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劇場一樓前半場的觀眾手里出現了望遠鏡——那這位觀眾多半不是來看戲劇本身,而是來觀看演員的臉的。連日來在文化廣場上演的法國著名女演員于佩爾主演的契訶夫名劇《櫻桃園》,確實吸引了一批這樣的觀眾,乃至于劇場三樓單價280元的票也賣得飛起來,一時間成為城中熱事。
我們去劇場,是去看于佩爾?契訶夫?還是蒂亞戈·羅德里格斯?第三個名字,是這一版《櫻桃園》的導演,也是法國阿維尼翁戲劇節自1947年創辦以來,首位外國總監。作為與英國愛丁堡戲劇節、德國柏林戲劇節比肩的世界三大戲劇節之一的總監,這位來自葡萄牙,演員出身的導演、編劇、制作人的戲劇主張是“生活戲劇”。羅德里格斯認為:“劇場,就是人類聚會之所,正如咖啡館,大家在其中交換思想、分享時光。”他的卓越之處,在于打破劇場與其他不同生活場景的邊界,挑戰社會與歷史現象的既定觀念。
因而,2021年7月5日,羅德里格斯導演、于佩爾主演的《櫻桃園》作為當年阿維尼翁戲劇節開幕大戲——就是在法國教皇宮門外的廣場上首演的。始建于1334年的教皇宮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是研究14世紀建筑及油畫的歷史文化寶庫,也使得阿維尼翁這座小鎮成為世界遺產。阿維尼翁戲劇節的演出場地遍布小鎮20多處,多為歷史建筑和戶外,其理念倒是如今我們倡導的“建筑可閱讀”——凸顯建筑與戲劇兩大藝術的彼此交融。
蒂亞戈·羅德里格斯
所以,我們在文化廣場舞臺上看到的舞美裝置和戲劇手段,最初是為戶外廣場演出創意的——是要去打破劇場與生活的界限的。戲劇的本質,是時間與空間的藝術,即在特定時間和特定空間里創制的藝術。于佩爾主演的《櫻桃園》不是為室內端坐的環境創制的。想象一下,在古建筑廣場上鋪設滑軌模擬火車站場景,且規范了各色椅子的行動線;在廣場上的音量需要一個小樂隊去擴大、去營造氛圍感,那自然也會因此融入敘事;在夜幕下的戶外演出首先要義是長時間穩定照明而不可能進行復雜光源的暈染或起到角色心理外化的功能;在戶外演出時演員的肢體動作多少也要融入戶外環境,動勝于靜,故而現代服飾肯定更便于躍動——反正在歐洲觀眾的認知里,《櫻桃園》的普及程度相當于魯迅小說之于中國觀眾,廣場里的觀眾不看字幕也知道滑軌旁那穿著粉色西服套裝的非洲裔演員演的是原著中的斯拉夫人。
我們在傳統劇場里端坐著看戲的期待,與在戶外廣場上散坐甚至可以游走的期待,是完全不同的。對于大眾,靚麗的演員確實是打開戲劇這本“專業書”的封面,正如當前社交媒體產品的打開要義是美圖。但是,能讓人在劇場里長時間端坐下去——正如在婚后依然葆有吸引力的絕不是皮囊;在劇場里真正的靈魂人物是導演,在婚姻里真正對話的是靈魂。無論在劇場,還是如劇場鏡像般的生活里,精神能量才是終極引領。
創造故事靈魂的是編劇,讓靈魂在劇場里“活”起來的是導演。因此,標題中的第二、第三個名字,才是我們真正要去劇場探究的。于佩爾本人其實也好奇,這部戲在室內演繹會是怎樣的面貌?她探究的其實是第四層——當戲劇發生的空間發生了變化,會帶來哪些影響?
影響不小吶!舞美在戶外,不宜動;舞美在室內,宜更換。舞美是集中體現劇情主題的視覺符號。滑軌,既符合廣場路面,也體現《櫻桃圓》開頭柳鮑芙坐火車回俄羅斯的劇情,更象征時代列車對停滯不前的人的拋棄速度,還方便了椅子象征的客廳、臥室等不同室內場景的變幻。因為戶外演出沒有幕布,所以換場景就需要演員在觀眾面前手動操作,滑軌也是方便了道具移位。滑軌上的華麗宮燈,既是戶外照明需要,也是百年前俄羅斯貴族元素的凸顯,令簡潔為主的圖景終于貴氣了一些。
服飾在戶外,宜行動;服飾在室內,可隨意。因此,夜間戶外演出服飾首先要色彩靚麗、扎眼——畢竟灰黃色的14世紀磚墻,是這部戲首演時的“背景”;而為了行動便捷還需要款式簡單。因而,坐在劇場二、三樓的觀眾對該劇的整體觀感是:“一邊看字幕,一邊看這一群彩色小人跑來跑去。”
音響部分,戶外演出必須有小樂隊支撐,現場演奏和歌唱能力決定一切;室內演出可以用各種配樂再現人物內心、塑造全劇基調、營造情感氛圍——這就是圖米納斯戲劇的生命力之一,他生前為金星排演的《櫻桃園》,音樂的表現力肯定勝過金星扮演柳鮑芙的表現力。這也就是有觀眾對圖米納斯的版本印象更佳的緣故,甚至是因為“看了圖米納斯的版本才知道《櫻桃園》大概在講什么”。當然,也因為有這個小樂隊,室內觀劇時,臺上臺下的互動才具備條件,甚至帶來歡樂。上海觀眾聽懂了自稱在彈“曼陀林”其實是吉他的演員的中文:“一起唱……”可以想象在廣場上的“一起唱”是多么合拍。
至于字幕,對于法語還無法如英語一樣在上海那么普及的前提下,觀眾普遍反映:“四個字幕機都沒用。”字幕機不在多,在精。在字幕都沒有主語的情況下,大部分中國觀眾可能僅認得于佩爾扮演的柳鮑芙一人,繼續看“一群彩色小人跟著于佩爾跑來跑去”。
不過,這部戲確實如于佩爾所說,排演成了契訶夫想要的喜劇——最近爆火的、嘲諷西方中產階級虛偽表象的影視劇《白蓮花度假村》就深得契訶夫式喜劇的精髓,優雅與破敗、品位與貧窮、寬容與絕殺等生活中處處隱藏到似乎波瀾不驚的矛盾,時刻會被引爆,形成新的戲劇張力。“戰斗民族”僅僅是斯拉夫人的一個立面,俄羅斯小說里有更多“無用的人”——“百無一用的貴族”對時代火車的迎面撞擊,既惶恐又麻木。
柳鮑芙,是一個說難不難,說不難也難的角色。曾經學過俄語,也學過戲劇的于佩爾扮演一位自巴黎回鄉的俄羅斯貴族也妥帖。只是,在廣場上演“生活戲劇”,與在劇場內演經典戲劇的范式,本身也有差異;在中國觀眾“看小人”時,她的聲音塑造能力沒有為她加分——全面的戲劇演員僅憑聲音控制能力就可以“演戲”,所以才有“廣播劇”。
當然,這首先要感謝上海文化廣場有魄力把這臺劇目引進,否則我們連窺探該劇面目的機會都沒有。綜上所述,大約只有對契訶夫式喜劇相當熟悉且對羅德里格斯的導演風格頗為好奇的專業觀眾,才會毫無問號地看完全場。因為熟悉劇場的觀眾知道,演員,只是如同舞美、音樂、服化一樣平等的戲劇元素,是在戲劇編劇、導演的“統領”下,呈現戲劇精神的載體——好似戀愛時期的人的皮囊。
我們當然會老去,但是當我們看到愛人眼里依然有著閃耀的光,才會讓我們覺得為此生花費的“票錢”都是值得的。
原標題:《新民藝評|朱光:去劇場看于佩爾?契訶夫?還是羅德里格斯?》
欄目編輯:李緯 文字編輯:江妍
來源:作者:新民晚報 朱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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