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長與衰退
(節選)
作者|[美]威爾·杜蘭特
阿里爾·杜蘭特
選自|《歷史的教訓》第十二章
出版|中國方正出版社
四川人民出版社
版次|2015年1月第1版
題圖|AI生成
編輯|策山
(本文約3900字)
一
文明是錯綜復雜又很不穩定的人際關系網絡,建立起來很辛苦,摧毀則很容易。
為什么歷史上到處都是文明被毀滅的遺跡?難道死亡是萬物的定數?在歷史的成長與衰亡過程中,是否有任何規律可循,能使我們得以由過去存在的文明的進程,去預測屬于我們自己的未來?
有些想象力十足的古人就是這樣想的,甚至還詳細預測著未來世界的細節。在《第四田園詩》里,維吉爾(公元前70年—前19年,古羅馬詩人)宣告,總有一天,變化的能力耗盡之后,整個宇宙或因預定的計劃,或因偶然,將陷入與已被遺忘的古代完全一樣的境地,將因在劫難逃的天命,一一重復那種境地過去所發生的事情。
尼采(1844—1900年,德國哲學家)因為這種“永恒循環”的幻覺而發了瘋。這真是再愚蠢不過,但在哲學家中間確實能看到這種事。
歷史一再重演,但只是在大的方面與大的事件上是這樣的。我們也許可以合理地推測,在未來,就像在過去那樣,會有一些新生國家興起,而一些古老國家會衰亡;會有一些新的文明伴隨著畜牧業和農業開始,隨著商業和工業擴大,進入到奢侈腐化的階段。思想,會歷經超自然解釋、傳奇解釋到自然主義解釋的過程;新的學說、發明、發現和謬見,也將會激勵各種思想潮流;新生的一代將會反抗老的一代,但是會經歷由反叛到適應再到對抗的階段;道德上的實驗也會稀釋傳統,威脅到它們的受益者;創新的狂熱會因時間的無情而被遺忘。
歷史本身之所以能大體上重復著,是因為人類天性的改變像地質改變那樣緩慢悠然,在面對經常發生的狀況,以及像饑餓、危險以及性愛一樣的刺激時,總是準備用最古老典型的方法去應對。
當然,在高度發達和復雜的文明社會中,個體要比在原始社會中的個體有更多的差異和獨特性,許多情形中包含新奇的情況,需要修正直覺的反應。習慣在減少,推理在擴展;結果變得更加不可預測。未來是否重復過去并不那么確定。每年都會有奇遇。
二
一些大思想家,一直想把不那么嚴謹的規律變成充滿威嚴的范式。法國社會主義的創始人,圣西門(1760—1825年,法國哲學家)將過去與未來劃分為“有機時代”和“批判時代”的交替:
人類發展的規律……揭示了兩種不同而又交替的社會形態:一種是有機社會,人類的一切活動是分等級的,能被預見的,受一般理論控制的,社會活動的目的很明確;另一種是批判社會,所有思想上的聯盟,所有的公共活動,所有的協調都停止了,社會僅僅是相互斗爭的分散個體的聚合體。
在有機時代,各種基本問題(神學的、政治的、經濟的、倫理的)已經得到至少是暫時性的解決。然而之后不久,借助于這些暫時性解決取得的進步,以及在它們所實現的制度的保護下,會讓那些答案變得不夠完善,會催生新的事物?!谟袡C時代,人類忙于建設;在批判時代,他們又忙于破壞。
斯賓格勒(1880—1936年,德國哲學家)改變了圣西門的提法,他將歷史劃分成各自獨立的文明,每一種文明都像四季循環一樣,有著獨特的生命過程與軌跡。不過,文明主要包括兩個時期:一個是向心的時期,它將一種文化的各個方面結合為一個獨特的、具有內聚力的藝術形式。另一個是離心的時期,破壞有機體的力量使教義和文化陷入分裂與批判精神,結果是個人主義、懷疑主義和畸形藝術的混亂。
圣西門是向前看,斯賓格勒是向后看。
所有人都同意一點,即文明都會經歷生長、繁榮、沒落、消亡的過程——或者說由以前生機勃勃的洪流變成一潭死水。那么,文明成長的原因是什么?消亡的原因又是什么?
三
也許大多數國家都是由一個集團征服另一個集團,以及征服者持續使用武力加諸被征服者之上形成的;征服者的命令就是被征服者最早的法律;這些命令再加上民族的民俗,就創造了新的社會秩序。一些拉丁美洲的國家,明顯地是以這種方式開始的。當統治者利用得天獨厚的條件(像埃及和亞洲的河流),組織被統治者勞作時,經濟上的優越條件又構成了文明的另一個基礎。
當思想與感情的活動,超越了原始部落的常規,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就可能形成一種危險的緊張關系。對于發展的進一步刺激,來自周圍環境的一切挑戰性的改變,如外部的入侵或者是降雨的持續短缺——這種挑戰可能通過軍事上的改革,或者建造灌溉水利系統而得到解決。
如果我們對這個問題更深入地問一句:一種挑戰是否會引起回應,究竟是由什么決定的?答案是,這取決于是否存在著有主動性與創造性的個體,他們思路清晰,意圖強大(這幾乎就是天才的定義),能對新的情況做出有效的反應(這幾乎就是智慧的定義)。
假如我們再問,怎樣才能成為有創造力的個體?我們就得從歷史回到心理學和生物學——也就是從環境的影響和染色體的奧秘中去尋找答案。
總之,如果成功地回應了一種挑戰(就像美國在1917年、1933年以及1941年的情形一樣),而且勝利者又未大傷元氣(就像英國在1945年的情形一樣),則這個國家的地位與士氣便會上升,從而使它有能力去應對更進一步的挑戰。
如果這些是文明成長的源泉,那么,什么又是文明衰退的原因呢?
四
我們是否應該像斯賓格勒和其他很多人所設想的那樣,認為每種文明都是一個有機體,自然而又神秘地被賦予成長的能力和死亡的命運?用生理學和物理學的比喻,來解釋群體行為,以及把社會的退化歸因于它的生命中某些固有的內在局限,或者是內部力量的不可抗拒的流失,這樣的做法的確很吸引人。這樣的比喻也許提供了暫時性的解釋,正如我們把個人的聯合比喻為細胞的聚合,或是把銀行鈔票的發行與收回流通,比擬成心臟的收縮與擴張。
但是,群體除了是由單個的人組成外,并不是真正具有生理作用的有機體,它沒有自己的大腦和腸胃;它必須依靠其成員的大腦和神經,進行思考與感知。當一個群體或是一種文明衰亡的時候,它并不是由于群體生命的神秘限制,而是由于政治領袖或思想領袖在回應變革的挑戰中遭受了失敗。
挑戰可以來自好多原因,而且可以通過重復或結合在一起,提升破壞力的強度。降雨量或綠洲水源的缺少,會讓大地因干旱變為不毛之地。土壤也許會因為不合理的耕種或者破壞性使用而被消耗殆盡。用奴隸制勞工取代自由勞動力,能降低對生產的激勵,從而導致土地棄耕,城市蕭條。貿易工具或貿易路線的改變——例如海運或航空業的興起——也會使舊的文明中心蕭條和衰敗,像1492年后的比薩或威尼斯就是這樣。
稅收過高,也許就會讓投資和生產失去動力。海外市場和原料會因更具開拓精神的競爭而喪失。進口遠大于出口,也許會用盡國內寶貴的金屬儲備。財富的集中,也許會讓國家在階級斗爭或是種族戰爭中分裂。人口和貧窮都集中于大城市,會讓政府被迫做出選擇:要么采用會讓經濟萎靡不振的救濟政策,要么冒叛亂與革命的風險。
在一個社會中,因為經濟的發展產生了不平等,就會分化成兩個階層,一個是少數的文化精英,一個是多數的蕓蕓眾生——他們十分不幸,因為天生的原因或者環境的關系,無法繼承或者發展出高貴典雅的水準。隨著這個多數(眾生)的增長,它會對少數(精英)的文化起到拖累作用;它的談吐、服飾、娛樂、感情、價值判斷會向上擴散,多數(眾生)內部的野蠻化是少數(精英)控制教育和經濟機會所要付出的代價之一。
隨著教育的普及,神學失去了威信,它表面上還得到服從,但已經不能影響人們的行為和希望。生活與理想日益世俗化,不再對超自然的解釋心存敬畏。當道德法典的人類本源被揭示出來,神的監督與懲罰消失之后,道德法典也失去了光輝和力量。在古希臘,哲學家們摧毀了知識階級中的舊信仰;在近代歐洲的許多國家,哲學家也取得了類似的成果。古代就像現代一樣,善于分析的頭腦瓦解了支撐著道德法典的宗教。新的宗教出現了,但是它們與統治階級分離,不再為國家服務。在理性主義戰勝了神話之后,是基督教之前一百年里懷疑主義與享樂主義的時代,隨著基督教時代之后一百年里類似的勝利而出現的,也是這樣一個時代。
若是處在舊道德規范已去,新規范尚未形成之間的倫常松懈時期,失去約束的一代人對舊的限制和生活方式,僅有一點殘留的依附感,他們在絕望之中便會陷入奢靡腐敗、家庭倫理等一片混亂之中。不會有人認為“為祖國獻身是高尚的、榮耀的事情”。領導者的一次失敗,就可能使國家的力量被內訌所削弱。
在這個過程的最后,戰爭中的一次決定性失敗可能會成為最后的一擊,或者外部的野蠻入侵會與內部泛濫的野蠻現象結合在一起,讓一個文明壽終正寢。
五
這是一幅令人沮喪的畫面嗎?不完全是。
無論對個體還是國家而言,都無權要求生命永恒、長生不老。死亡是自然的,而且假如死亡來得正是時候,則死亡是可以得到寬恕的,而且是有益的,思想成熟的人面臨死亡,也不會感到悲憤。
但是文明會死嗎?也不完全是。
希臘文明并不是真的死了,而只是外殼不再存在了,棲居地發生改變了,內涵得到延伸了;希臘文明永遠活在人類的記憶之中,它是如此的博大精深,以至于沒有一個人,即便是終其一生,也難以將其全部吸收。創造性思想的這種經過考驗的存在能力,才是真正的永垂不朽,才是真正的有益人心。
國家消亡了。古老的地區變得一片荒蕪,或者是遭受了其他的變遷。韌性十足的人,重振精神,拾起了他的工具和技藝,帶著他的記憶。如果教育能夠加深和延伸這些記憶,文明就會隨著他而遷徙,在另外某個地方重建家園。在新的土地上,他不需要完全重新開始,也不需要在沒有朋友的幫助下獨自前行;通信和交通仍會使他和祖國聯系在一起,猶如生活在有營養的胎盤里一樣。羅馬引進了希臘文明,并向西歐輸出;美國從歐洲文明中獲益,又準備以前所未有的技術方式,再次傳播出去。
文明使人類的靈魂世代相傳。人的生命通過傳宗接代而超越了死亡,一個有生命的文化也會超越時空、漂洋過海,將它的遺產傳遞給繼承人。甚至就在這些話被寫下來的時候,商業與印刷、電線與電波,以及看不見的空中“信使”,正在把不同的國家與不同的文明聯合在一起,為所有人保存已被贈予的人類的遺產。
【作者簡介】
《歷史的教訓》一書,是美國著名學者、終身哲學教授威爾·杜蘭特及其夫人阿里爾·杜蘭特的作品。
威爾·杜蘭特(1885—1981年),先后在美國圣彼得學院和哥倫比亞大學接受教育,后進入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物學,并在美國著名哲學家杜威的指導下攻讀哲學,1917年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杜蘭特筆耕不輟,成就驚人,作品有《哲學的故事》《轉變》《哲學的樂趣》《歷史上的英雄》《歷史上最偉大的思想》,以及規模宏大的11卷《世界文明史》,是當時美國少有的集作家、歷史學家和哲學家于一身的學者。
在撰寫《歷史的教訓》之前,杜蘭特夫婦花了50年的時間寫作《世界文明史》,內容涵蓋政治、經濟、軍事、科技、宗教、文化、哲學、歷史、教育、藝術、音樂等諸多領域,它是舉世公認的傳世經典,作者因此而榮獲1968年的“普利策獎”和1977年的“自由勛章獎”。因為《世界文明史》卷帙浩繁,為方便一般讀者閱讀,杜蘭特夫婦在此巨著的基礎上,于1968年寫作出版《歷史的教訓》一書。
加主編微信TZBB668,備注進群,可進大觀粉絲群(本群為邀請制,謝絕空降)
注:除本平臺聲明的原創外,其它內容源于網絡或它方投稿,旨在供讀者多種文化視角的探討與解讀,并不代表“新大觀”的觀點和立場,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后臺留言,將第一時間處理。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