樣的活法，沒有唯一標準，尤其經濟下行周期，卷也白卷，對自己，對子女得有合理躺平的預案。我把故事講給西柚聽，一來呢，洋人不像東亞人，都是在道理中長大的，我們每個人都能講出很多道理，大的小的，時代的自我的，有營養的或者有毒的雞湯的……每個人耳朵都被道理和感悟磨得長老繭了要，不光中國人這樣，日本韓國人也這樣，你看日劇韓劇就知道了，臺詞中很多比重在講道理。

給西柚講點人生道理，他會特別的受用，有驚艷效果，他常常對我順口說出來的一點小破格言，覺得我小嘴巴巴地驚為天人，并即刻記錄下來，又傳銷給他弟弟——他唯一可以傳銷的人。第二呢，是我覺得關于當娜的教育和未來，我有點責任，我攪亂了西柚執行了大半輩子的人生理念，其實就是前面我講的那兩個故事的原則——小孩無憂無慮自由快樂的長大就好，所以讀書期間打球、騎馬、游泳各種接接送送地玩，學習從來沒過問過。

悲催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他被我潤物細無聲地徹底洗了腦，覺得小孩要上大學，要讀研甚至讀博，要有合理的知識結構，有終生學習的能力，關鍵是有個體面工作，這些逆向心理歷程我之前寫過很多遍，我基本上等于拿東亞家長那一套，把他繞蒙了。在我的洗腦過程中，他先是不以為然，慢慢地不出聲，慢慢地突然就成為我那些理論的自發持有者，好像他天生就這么認為的。他對當娜高中畢業后，立馬和男朋友同居，拒絕上大學，隨便地換工作，動輒放棄，捶胸頓足，又毫無辦法。

高中畢業前，學校里每周五安排畢業生做工作實習，當娜被安排去了一間鄉間child early care機構實習，那里有出生剛剛兩三個月的BB到三歲的幼兒不等，相當于我們小時候的沒啥技術含量的嬰幼兒托兒所，上幼兒園前班的意思。當娜在那里干得很開心，大家也喜歡她，高中沒畢業，就拿到了那家機構的工作offer，直接就業了。西柚當時對當娜拒絕上大學已經痛徹心扉一波了，后來因為當娜表示非常喜歡這個職業，簡直是命運之選，并決定在職讀一個early care的學位，這才讓他老懷稍稍得到一點安慰，巴巴地交了學費，結果好景不長。

去年下半年，當娜先是持續抱怨，那個網課上起來很辛苦，不快樂，有點堅持不下去了。西柚說邊工作邊學習，當然難了，你本來可以舒舒服服地花父母的錢上大學，享受校園生活四年。你要去工作，和男朋友租房子住，小小年紀要負擔房租和水電食物賬單，這是你的選擇，給你交早教課程學費前就提醒過你，邊工作邊讀書是一條多難堅持的路，你說這是你的命定職業，你想好了，現在又含糊了。不僅僅是質疑，當娜勉強上完第一個學期，就棄學了，當然那個學位學習被保留幾年，隨時可以回去上。但是當娜表示她堅決不會學下去了，因為不能想象終生在小孩的尖叫環繞中工作。當娜不僅僅放棄了學習，連工作都辭了。走前那個機構給她開了盛大的告別party，家長也送了好多禮物給她，說明大家都喜歡她，她也干得不錯，就是不能再繼續了，說好的命運之選呢。

離開幼兒機構，當娜去一家離家很近的育苗花園做了園丁，說天天在花園里和植物打交道，沉浸在大自然里，耳朵里沒有小孩吱哇亂叫的煩惱，照顧植物比照顧人類幼崽更適合她，她得到了內心的安寧。而且因為是體力勞動，收入比之前還高。加之離家近，不用開車，油錢都省了，非常非常滿意。西柚驚訝地說，這么年輕種花去了？

我當時給西柚寬心說，做個好園丁，在新西蘭應該有前途啊，家家有個花園，對園丁和植物永遠有需求。西柚將信將疑地說，如果真喜歡做園丁，琢磨進去當然也不是不可以，就怕……

怕的很快就來了。上個月，當娜發來長信息，說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情激情所在，去學一個價值8000多刀的健身課，拿下資質，將來可以做一個私人健身健康顧問。西柚當時就崩了。

當娜的媽媽是健身房狂人，從當娜十五六歲就帶著她混健身房。西柚一直激烈反對，第一他特別討厭健身房（像反對很多事那樣蜜汁反對），第二個反對理由倒是有點道理，說小孩骨頭還沒長好，就健身是不是科學？但是他反對無效，當娜不僅自己成了健身達人，現在還打算當成職業學習和從事，西柚覺得自己簡直被當猴兒耍。

我跟西柚說，這事你得分兩個層面考慮，第一對健身房的個人好惡要摒棄，你可以不喜歡健身房，不代表那是一個沒有前途的職業。第二當娜要花錢考牌當健身教練從業，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對她來說，要明白的道理是，人生沒有無數次重來的機會，任何事情變成學業和職業，都不僅僅由樂趣和激情組成，更多需要的是對枯燥重復的堅持，還要忍受每一行都有的月亮陰面，不能永遠一不如意就撂挑子，當然她現在還年輕，還有任性的本錢，但也是有限度的，命運之選、心靈寧靜、激情所在都試過了，然后呢？當娜是個聰明孩子，你要把這個道理跟她講透。

這點人生小道理，又把西柚講得一愣一愣的，趕緊約當娜面談傳銷他從我這躉來的小道理，并說這次如果再中途放棄，就要退還8000刀學費。當娜當然是立刻表示懂了，并承諾這次一定會堅持的什么的，放棄一定退費。當然，西柚對此表示毫不抱希望，給出去的錢再要回來，沒門，不過是一個說說而已的態度。

西柚仍然感覺很不托底，覺得當娜得到一切太容易，任何事放棄起來一點心理負擔沒有。他說我為她的未來憂心忡忡。我就是在這個前提下，講的前面兩段故事。我說我很后悔之前給你洗腦小孩一定要怎么樣怎么樣，其實這個世界沒什么怎么樣的規矩在，每個人都有跟性格匹配的命運，改命很難的。所謂主流，也不過就是大多數，你之前蔑視主流的勇氣，讓孩子自由自在地長大，其實是幾代人的積累，讓當娜有了不背負什么的自由，你做得已經很好了，當娜在同齡人里，是去過國家最多的小孩，從小帶著走遍了歐洲、中國、美國、澳大利亞、東南亞諸國南太平洋N多小島國……這些都不是白走的，會化成見識和視野，別太跟自己過不去了，你把自己愁死了，當娜也不會走上你想上她走的路，除非她自己想。

退一步說，我還看過李立群的一個視頻，他說啃老族可以啃得光明正大坦坦蕩蕩，沒有貶義，他們命好，就算他們有一技之長，都在他們的興趣里面，工作里面努力，但是依然，他們那么年輕就有了經濟上的 一種安全感，爸爸媽媽的辛苦賺的錢這輩子如果沒有花完，就是他們的。

王朔在《致女兒書》中咬牙切齒地說，“我希望她干嘛？什么都不希望。希望她快快樂樂過完一生，我不要她成功。我最恨這詞兒了。”吳曉波也專門寫了《吳曉波致女兒：生命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浪費》：“你有權利、也有能力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和工作——它們甚至可以只與興趣和美好有關，而無關乎物質與報酬，更甚至，它們還與前途、成就、名利沒有太大的干系，只要它是正當的，只要你喜歡。”

西柚雖然未必能全部理解王朔和吳曉波這樣成熟成功的思想輸出者的畫內畫外音，但他應該能理解李立群的話，一輩子勤奮工作的結果是，有能力給女兒提供一生簡單快樂的保證。當娜自己愿意奮斗走崎嶇山路享受登頂快樂當然好，不想只要不吸毒不賭博，在紐村這么個特朗普都只給增加10%關稅的美麗安寧小島國，怎么不是一輩子呢，瞎焦慮什么啊，按照馬斯克的說法，共產主義就快實現了，AI將帶來生產力的幾何增加，并帶來極大的物質豐富，人類不需要太多付出勞動，用不著朝九晚五，一周工作五天，就可以衣食無憂，按需分配，樂享其成。人類到了最后的狂歡階段也好，進入了不勞而獲的程序也好，總之是到了一個革命性的轉折點，隨波逐流得了，生存還是滅亡戰爭與和平都一線之差，沒必要為小孩上進不上進把自己弄得情緒敗壞，寢食難安。

后面的私貨：

我努力拿出自己的耐心和善良寬慰西柚，主要因為最近他常常說一句話，我respect丫丫，丫丫16歲自己出國留學，現在一切靠自己，好好工作，好好享受，這才是人生應該有的樣子啊。

鴨子和當娜其實都是避重就輕，貪圖享受，一門心思吃喝玩樂，沒啥大追求的典型當代小孩，區別就是鴨子被我一路揪著沒有任何走偏的自由（當然是出國前，出國后，風箏就不受控了）。當娜一直被放養，突然想圈起來，也做不到啊。還是那句話，她現在是成年人了，一切除非她自己想。

作為傳統路徑長大的我來說，我當然對西柚的擔憂也充滿理解，加之我以前給他洗腦洗得太狠了，造成了他心理系統紊亂，所以覺得有義務再給洗回來，老年得女，寶寶貝貝地好好供養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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