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武王伐紂時的天象,有一條記載見于《淮南子·兵略》:
武王伐紂,東面而迎歲,至氾而水,至共頭而墜,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當戰之時,十日亂于上,風雨擊于中。然而前無蹈難之賞,而后無遁北之刑,白刃不畢拔,而天下得矣。
大意是說:武王伐紂時,黃昏在東面(進軍方向)看到木星(即古人所言之歲星),到氾地遇到大雨水,到共頭山時遇到山崩,還出現彗星,像掃帚一樣,將帚尾對準西方(即周人所在之地)而將把柄授予殷人。到雙方交戰時,天上有十個太陽的混亂,天地之間有大風雨的襲擊。所有這些征兆都對武王方面不利。而且武王的軍隊前進沒有鼓勵的賞賜,敗逃沒有懲戒的刑罰。然而盡管如此,武王卻在白刃未全拔出的轉瞬之間就擊潰了殷紂的軍隊,平定了天下。
西周青銅器利簋,簋內鑄銘記載了“武王伐紂”這一重大歷史事件
按后世流傳的星占學理論來看,這是一個不利于周武王軍事行動的天象,因為“時有彗星,柄在東方,可以掃西人也”。就是說,周武王的軍隊在向東進發時,在天空見到一顆彗星,它像一把掃帚,帚柄在他們要進攻的殷人那一邊(東邊)。但是對于天文學家來說,這條記載給出了彗頭彗尾的方向,不失為一個寶貴信息。
已故紫金山天文臺臺長張鈺哲,曾計算太陽系大行星對哈雷彗星軌道的攝動,描述哈雷彗星3000年軌道變化的趨勢,在此基礎上,對中國史籍中可能是哈雷彗星的各項記錄進行了分析考證。從秦始皇七年(公元前240年)起,下至1910年,我國史籍上有連續29次哈雷彗星回歸的記載;秦始皇七年之前還有3次回歸的記載。當然,記載了哈雷彗星的出現,并不意味著發現了哈雷彗星,因為古代中國人并不知道這32次記錄的是同一顆彗星。
不過,張鈺哲發表在《天文學報》1978年第1期上的論文《哈雷彗星的軌道演變的趨勢和它的古代歷史》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詳細探討了中國史籍中第一次哈雷彗星的記載,即公元前1057年的那次。它至少引出了一段持續40年的學術公案。
張鈺哲在論文中,詳細討論了哈雷彗星公元前1057年的回歸和前述《淮南子·兵略》中“武王伐紂……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記載的相關性,最后他得出結論:“假使武王伐紂時所出現的彗星為哈雷彗,那么武王伐紂之年便是公元前1057—1056年。”
《淮南鴻烈集解》(新編諸子集成)
張鈺哲這個結論,從科學角度來說是無懈可擊的,因為他的前提是“假使武王伐紂時所出現的彗星為哈雷彗”——也就是說,他并未斷定那次出現的彗星是不是哈雷彗星。或者也可以說,張鈺哲并未試圖回答“周武王見過哈雷彗星嗎”這個問題。
但是,到了歷史學家那里,情況就出現了變化。例如,歷史學家趙光賢在張鈺哲論文發表的次年(1979年),在《歷史研究》雜志上撰文介紹了張鈺哲的工作,認為“此說有科學依據,遠比其他舊說真實可信”。然而,在趙光賢的介紹中,張鈺哲的“假使”兩字被忽略了,結果文科學者普遍誤認為“天文學家張鈺哲推算了武王伐紂時出現的彗星是哈雷彗星,所以武王伐紂是在公元前1057年。”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文科學者通常不會去閱讀《天文學報》這樣的純理科雜志,而《歷史研究》當然是文科學者普遍會閱讀或瀏覽的,所以趙光賢的文章,使得無意中被變形了的“張鈺哲結論”很快在文科學者中廣為人知。盡管中外學者關于武王伐紂的年代仍有種種不同說法,但公元前1057年之說,挾天文科學之權威,加上紫金山天文臺臺長之聲望,儼然占有權重最大的地位。一位文科學者的話堪稱代表:“1057年之說被我們認為是最科學的結論而植入我們的頭腦”。
1998年“夏商周斷代工程”開始,筆者負責的兩個專題中,“武王伐紂時的天象研究”是工程最關鍵的重點專題之一,因為武王伐紂的年份直接決定了殷周易代的年份,而這個年份一直未能確定,所以古往今來有許多學者熱衷于探討武王伐紂的年代——前人已經先后提出了44種武王伐紂的年份!這些年份上下有大約100年的時間跨度。在這44種伐紂年份中,公元前1057年當然是最為引人注目的,也是我們首先要深入考察的。
武王滅紂連環畫
前面說過,后世流傳武王伐紂時的天象共有16條之多。這些天象記錄并非全都可信,而且其中有不少是無法用來推定年份的。我們用電腦進行地毯式的回推計算檢驗,發現只有7條可以用來定年,而《淮南子·兵略》中的那條居然未能入選。
因為只要回到張鈺哲1978年《天文學報》論文的原初文本,就必須直面張鈺哲的“假使”——我們必須解決這個問題:武王伐紂時出現的那顆彗星,到底是不是哈雷彗星?
張鈺哲對哈雷彗星軌道演變的結論是可以信任的,所以我們可以相信哈雷彗星在公元前1057年確實是回歸了;但由于武王伐紂年份本身是待定的,我們必須先對伐紂年份“不持立場”,所以伐紂時出現的那顆彗星是不是哈雷彗星,先不能通過年份來判斷。
我們的辦法,是對武王伐紂年份所分布的100年間,哈雷彗星出現的概率進行推算。
在天文學上,將回歸周期大于200年的彗星稱為“長周期彗星”,這樣的彗星無法為武王伐紂定年,先不考慮。周期小于200年但大于20年的彗星,稱為“哈雷型彗星”,這樣的彗星在我們太陽系中已知共有23顆(哈雷彗星當然也包括在內)。利用1701—1900年的彗星表,可以發現在此期間,有彗尾的彗星共出現80次(“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表明這顆彗星是有彗尾的),其中哈雷型彗星的占比是6%。如果將彗星星等限制到3等(考慮到過于暗淡的彗星肉眼難以發現),這個占比就下降到4%。以目前的理論而言,可以認為近4000年間太陽系彗星出現的數量是均勻的,因此可以認為上述比例同樣適合于武王伐紂的爭議年代。
哈雷彗星
目前已知的23顆哈雷型彗星中,有6顆的周期大于100年,這意味著,在公元前1100—前1000年間,至少會有其中的17顆出現,其中某顆是哈雷彗星的概率已小于1/17;再與前面統計所得哈雷型彗星的占比4—6%相乘,就降到了0.24—0.35%以下,或者說武王伐紂時的彗星為哈雷彗星的概率約為0.3%——考慮到任何周期長于100年的彗星也都可能出現在這100年中,這個概率實際上還要更小。
也就是說,武王伐紂時出現的那顆彗星,是哈雷彗星的可能性只有0.3%左右,將結論建立在如此微小的概率上,顯然是不可能的。
而當我們從另外的7條天象記錄得出武王伐紂之年是公元前1044年的結論之后,則哈雷彗星既然出現在公元前1057年,就反過來排除了武王伐紂時所見彗星為哈雷彗星的可能性。所以結論是:周武王伐紂時沒有見過哈雷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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