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系的關宜馨,將自己的博士論文精心修改后交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這本探討“好媽媽”在意欲培養“高素質子女”的過程中所遇到的困境以及解決方案的《不確定的愛》,因為有一個副書名“當代中國育兒的希望與困惑”,容易給讀者造成一個印象,即家庭教育中父母與孩子之間產生沖突是中國特色。事實果真如此嗎?
同樣是談論家庭教育這一話題,美國人納特·G.希爾杰的《為人父母的陷阱》一書所選擇的樣本,均為美國家庭。也就是說,父母對孩子未來的無限期待同孩子因此反感而與父母發生沖突,恐怕是全世界的共同話題。
家庭教育平臺“少年大不同”的創始人陳瑜挑選了12名少年,用深度訪談的形式來呈現兩代人之間因教育理念的差異而產生的矛盾,由此結集而成的《少年厭學》,正好與《不確定的愛》和《為人父母的陷阱》互為文本,多層面展示了當下家庭教育中的父母與孩子正身陷怎樣的困境。
操勞又迷茫的“好媽媽”們
曾在中國引起過巨大反響的美國電視連續劇《成長的煩惱》中,男主角杰森家三個孩子的求學經歷輕松又搞笑,無論是勤奮好學的女兒,還是調皮搗蛋不求上進的兒子們,杰森夫婦都照單全收。由此,我們對美國的家庭教育產生了這樣一個刻板印象:愉快為上。但希爾杰在《為人父母的陷阱》中列出的一組數據,卻給了我們當頭一棒:“美國的父母每年為7400萬兒童提供全方位的兒童發展服務,如同干了份全職,甚至還要加班工作。按市場價——市面上類似服務的報價——計算,這些父母創造的年度總產值已逾五萬億美元。”肯下如此血本培養孩子,注定了美國的父母并非都是杰森夫婦。那么,美國家庭在孩子發展中的高投入,具體都用在了哪里?
兩個孩子的母親、博士生卡爾頓發現自家所屬街區的學校整體成績很差,她想把女兒轉去另一所學校,但沒有成功,于是,她開始從成功的家長那里獲取他們的路徑:首先要做的是搜集多所學校的資料,包括這些學校的學生成績在州里的排名以及獨家優勢,卡爾頓照做不誤:“我收集了很多資料,包括考試成績和經費等相關信息……我還做了一張表格,把我計劃申請的所有學校都列了出來,然后根據‘我的首選是什么’將它們依序排好。”其次,卡爾頓發現在為自己的孩子選擇一所好學校的那個階段,家長們都化身為房地產中介——“設法搬向機遇”。卡爾頓比較幸運,她發現自己所在城市有四所公立學校和一所私立學校是家長們心目中的“機遇”所在。當然,這也意味著競爭相當激烈,這時候,博士生學歷成了卡爾頓為女兒擇校的非常趁手的“工具”,憑借自己精心編撰的強有力的數據集,她的女兒通過抽簽成功進入了她首選的特許學校。
《為人父母的陷阱》,[美]納特·G.希爾杰 著,殷圓圓、王 喆 譯,譯林出版社2025年出版
多么熟悉的配方,不是嗎?對孩子的未來寄予很大希望的中國媽媽,哪一個沒有遭遇過卡爾頓的周折?只是,中國媽媽清晰地意識到,孩子踏進一所理想學校并非萬事大吉,在好學校里成為高素質的學生,才能保證他們在今后的人生中始終笑傲群雄。所以,中國媽媽們往往在親力親為替孩子選擇好學校的同時,會要求和督促他們多學一點、再多學一點。
陳佳玲和小珍母女是被關宜馨選中并寫入書中的許多對家長孩子組合中的一對。
關宜馨的目標是寫作一部教育民族志著作,作為人類學學者的她非常清楚樣本的數量和樣本的真實性對其研究成果是否可靠有著多么重要的意義。而從《不確定的愛》中,我們看到的是,有著一顆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之心的中國媽媽們在為人父母的困境里是多么的掙扎。
“陳佳玲對女兒小珍只有好意,不過她有時過于嚴厲了一點。”跟蹤調查了陳佳玲母女多年以后,關宜馨給出的評價中肯又口下留情,因為在我看來,陳佳玲對小珍不是“過于嚴厲了一點”,而是嚴厲到了苛求的地步。
小珍打小就是一個自覺和認真的孩子。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個老師總喜歡拖堂,想上廁所的小珍就是不敢舉手示意老師;半夜醒來會下意識地再一次檢查自己的書包,生怕漏帶了課本和作業本而被老師批評;為了不遲到,小小年紀的小珍,自己把鬧鐘調到了清晨五點半……這樣乖巧的小珍,還是不能讓陳佳玲滿意,她態度堅決地給小珍安排了課外學習內容,理由是“以后競爭會非常激烈,如果沒有一技之長,就沒法適應社會”。陳佳玲的安排占用了多少小珍的課余時間?僅以小珍三年級時的雙休日安排為例:周六,早上8點30到12點是英語課,12點下課與媽媽一起吃過簡單的午飯后,從1點30開始是一個小時的小提琴課,小提琴課結束后休息半小時,從下午3點到6點是繪畫課;周日,小珍用來緊趕慢趕地完成學校布置的通常需要兩天才能完成的家庭作業。對于媽媽的安排,年紀尚幼的小珍無法反抗,但她曾悄悄地告訴關宜馨,她感到壓力很大。
感到壓力很大的,大概還有卡爾頓的女兒。卡爾頓的女兒當然明白媽媽費盡心機地將她送進那所特許學校的終極目標——將來能在SAT和ACT之類的入學考試中取得好成績,而進入特許學校只是開始。除了要為入學考試作準備之外,卡爾頓的女兒還要像小珍那樣學一些技藝傍身,以期在申請大學的時候憑借自身具備的多種能力而被自己心儀的學校相中。
順從又叛逆的“高素質子女”們
小珍那根被陳佳玲擰得太緊的發條,斷了。她先是情緒崩潰地大哭,然后說自己睡不著,身體哪里都覺得不舒服。無奈之下,陳佳玲夫婦只好送女兒去醫院。兒科醫生怎么都診斷不出小珍的問題出在哪里,陳佳玲夫婦只好帶著小珍轉診精神科。精神科醫生對小珍進行了初步診斷后,給她開了抗焦慮、抗抑郁的藥物和鎮靜劑。但小珍的癥狀并沒有緩解,渾身瘙癢、脾氣怪異、睡眠障礙……關宜馨跟蹤調查的那段時間里,小珍的狀態雖有緩解,卻沒有康復。
《不確定的愛》,[美]關宜馨 著,毛超予 譯, 安孟竹 校,上海譯文出版社2025年出版
小珍的狀況并非個例,也不是最嚴重的。國家二級心理師、深耕青少年心理領域近十年的陳瑜的新書《少年厭學:青少年心理專家和12個少年的深度對話》告訴我們,不理解父母對自己期許的少年,他們的對抗能有多強烈。
Y是一位生活在上海的女生。Y的成績曾經非常好,可是她媽媽卻特意跑到學校請求老師要盯緊Y,原因是Y從來不寫也不交作業。“因為我知道我懂了,做再多也就是那樣,頂多提一下速度,我不想干這件事。”Y有她自己的理由。但遇到一個從不寫作業也不交作業的女兒,哪個母親不會心急如焚,于是,Y的媽媽就拿著Y沒有做的練習冊央求老師:“老師,你看看她這些都沒有做,你要盯著她做完。”老師果然依照Y媽媽的意愿緊盯起Y的作業完成情況,這讓Y很煩躁。Y說一想到要應付老師盯她作業這件事,精疲力竭的感覺就會向自己襲來,繼而覺得人生沒有意思。從那時起,Y開始厭學,成績也隨之變差了。女兒的變化沒有讓Y的媽媽意識到自己的方式方法可能有問題,而是簡單粗暴地拿出與她關系不錯的同學的好成績來貶低Y,這么比來比去,Y慢慢覺得自己的確矮人一頭,就愈發不愿意去學校了。Y高一的時候,因為早上不肯去上學,她媽媽就用刀砍自己的手腕。然而,媽媽的過激行為,非但沒能把女兒“嚇”回學校,反而加劇了她的厭學情緒。無奈之下,家人把Y送進了號稱能治愈厭學少年的機構。那家機構當然沒能治愈Y,一年以后回歸家庭的Y依然厭學,她認定自己已經沒有了未來。
投了那么多“錢”用于孩子發展,作為“投資者”的美國父母們,怎么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的孩子由著性子在瘋玩中“愉快”地長大?雖不至于像小珍那樣崩潰,也沒有像Y那樣厭學,《為人父母的陷阱》里那些備受期待的美國少年,在成為“好素質子女”的路上,走得也頗不容易。
科爾薩羅一想起女兒四年級時完成數學家庭作業的情景,就忍不住啜泣。面對越來越難的數學作業,女兒的負面情緒爆棚,幾乎連想都不想就說“這個我不懂”“那也太難懂了”。科爾薩羅只好拿起女兒的數學作業,嘗試用自己的“童子功”幫助她化解難題。怎奈,“數學算得上是我的最弱項,所以我也幫不上什么忙”,媽媽的認慫似乎強化了女兒的抵觸情緒,但為了女兒的美好未來,科爾薩羅只能咬牙堅持。
怎樣的“好媽媽”才能培養出“高素質子女”?
關宜馨、希爾杰和陳瑜用跟蹤調查、數據收集和深入訪談等形式,結合他們自身人類學、經濟學和心理學的專業背景寫成了的這三本書,以大量頗具說服力的例子,展現了“好媽媽”在培養孩子成為“高素質子女”的過程中,與他們發生劇烈碰撞后產生的讓人唏噓的家庭矛盾。然而,這并非作者的寫作目的。
“好媽媽”和“高素質子女”這兩個概念,是關宜馨在她的書里提及的,她認為這是相當長一段時期內中國教育問題中的兩個關鍵節點。希爾杰也以充分的數據和翔實的事例告訴讀者,“好媽媽”和“高素質子女”同樣也是美國教育問題中的關鍵節點。于是,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父母作為突破口,試圖找尋到解決問題的方案。
陳瑜在“沖突的親子關系”一章中,轉達了她的訪談對象對父母教育方式的三不滿:
不能認同家長的教育理念:家長將學習功利化,固守“讀書改變命運”的執念,只看重成績,不顧現實,不看未來;
不能消化家長的時空情緒:對于學習中的大小問題,不少家長存在著彌漫性的焦慮,時不時爆發,出手打人,出口傷人,意識不到危害,拒絕改變;
不能接受家長的管理行為:家長的高期待加上全方位控制,剝奪了孩子的學習主動性,孩子一切都要聽從父母的安排,只能過“二手人生”。
這些父母掉入了什么樣的子女教育陷阱?他們的孩子切身感受,所指出的三點可謂針針見血,入情入理。
《少年厭學:青少年心理專家和12個少年的深度對話》,陳 瑜 著,文匯出版社2025年出版
與陳瑜轉達孩子們的聲音不同,關宜馨在長期跟蹤調查中深切共情了中國普通父母的困境,重新定義了在資源有限的現實中“好媽媽”的概念。“好媽媽”們都心甘情愿地為孩子的成長創造條件,可是在關宜馨看來,創造條件不只意味著為孩子提供好的教育機會、資源,創造積極的成長環境,也包括對突發事件的及時處理,對潛在危機的提前應對。這無疑比為孩子選擇學習課程、緊盯學習進度要難得多。關宜馨認為父母自身就應該不斷學習、善于學習。
《為人父母的陷阱》中充斥著美國家庭教育的數據,希爾杰關于家庭教育的新理念,已經沖破了唯分數論的評價標準。他認為,幫助孩子具備在當今社會生存所需要的技能,才是父母教養孩子的首要目標,而非督促他們從上學那一天開始就不斷地積累好分數,以謀求進入一所公眾概念中的好大學,因為,那所學校未必是孩子心儀的學校。如果“好媽媽”的選擇不適合自己的孩子,又怎能激發他們的學習熱情?更遑論把他們培養成“高素質子女”了。
幫助孩子具備生存技能,看似降低了父母在家庭教育中的要求,實則,那是希爾杰協同各領域專家經過多年跟蹤調查、數據分析及研究后得出的最適合“好媽媽”追求的家庭教育目標。依據這樣的目標修正“高素質子女”的標準,也許就意味著,“好媽媽”與“高素質子女”相安無事甚至可以相處甚歡的那一天,有可能到來。
原標題:《家庭教育中的“愛”與“陷阱”》
欄目主編:朱自奮 文字編輯:蔣楚婷
來源:作者:王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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