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2年,洋槍隊擴編,得到的最大甜頭是“轉正”。
自從來到上海,華爾過夠了苦日子,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在哪兒。這種狀況不能繼續了。華爾、白齊文捏了個方案,梁水溝據此寫了份稟帖,經會防局主席楊坊轉呈,江蘇巡撫薛煥和蘇松太兵備道吳煦同意,一項政策出臺了:按月給洋槍隊發放經常費,由上海會防局支付。這就意味著,洋槍隊的兵員從此可以拿月薪了,吃完上頓也有下頓了。盡管洋槍隊隊員的月薪不是走的國家財政,而是上海會防局從募集的錢里支出的,也算有了固定收入,短期內跟吃官飯的人差不多。
近代史研究中有一種說法是,洋槍隊的經常費實際是從進口關稅中支付的,為了掩人耳目,對外宣稱是從上海會防局募捐款中支出的。這種說法并非空穴來風,但是在洋槍隊時代,經常費的確是從上海會防局支出的,洋槍隊改名為常勝軍,并且被李鴻章接過去之后,經常費就從關稅里支付了。這點在后文還要談到。
華爾兄弟、白齊文和梁水溝搬出了破舊的地下室,搬到四明公所。咸豐十年(1860)十二月初,梁水溝剛關餉九兩銀子,打算到街上買點東西,收拾一下自己。歲數老大不小的了,也該找個女人了。要找女人,就得把自己拾掇利索點。他對華爾打了個招呼就出了門。走在路上,不由想著,從“豬仔”到海盜,從海盜到吃官飯,不長的時間內,蹦了人生路上兩大步。他覺得在泉州的那次選擇是對的,跟著華爾干,有時比干海盜還要張牙舞爪,還要有意思。
吳良材眼鏡店在南市小東門內大街,前身是創辦于康熙末年的澄明齋珠寶玉器店,主營珠玉,兼營眼鏡架及配水晶鏡片,當時配眼鏡的地方很少,“澄明齋”幾乎壟斷了上海眼鏡業。業主于嘉慶年間放棄珠寶業務,專營眼鏡業,并改現名。
梁水溝在美國就留意到,彪悍者戴上眼鏡會顯得文靜幾分;丑陋者戴上眼鏡比過去順眼些了。他自認為長相不怎么樣,亟需一副眼鏡遮遮丑。在澄海的那幾年,兇煞是海盜的標準表情,長得白凈些的海盜的還要用墨汁往臉上涂抹幾道。沒聽說過跳幫過來的海盜居然是位戴眼鏡的文雅之士?,F在成半個官家人了,他特意去吳良材眼鏡店,在那里挑了副玳瑁鏡架,配上平光水晶鏡片。眼鏡是珍稀物件,一結賬,一兩銀子。嘖嘖,這么貴?他心疼錢,猶豫了一陣子,還是決定買下來。就在他付款時,店家告知,已有人付賬了。
“誰替我付賬了?”他問。店家一指,他扭臉看是個沒見過的小伙。小伙說銀子不是他出的,另有人出,出錢的那位想見他,請他跟著走一趟。他戴上玳瑁眼鏡,隨小伙出了眼鏡店,門外有輛馬車等著。馬車拉著小伙和他彎來繞去,走了不少的路,停在一個院落門前。他下馬車后愣住了,嗯?這個院落來過,是楊坊的院子。
楊坊在正房里正襟危坐,看見梁水溝進來,熱情起身迎接,隨后就是一通寒暄。寒暄的竅門是適度,楊坊不會把握度,坐下后大談特談對梁通事的良好印象,贊嘆通事先生居然通曉兩門外語:英國話和美國話。梁水溝本來想告訴他,英國話和美國話一樣,美國話就是英國話,但是轉念一想,別揭人家的短了,也就沒說啥。
楊坊接下來是贊嘆梁水溝先生相貌和體態,說通事先生眉清目秀,氣宇軒昂,舉止得體,形體偉岸,談吐風雅。云云。一大堆。梁水溝一邊聽著劈頭蓋臉的溢美之詞一邊偷偷看看自己的打扮,楊胖子說得那么懇切,神情是那么投入,他一時覺得自己不那么丑了。
楊坊盛贊了對方一番后,累得有一點喘。稍頓片刻,像是要轉入正題了,嘴張開又合攏,合攏又張開,如此反復了數次,就像玻璃缸里的一條魚。楊胖子最后干脆扭扭捏捏起來,低著頭,扭了扭粗粗的腰身,好像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了。
梁水溝覺得好笑,既然楊胖子張不開嘴,那就消除他的顧慮,讓他暢所欲言。他著意抬了抬玳瑁眼鏡架,“楊老板實在過獎了。你對我不了解,不妨托個底,我老爸是被兩廣總督府砍頭的,我是個‘豬仔’,在美國修鐵路時學了幾句英國話,也就是美國話。回國后,不怕你告官,我當過幾年海盜,搶了幾條鴉片船,有一次麻痹了,被‘孔子’號炮船華爾管帶擒獲,看,我的爛底子亮給你了,把你的臉都嚇白了。你是有身份的大老板,對下三爛不必客氣。就拿我當條狗使喚好了,你要想叫我來,只要扔個骨頭,我就過來叼骨頭,你大可不必找人代我付眼鏡賬,再偷偷摸摸領到你家來?!?/p>
楊坊聽了這番直言告白,的確有點膽戰心驚,穩定了一小會兒,干笑了幾聲,“謝謝梁通事的直言告白,那我也就直言告白吧。我之所以用這種方式叫你來,實在是不得已。因為要說的事難以啟齒,想來想去,在你們那幾個人中撥拉來撥拉去,只有跟你說最合適,而且事前不能讓別人知道,所以就用這種方式把你請來了?!?/p>
梁水溝甩過去一眼,“楊老板,像我這種風高月黑殺人越貨的混賬家伙,最見不得磨磨嘰嘰。你到底要說什么事?”
楊坊兩只肥厚的巴掌對著搓了搓,抬頭叫道:“小芳,換茶。”
楊小芳就像在等著,從屏風后面出來,脆脆地應了一聲“哎。”接著就把兩杯茶放在托盤里拿走了。梁水溝看著她的背影,平日沏茶送水這些事都是男仆做的,今天怎么是她在做?
楊小芳用托盤托著兩杯熱茶過來,裝扮與往日好像不同,一身新衣服,材質考究,像是精心收拾了一番。她放下托盤把茶杯拿出來時,瞭了他一眼,頓時臉上泛起緋紅,垂著頭匆匆走開了。
梁水溝腦子里掠過一個念頭,楊坊這么磨不開,莫非是要談楊小芳的事?可是女兒之事無論如何輪不上跟我談呀。噢,對了,楊小芳待字閨中……他不由摸摸面頰,抬抬玳瑁眼鏡架,低頭看看自己的裝扮,莫不是楊胖子看上我啦?想把女兒許給我?不會呀,我這么難看,而且底子這么爛,如今不過是個洋人的跟包。他向楊小芳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沒有人,卻仿佛飄拂著絲絲縷縷的溫馨。
楊坊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把他的每一個小動作都看在眼里了,而后笑瞇瞇地問:“通事先生,你覺得我女兒怎么樣?”
他脫口而出:“當然不錯啦。容貌清麗,溫柔得體,加上有你這樣一個腰纏萬貫的爸爸,男人為了得到她,還不得發瘋?!?/p>
楊坊仍然笑瞇瞇的,突然單刀直入:“你喜歡她嗎?”
他笑起來,“楊老板,別拿窮人逗樂玩兒。像我這樣的爛仔喜歡又有卵用,還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們生意人講究門當戶對。你的寶貝女兒楊小芳不妨嫁給個風流倜儻的闊少爺?!?/p>
“別別別,別別別,前海盜先生,千萬別說這話,千萬別說千萬別說?!睏罘痪o著擺手,憤怒地瞪圓了眼睛,“風流倜儻的闊少爺?哼,這種家伙十有八九靠不住,拿京師的話說是一肚子花花腸子,我的女兒,他們想都不要想。小芳嫁給這種小混球肯定受欺負?!?/p>
他一笑置之,“楊老板倒還是個明白人。那小芳就嫁到衙門里面吧,比方說嫁給個舉人、進士出身的官員?!?/p>
楊坊搖了搖頭,“嫁給個小官吏也沒啥意思。前海盜先生,你再幫我想想,除了闊少爺和小官吏,還有什么人為好?”
他笑了,“楊小芳嫁誰是你家的事,你這個當爸爸的自己拿主意,別人說不上話,也不宜七嘴八舌地瞎出主意。”
楊坊變得深沉起來,“這孩子是我的一塊心病,為了挑一個得意女婿,我打了不少工夫,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p>
他知道快要說到今天的話題上了,不說話,等著。
楊坊猛地抬起頭來,“不過,我最近看上了一個人,于情于理都應當讓楊小芳嫁給他,今天叫你來就是商量這件事的?!?/p>
他好笑地搖了搖頭,“謝謝楊老板抬舉,你也太瞧得起我了。你嫁女兒怎么用跟我商量。你看上誰啦?我認識嗎?”
楊坊盯著他,“你認識,而且很熟悉。”
“我跟這位很熟?”他挪了挪身子,“誰呀?”
楊坊亮開嗓門:“直說吧,我看上了華爾?!?/p>
“華爾?你看上了華爾?”他驚訝得不知所措。
最難以啟齒的話說出來了,楊坊輕松了許多,說話也坦然了許多,“我是看上了華爾,他剛三十歲,未婚,而且我讓人留意他了,他在租界里沒有找女朋友。我想把楊小芳許給他。”
他有些茫然,“楊小芳嫁給華爾??你覺得般配嗎?”
楊坊像是心口被戳了一刀,無奈地晃了晃圓圓的腦袋,“要說般配不般配,肯定不般配,從楊小芳一出世,我就從來沒有想過把她許配給一個洋人,但是現在顧不上這些了?!?/p>
他越發不解,“不般配你還要把女兒嫁給華爾?!?/p>
楊坊一拍桌子,“直說吧,蘇松太兵備道吳煦大人叮囑我,目前上海形勢危重,像華爾這樣的洋人不可或缺,想方設法要留住,用大繩子小繩子捆住,讓他用洋槍隊為大清賣命?!?/p>
他點了點頭,不無譏諷地說:“所以你就搭上了獨生女兒,楊小芳成了拴住華爾的一根小繩子。我是爛仔出身,歪歪道道的事情見得多了,但是像吳煦大人和你這么玩兒的,卻不多見?!?/p>
楊坊站起來,兩手抓住他的兩臂,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你是廣東爛仔出身,你是前海盜先生,你還是洋槍隊的通事,但你也是黃皮膚的大清國民。我楊坊主席之所以叫你來,就是請你以大清江山社稷為重,在華爾那邊鼓噪鼓噪,把這件事情促成?!?/p>
他垂下頭,低聲嘟囔著:“謝謝楊老板瞧得起我,試試看吧……廣東爛仔前海盜先生會盡力而為的!”
幾天后,梁水溝陪同華爾去豫園巡視洋槍隊兵營。小刀會起義期間,豫園遭到嚴重破壞,一直沒有恢復。洋槍隊的二百多號大兵住進來,又是一通胡造,好好的園林里亂得沒樣子。
華爾一看就火冒三丈,讓人把副隊長白齊文叫來。白齊文迷迷瞪瞪地來了,沒等打招呼,華爾就劈頭蓋臉地熊了他一通。
白齊文企圖分辨幾句,又把話咽回肚子,什么都不說了。
華爾最后說:“洋槍隊正副隊長有分工,隊長管作戰,副隊長管內務,是洋槍隊的管家。豫園里亂成這樣,你這管家是怎么當的!”
白齊文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即刻轉身去熊駐扎豫園的士兵。華爾一直看到他走遠,余怒未消,大口喘著粗氣。
梁水溝趁機湊過去,“華爾,你說洋槍隊得有個管家,這話不錯。但是,你也得有個管家呀,里里外外照顧你的生活?!?/p>
華爾頗不在意,“一個單身漢要什么管家,我的生活簡單,吃喝拉撒睡有個呂宋人照顧就行了?!?/p>
他一撇嘴,“呂宋槍手能叫管家?那就是個打雜的勤務。”
華爾想了想,“管家?管家……你讓我一個單身男子去給自己找個管家……什么意思?你是在繞著彎讓我討老婆吧?”
他拍拍華爾的后背,“三十歲的人啦,不該討老婆嗎?”
華爾被觸動了心事,望著遙遠的天邊,“一個流落異鄉的人怎么討老婆?美國那么遠,美國租界里的姑娘我一個都不認識?!?/p>
他“哼”了一聲:“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呀,干嗎討美國老婆呀。中國有句老話,入鄉隨俗。你就不會討個中國老婆?”
“哎?”華爾好像是第一次考慮這件事,“討個中國老婆……我怎么過去就沒想過呢。媽的,有什么不可以的,是可以呀!”
他單刀直入:“華爾,你看楊小芳怎么樣?”
華爾愣愣地想著,“楊小芳?楊坊的獨生女兒,我在楊坊家見過她,十八歲……她那副樣子現就在我眼前飄呢……躲在屏風后露出半張小臉張望……低著頭小碎步進去??低著頭小碎步出來??從我身邊經過時,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處女所獨有的奶味??操!楊小芳要是愿意嫁給美國人,我就娶她當老婆!”
梁水溝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這么順,三言五語就搞定了。
楊坊將女兒嫁給華爾于史有證。本書寫作時,沒有查到楊坊女兒的姓名,估計這塊也不會留下什么了。對她的年齡、相貌、舉止、談吐等描述都是杜撰的,連楊小芳一名也是杜撰的。而且杜撰得相當隨意,既然是楊坊的女兒,干脆叫個楊小芳好了。就這。
還有,楊坊的女兒嫁給個美國人,語言不通怎么辦?
本文章寫作過程中,筆者也一度困頓在這個問題面前。猛然間想到,道光三十年(1850)美國基督教傳教士裨治文夫人在上??h城西門外創辦了裨文女塾(后改名為裨文女子中學),它是近代上海外國人創辦的第一所女子學校,也是上海創辦的第一所教會女校,經費大部來自教會撥款和社會捐款,其中尤以美國基督教女公會所贈款項最多。裨文女塾教授英語,而且用英語授課。本書杜撰楊小芳出自裨文女塾。這一杜撰很可能是歷史的真實,也就是說,很可能是因為楊坊的女兒出自神文女塾,通曉英語,所以才有了嫁給華爾的動議。
楊坊女兒和華爾的婚姻是不是有感情因素?比如說,華爾第一次去楊坊家,就和楊老板的女兒對上眼了;再比如說,楊坊的女兒起先不干,華爾展開了一輪瘋狂追求;再比如說,上述格局顛倒過來,是楊坊的女兒追求華爾。等等。種種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后世一般認為是楊坊出于戰局需要而將女兒嫁于華爾,這場婚姻屬于“政治聯姻”。二人成婚時間大致為洋槍隊收復松江后的擴編期間。這是華爾最清閑的一段時間,一年多沒有打過像樣的仗。
咸豐年間的上海,跨國婚姻不會太多,中國男人有可能娶個洋太太嘗口鮮兒,由于中國女子大多數纏足,洋人看著很別扭,洋人男子娶中國女子的猶如鳳毛麟角。本書于是設定,楊小芳是天足,同時設定華爾和楊小芳在美國基督教南浸理會教堂舉行婚禮。
這座教堂緊挨著上海縣城北面的城墻,起建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是美國浸理會在上海建的第一座教堂。參加婚禮的除了楊坊、楊姚氏夫婦,還有梁水溝、白齊文等洋槍隊的人,再就是蘇松太兵備道衙署和美國駐滬領事署代表。
管風琴聲中,著洋裝的華爾挽著著白紗裙的楊小芳肅穆地走向神甫。華爾的伴郎是弟弟亨利,楊小芳的伴娘則是個一起長大的鄰家女孩兒。婚禮過程無須細說,神父問新郎新娘的套話不必啰唆。當說的是,由于在美國人的教堂里舉行婚禮,蘇松太兵備道衙署的代表不聲不響地縮在人叢中。儀式結束后,新郎新娘笑逐顏開地準備離開教堂時,那位代表才走出來,遞給華爾一個大信封,旋即離去。
大信封里是什么?華爾當時沒有打開信封,隨后和新娘乘坐馬車到了四明公所,當晚入洞房,雙雙墜入愛河,忘了打信封那檔事,直至數日后才想起來。華爾打開信封,抽出一張紙,滿篇是不認識的漢字。楊小芳湊過來看,失聲笑了,“這是蘇松太兵備道衙署函件,蓋著吳煦大人的關防。上面申明你是大清國皇帝的子民?!?/p>
史家認定,華爾和楊坊的女兒完婚后即取得中國國籍。具體說法不同。一種說法是,楊坊將女兒許配給華爾,華爾則以加入中國國籍作為報答。另一種說法是華爾為了表明與上海共存亡,主動加入中國國籍,楊坊看到他決心這么大,遂把女兒許配給他。
在大清咸豐年間,還沒有今人所理解的法度,如何放棄某國國籍或加入另一國國籍,操作程序難以說清了。外國在華領事館通常的方法是宣布放棄對某人的管轄權,這個人如果在華犯罪,享受不到領事裁判權,國籍就等同取消了,至于此人是不是取得了中國國籍,則是另一回事,需取得當地官府認可。具體到華爾,蘇松太兵備道衙署承認了他的大清國子民身份,至于美國駐滬領事署是否曾經宣布放棄對華爾的管轄權,不得而知。如果美國駐滬領事署并不曾宣布放棄對華爾的管轄權,那么華爾就等于擁有了中美雙重國籍。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