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沖出山脈,進入峽谷,在村莊頭頂掠過,塵土飛起,大樹彎腰,旗桿上的旗子瞬間撐得筆直。戴著頭盔、穿著棉衣的應急隊員,在狂風中巡查大山中每一處民居和山林,車身在搖晃,儀表上的車外溫度降到了零攝氏度……
4月11日到4月13日,北京全境經歷了歷史罕見的極端大風天氣。全市最大陣風風速,出現在京西妙峰山上的高山玫瑰園,據不完全統計,僅11日到12日一天一夜之間,8次監測到14級的極值大風。
與高山玫瑰園為鄰,一個名叫澗溝的村莊,在14級大風經過的山頂下默默堅守。村民們關門閉戶,一支由鎮村干部、黨員組成的應急隊徹夜巡查,與大風同行。
大風,山里的人們并不陌生
每隔一會,150兆的電臺就會響起呼叫聲,詢問風險排查、人員安置、物資籌備的情況。
4月10日上午,北京市發出近十年來首個大風橙色預警。大風極值會出現在哪里?目光很快就聚焦在京西妙峰山上的澗溝村。因為就在兩個月前,澗溝村上方的高山玫瑰園,監測到了12級極值大風,當時,12級的數字,已讓很多人感到驚訝。
澗溝村是個山坳里的小山村,也是距離高山玫瑰園最近的村子。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從預警之后,村支書趙志強的手機鈴聲就沒有停過,應急部署、村民咨詢、來自山外的問候……
村里有兩個安置點,每個安置點準備了50箱方便面、60箱瓶裝水、發電機。檢查一遍物資之后,趙志強又把發電機加滿柴油,轟隆隆的啟動聲讓人安心,調試之后,再關掉發電機,以備隨時啟用。
趙志強檢查村里物資。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山里的人們,對大風其實并不陌生。事實上,位于太行山區和華北平原交界處的妙峰山,一直都是北京風力最大的地方之一。從小生活在這里的人,習慣了時不時造訪的狂風,甚至就連剛進入村莊不久的駐村隊員羅黃勇,也發現了大風在這里留下的痕跡。
羅黃勇是妙峰山鎮經濟發展辦公室的工作人員,這個剛工作不久的年輕人,幾個月前被派到澗溝村包村駐點,他發現,妙峰山上的樹,大多是斜著生長的,這是經年累月中,樹木和大風對抗后妥協的結果。而在村里,類似的痕跡還有很多,比如背風的民居,雖然位置很高,但是不用直面大風,又比如厚實的石墻,既可以抵擋風力,也可以有效保溫。
旗子,最直觀的風向標
在大風預警之前,包村干部妙峰山鎮副鎮長杜德松,已連續在澗溝村過了四個周末。正是春季防火的關鍵時期,杜德松每周都住在村里,村委會會議室的一張行軍床,就是他的“臥室”。
行軍床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張特殊的地圖,這是村里找測繪人員專門制作的村域地圖,本就是為防汛制作的,山谷、高峰、河溝、民居,清清楚楚地顯示在地圖上。在杜德松看來,這就是一張應急地圖。
村支書趙志強介紹應急地圖。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地圖上有許多手寫的標注,比如村里兩個應急安置點的情況,每個應急點的物資數量、可安置人員數量等。
還有許多信息沒有標注,都留在了村干部的腦海中,“這是靳云河家,一家困難戶,之前排查中,屋瓦不太牢固,已經全部更換加固了……”趙志強說,這樣的地方不止一個,每一處都是重點防范的對象。
地圖對面,透過寬大明亮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村委會周邊及對面山腰上的民居,澗溝村建在一座山間的小盆地中,一條河溝穿村而過,村民們的房子都在周邊的山坡上。坐在會議室窗前,能看到對面一戶人家院子里有一面旗子。
大風來臨時,值守的應急人員,都在村委會待命,對面的旗子,就是最直觀的風向標,“旗子下垂,但微微擺動,一般就是一二級風;旗子招展開來,差不多五六級了;如果旗桿都開始搖晃,那就得七八級了。”杜德松說。
入夜,大風到達村后高山
每個小時,杜德松的手機上,都會收到應急指揮部發來的大風信息。
4月11日下午6點,杜德松收到最新的信息,“北京最大風速出現在延慶小海陀,為23.1米/秒(9級)。”
大風到了。
杜德松和村里值守的人們一起,站在窗口前,盯著對面的旗子。
村委會對面的旗子,就是簡易的風向標。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山坡上的一處民居中,66歲的村民張振江也接到了女兒的電話,“不管風刮走了什么東西,都不要出門,您就在家好好待著。”大風中,在市區工作的孩子們無法回來,但提醒的電話打了很多次。
張振江的房子,在村里最高處,他用石塊仔細地壓住了院子里所有東西,又把小院打掃得干干凈凈,然后關門閉戶,妻子已經做好了晚飯。
張振江在自家院子里眺望。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的風聲,開始一陣陣響起,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大。
晚上8點左右,張振江已經躺下了,山里人起得早,睡得也早。平常八九點鐘,人們已經入眠,村里也變得一片寧靜。
但這個晚上并不一樣,村委會中,趙志強準備開始新一輪的巡查。院子里的汽車啟動,幾個人坐上車,在村里轉了一圈,開始往山上走,大風中,山上的防火巡查,比平時更重要。
村后山頂上,有一座高山玫瑰園,是澗溝村的產業。高山玫瑰是村里的特產,這里海拔高,晝夜溫差大,日照時間長,獨特的高山氣候,讓玫瑰的品質更好,花瓣更厚實,風味更濃郁,是國家地理標志農產品。
玫瑰園里還有一座國家級氣象站,就在今年2月,曾監測到12級大風,是當時的極值。玫瑰園里沒有人,工作人員早就撤下來了。
巡山,向大風的中心逆行
晚上8點半左右,躺在床上的張振江,突然聽到了房后的聲響,可能是墻根的地磚被刮倒了。“怎么把這個忘了。”張振江告訴記者,當時一時沒想起大風預警,想出去看看,妻子攔住了他,“早就說了,不管刮走什么東西,都不能出去。”
張振江留在了家里。同一時間,杜德松、趙志強他們,正迎著風在山路上巡查。
從澗溝村到高山玫瑰園,直線距離大約2公里,但盤山路有7公里,中間有兩個觀景平臺。
車外,山風呼嘯的聲音越來越大,隨著高度上升,儀表顯示車外溫度降到了零攝氏度,車燈照亮的地方,大樹在瘋狂搖晃。
巡查到第一個平臺時,距離高山玫瑰園還有4公里山路,直線距離1公里多,車開始搖晃。檢查平臺建筑的時候,人要抓著車門才能站住,幾個人面對面都需要大聲喊。
澗溝村上方第一個觀景平臺,對面就是海淀區。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上不去了,再上去太危險了。”趙志強喊。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迅速查看一遍后,幾人開始返回。他們還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返回的途中,山頂上的氣象站,監測到當時北京大風的極值,每秒37.8米,13級。
13級風意味著什么?根據氣象部門的解釋,11級風已經達到了陸上少見的程度,13級足以吹倒直徑30厘米的樹木。
極值,午夜12點的村莊
晚上9點多,巡查隊伍回到村里,夜里看不見對面的旗子,只能依靠氣象部門的實時信息。
信息的每一次變化,都意味著應對措施的改變,安置點里的物資檢查了一遍又一遍,方便面、水、雨衣、手套、手電……這些隨時可能用到的東西,要放在最方便的地方。
還有一些事情風雨無阻,比如巡查。村里有許多古樹,這些古樹經歷了數百年的侵襲,有些已經出現了枯朽,有些緊鄰房屋。盡管在大風來臨之前,古樹已經反復加固,附近的村民也轉移到了遠離大樹的房間。
包村干部杜德松巡查村里的古樹。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這一夜,村委會的燈徹夜未熄,大風的信息在不斷傳來。夜里12點到凌晨1點,高山玫瑰園氣象站監測到14級極值大風。同一時間,小盆地里的澗溝村,杜德松、趙志強他們正在村里巡查,和山頂狂風大作不同,小盆地里的村莊,一陣陣的風雖然大,但還能接受。9棵在村莊內部的古樹、沿途的電線、修葺加固過的房屋是巡查重點,一棵成年人都合抱不過來的大樹,樹干已經完全空了,村里用幾根鋼管撐住了樹干和樹枝,大風中,大樹無恙,樹下的房子也同樣安然。停在路邊的車輛,已經挪到了遠離大樹和建筑物的地方。
馬上就要滿80歲的靳云河,是一位五保戶,他和76歲的弟弟靳云山以及靳云山的妻子一起生活,夫妻倆照顧長期生病的哥哥。他們的房子,之前發現屋瓦有風險,村里幫忙維修加固了一遍,夜里巡查時,趙志強也會到這里看看。
上山,靠近大風的中心點
4月12日,上午9點,最艱難的一夜已經過去。
坐在會議室的窗前,電臺暫時靜默。年輕的駐村工作隊員羅黃勇,剛有余暇拿出手機,低頭查看信息。趙志強看著地圖,琢磨著事情。
會議室的一角,150兆電臺前,一直有人值守,從發布大風預警之后,電臺不時就會接通。
山里的風,也稍稍停歇了一會,一夜大風之后,天空如洗。從11日晚9點,到12日早9點,12個小時內,山頂的氣象站,監測到了7次全市大風的極值,13級4次,14級3次。
應急隊的幾個人,幾乎沒怎么睡覺,后半夜,大風休息的間隙,他們才稍微休息一會,但電話的響聲、窗外的風聲,很快就會叫醒他們。
上午10點半,旗桿上的旗子,已經低垂了好一會,趁著陣風的間隙,幾個人收拾裝備,再一次上山巡查,防范山火、排查隱患,也防范不聽勸導執意登山的人。
妙峰山位于門頭溝、海淀和昌平交界處,站在山上,可以眺望山北平原上的城市,也常有登山愛好者從另外一邊上山。大風來臨前,妙峰山鎮和山那邊的海淀鄉鎮已經聯動,共同封堵上山的路口,勸返登山的游客。
和前一天晚上巡山相比,這次巡查走得更遠,十多分鐘的時間,已經登上了山上的第二個觀景臺,這里距離村莊4公里,距離高山玫瑰園3公里。
突發,和14級大風相遇
4月12日,上午11點5分,距離高山玫瑰園3公里的第二平臺上,隊員們突然與新一波14級大風迎面相遇。
4月12日上午,巡查隊伍到達村莊和高山玫瑰園之間的第二平臺。在平臺上可以看到,路邊的樹木和露出的樹冠都是斜著生長的。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就在巡查隊員戴著頭盔手套,查看平臺上的房屋時,風陡然大了起來,狂風呼嘯的聲音充斥耳膜。
在車外,人走路有了明顯的搖晃感,直立行走變得艱難,在狂風呼嘯下,會忍不住彎腰低頭。車里的儀表上,車外溫度再一次降到零攝氏度左右。
盡管幾個人站得很近,趙志強依然放開聲音大喊,隊員們迅速上車折返,離開平臺。
直到轉過山腳,有山擋住大風,車才開始變得平穩。幾分鐘后,巡查隊伍回到了第一個平臺,這里依然是一個風口,兩側沒有山峰遮擋,穿過山口的橫風,直接吹到車身一側,吹得汽車都開始搖晃。
沒有停留,巡查隊開始迅速下山。山坡上的樹,整齊地向一側傾斜,傾斜度在15度左右,它們用自己的方式適應大風,在一次又一次的大風中成長。
回到村里不久,杜德松的手機收到最新消息,“最近1小時,極大風速極值出現在高山玫瑰園,為42.2米/秒(14級)”。
這是大家距離14級風最近的一次,剛剛到達的第二個平臺上的一側,距離高山玫瑰園氣象站,直線距離不到1公里。
生活,大風高山與玫瑰
4月12日,下午4點,新一輪巡查開始。杜德松再一次查看了一下村里的古樹,這幾棵古樹年齡太大了,可能是大風中最大的風險點之一。好在古樹堅韌,依然矗立。
4月12日下午,趙志強在巡查中,清理被吹到路面上的網。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趙志強走進了幾家之前排查中有風險的院子。靳云河和靳云山兄弟倆的院子,被一個密封的棚子罩住,這是北方人的取暖智慧,可以讓冬天的山居防風保暖。大門一關,風聲雨聲,再難侵入。80歲的靳云河坐在椅子上,對面墻上的電視開著,靳云山和妻子站起來,和趙志強聊家常,家里一切安好。
應急巡查中,趙志強沒有太多時間聊天。周艷玲家里的房子,也是重點巡查的對象。
46歲的周艷玲在山上景區工作。預警之后,景區關閉,她留在村里,丈夫在外工作,這幾天值班回不來。孩子在市區上學,風大,也沒回來。
家里兩個老人,身體都不算好,大風中,尤其需要有人陪伴。周艷玲一直在家,照顧老人的間隙,做一點玫瑰醬。高山玫瑰是澗溝村的特產,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種一點。保存的玫瑰花,閑暇時做成玫瑰醬,品質優良,價格不高,只是產量很少。
不久之前,周艷玲把自家小院重新修建,蓋成了一個封閉的小客廳,兩邊有幾個臥室,孩子大了,需要的房間也多了。客廳一側放著一個小型機器,這是做玫瑰醬用的。靠窗的地上,放著一個塑料盒子和一個塑料桶,里面裝滿了玫瑰醬,打開蓋子的一瞬間,花香填滿了整個房間。
大風、高山與玫瑰,這就是村民們熟悉的生活。
記者手記:
狂風里,一個村莊的堅韌與智慧
每一次大風大雨中,位于妙峰山上的高山玫瑰園,都是外界關注的焦點。2023年7月那場暴雨和洪水,最大降雨量就出現在這里。2025年2月大風,這里出現了12級大風極值。而這一次大風,據不完全統計,從4月11日晚到4月12日傍晚,僅一天之內,這里出現了13次極值。
位于高山玫瑰園下方的門頭溝妙峰山鎮澗溝村,是距離大風中心最近的村莊,也是風險最大的地方。大風期間,記者在澗溝村駐村,跟著應急隊伍一起巡查村莊、巡山,親歷了風力最大時,這個高山村莊抗風的故事。
村里的準備,遠比想象的充分,應對大風的經驗和智慧,也遠比山外人更豐富。盡管聞所未聞的極值大風,十多次掠過村莊上方,但這座建在山坳里的村莊安然無恙。村里建立了完備的應急制度與物資,甚至有自己的應急地圖,還有村民們世代相傳的智慧。比如村民張振江的新房子,時尚、現代,外墻還做了保溫層,但隱藏的后墻,堅固、保溫,正面墻都是石頭砌成,自然也防風。甚至連整個村莊的選址,都充滿了古人的智慧,在接近山頂的這個小盆地中,藏風利水,可以避開絕大部分自然災害。
在山上與村里,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不斷交替,山上呼嘯,村里平靜。與風共生,自然的力量或許無法違逆,但應對手段越來越多,就像大山里那些斜著生長的樹木,生活確實被大風改變了,卻總在繼續。
新京報首席記者 周懷宗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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