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了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3年出版的人物傳記《冰雪秋笳:吳兆騫流影》,傳記主角是清初吳江詩人吳兆騫,作者是當代吳江詩人湯海山。關于吳兆騫的身世,大致可概括如下:他生于明末江蘇吳江一個官宦之家,清順治十四年(1657年)因科舉作弊案遭人誣陷,被流放塞外絕域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康熙元年(1662年),他的詩友顧貞觀在給他的一封信中立下誓言要救他還鄉。后來,顧貞觀結識了納蘭性德,經他們兩人及徐乾學、徐元文、宋德宜等諸多友人的勠力營救,吳兆騫在康熙二十年(1681年)終被允許納資贖歸。3年后病逝京城。他生前,徐乾學為他的大量詩作刻《秋笳集》,傳世至今。
湯海山的作品
《冰雪秋笳》是我讀過的不尋常的一本傳記作品。重要的一點是,如此大部頭的傳記,書后竟沒有標注任何參考文獻。據作者在后記里介紹,他寫作此書從動筆之日算起,歷經26年,其間參閱過數以千計包括各種史志在內的書籍和文章。然而,在自己的書后沒有列出一篇參考文獻,只能說明作者非常確定這本傳記里沒有使用他人的研究成果。
事實上,26年來,作者孜孜以求,數易其稿,推倒重寫,未嘗改變初衷,就是因為在他視野所及對吳兆騫的研究里,有許多疑案沒有破解,更有一些謬妄之論廣為流傳。從本書的論述來看,作者的研究方法旨在撥云去霧,回到360多年前的事件源頭,依據浩如煙海的當事人的詩文、信件等一手資料,事析秋毫,見微知著,還原真相。
吳兆騫在寧古塔遣戍地撰寫的詩集《秋笳集》,今存八卷,有詩約七百余首。資料
作者以此法“破解最關鍵的若干歷史疑案”:其一,關于清初那件南闈科場案,順治皇帝的判決是,兩名正副主考官立斬,十八名同考官處絞,八名涉案考生革去舉人,流放寧古塔。吳兆騫不在“顯有情弊”的考生名單中,還被允許參加了復試,但他成了幾名作弊考生之外莫名增加的被判流刑者。他觸犯龍顏的原因,一般認為其中一樁是復試時交了白卷。對此有三種說法:因病曳白、戰栗失次、恃才傲物。今查資料,即見“戰栗失次”說:“四月復試于瀛臺,武士林立,持刀挾兩旁,兆騫戰栗未能終卷,遭除名,責四十板,家產籍沒,并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寧古塔?!敝档米⒁獾氖?,作者在以翔實的事實證據質疑了前兩種說法后,也并未采信貌似符合吳兆騫狷介個性的“恃才傲物”說,理由是,如果此說成立,就不能解釋他自愿參加科舉,并在中舉后“為奔赴遠大前程”而北上進京。作者認為,雖然吳兆騫的思想可能“秘密地屬于過去的王朝”,但他參加科舉和北上進京,是完全出自個人真實意愿的選擇。而隨著科場案愈演愈烈,加之莫須有的謠諑之禍,他開始后悔自己的選擇,同樣也是內心真實意愿的表達。作者在對此事件作舉證分析后,一言以蔽之:“交白卷,是一個完成性格的行為?!币栽娙说恼Z言道出明清之交表現在吳兆騫身上的世情人性的復雜。至于那個謠諑之謎,即究竟是誰誣告吳兆騫,使他獲罪,作者也在吳兆騫和親友的通信中找到蛛絲馬跡,點明了此人身份。竟是族中吳兆騫的一位叔祖。
其二,作者在書中也披露了顧貞觀、納蘭性德和他父親納蘭明珠、徐乾學及徐元文兄弟、宋德宜等人勠力救回吳兆騫的細節。難如登天的是,這個案子是順治欽定的,要放歸吳兆騫必得康熙點頭。他們先是設法讓康熙看到吳兆騫為皇室祭祀長白山神而作的《長白山賦》,繼而“競說動龍顏”,終以“侍中表奏”,以呈送御覽的書面形式促使皇帝御批表態。這個侍中,非納蘭性德莫屬。
令人動容的是,傾盡全力贖歸吳兆騫后,沒有一人有一點點“居功”的表現。在徐乾學《喜吳漢槎南歸》一詩中有“不信遐陬生馬角,誰知彩筆動龍顏”之句,意思是,真不信在那邊塞絕域“烏鴉白頭”“馬生角”,但這樣不可能的事成了現實,誰知是你的彩筆感動了龍顏。把功勞歸于吳兆騫的稀世才情和皇帝的憐才。顧貞觀在吳兆騫贖歸前因母親去世不得不奔喪南還,臨行前給吳兆騫寫了一封信,表達不能在京等他的歉意,并特別囑咐道:“此舉相公喬梓(納蘭明珠和納蘭性德父子)實大費苦心,而健老(徐乾學)長兄,真切相為,尤不減骨肉?!备鼜娬{納蘭性德和你是“前世宿緣”。完全把功勞歸于他人,歸于不可知的“前世宿緣”。
為什么這幾人會有如此非凡的氣度和胸襟?這和作者在書中濃墨重彩表達的比友誼分量更重的諾言有關。1662年,在吳兆騫流放寧古塔3年后,顧貞觀給他寫了一封不尋常的信,在信中他向吳兆騫透露了一個行動計劃:他將不惜一切代價勉力尋找機緣為對方作生還之計。他表示,如果患難不相顧、戚屬不相保,就不配再言“憐才惜別”、朋友情誼等語?;蛟S正因為顧貞觀許下的這個諾言太重,在這次通信后的10年里,兩人之間反而沒再有聯系,不寫信,不寄詩詞。
吳兆騫畫像。資料
在那些艱難無望的歲月里,吳兆騫可能想象不到,顧貞觀始終不渝地在踐行他的諾言。顧貞觀做了兩件事,一是參加科舉。他在順治朝從未有過入仕之意,但如今他的計劃改變了他的立場。二是他在徐乾學的介紹下結識了納蘭性德,并終以他為吳兆騫寫的感人至深的兩首《金縷曲》打動了后者。納蘭性德也以一首《金縷曲》答復了他,甚至許下“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的重諾。意思是我答應你,從此除了救回吳兆騫其他都不重要。兩人為朋友所吟唱之“金縷曲”,表達了彼此間的深情厚誼,詞中價值更高的顯然是對朋友鄭重許下的諾言。友誼是相互的,諾言是自己的,即使為此付出所有,都可以與對方“無關”。憑這一點,即可知今天戲曲舞臺上仍在上演的所謂“顧、吳反目”戲,屬無稽之談。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表達的同樣也不只是愛情。就在顧貞觀給吳兆騫寫那封信的康熙元年,吳兆騫的妻子葛采真在安排好兩個幼女后,踏上了出塞伴夫君之路。她先坐船到京城,大半年后獲得批準從京城出發去寧古塔,憑一雙三寸小腳,在凜冽寒風和冰天雪地里走了100多天,終于和分離5年的夫君團聚。關于這件事,作者以詩人的熱情和極美的語言稱頌葛采真那堅韌的愛。何謂“堅韌的愛”?在作者筆下其實就是一種本分,是對本分樸素的認知和執著。正如顧貞觀對友情的理解:若患難不相顧,就不配談友情。這是朋友的本分。作者又說,達到如此境界的愛人和朋友,可遇不可求。因此,吳兆騫又是幸運的。在這個意義上,《冰雪秋笳》才配談友情和愛情。
寧古塔將軍駐地舊城遺址,在今黑龍江省海林市
原標題:《當代吳江詩人,孜孜26年研究另一位曾被誣告吃盡苦頭的吳江詩人》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來源:作者:張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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