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娥眉

任見《白居易傳》（第3版）第十章 樊素小蠻領盡萬端風騷

第十章 樊素小蠻領盡萬端風騷

既然人生如此短暫，為何不及時行樂呢？于是，他決定要更加盡情地享受生活。

此前，他曾遣散了部分家妓，如今想來，極是懊悔。抓緊時間，又添了五六名年輕貌美的女子，讓她們日日在身邊伺候，左右奉承。

東都洛陽，這座繁華的大都市，宛如一個巨大的舞臺，絲毫不遜色于長安京師。白居易看著自己日益衰弱的身體，心中不服。

在及時行樂的思想驅使下，他愈發沉醉于奢靡的生活，出入妓館賞聽樂曲已嫌麻煩，便將那些紅粉佳人挑紅選紫地蓄于居所，盡情享受由她們制造的歡樂。

27 東都暖意

唐文宗李昂大和三年九月，秋風颯颯，樹葉在枝頭瑟瑟發抖。

元稹迎來了仕途上的一次升遷，被任命為尚書左丞。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在官場內外傳開。

古韻悠悠的東都洛陽，恰好位于元稹回京的必經之路上。白居易聽聞老友即將路過，心中的喜悅如洶涌的潮水難以抑制。

“元九要來了，真是太好了！”白居易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為了迎接元稹老友，白居易特意親自監督新釀黃醅酒。

他穿梭在酒坊中，仔細地查看每一個步驟，不時地拿起酒勺，輕輕舀起一勺酒液，放在鼻尖輕嗅，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

“黃醅酒是世間最好的東西。而天下最為清閑之人，恐怕非我白侍郎莫屬咯。”白居易已經在腦海中預演與元稹把酒言歡的場景了。

“愛向卯時謀洽樂，亦曾酉日放粗狂。醉來枕麴貧如富，身后堆金有若亡。只是不知元九何時才能到，這甕頭一盞美酒，又該與誰先嘗呢？”

白居易每日都在計算元稹的行程，焦急而又渴望。

等啊，等啊，日子在白居易的期盼中緩緩流逝。元稹從浙東啟程，一路奔波，抵達洛陽時，已是來年歲梢。

冬日洛陽，寒風凜冽，天空陰沉沉的，隨時都會飄下雪花。

元稹心中感慨與白居易相見時難，賦詩一首喟道

“君應怪我留連久，我欲與君辭別難。白頭徒侶漸稀少，明日恐君無此歡。自識君來三度別，這回白盡老髭須。戀君不去君須會，知得后回相見無？”

字里行間，是對相聚時光的珍惜，以及對分別的傷感。

相送到臨都驛。寒風呼呼地吹著，吹得他們的衣袂獵獵作響。白居易緊緊握著元稹的手，聲音略帶顫抖地說道：

“微之啊，想當年在灃頭峽口，在錢塘江岸，我們已經三次相別，如今都已經過去二十年了。所幸我們的筋骸都還健在，只是也別嫌棄彼此的須鬢都已斑白。你此番歸北闕朝天帝，我則留在東京作地仙。博望自來非棄置，承明重入莫拘牽。”

元稹微微點頭，眼中淚光閃爍，緊握著白居易的手說道：

“樂天啊，君莫怪我留連太久，我欲與君辭別，實在是太難，太難了。白頭徒侶漸稀少，明日恐君無此歡。自從我們相識以來，三度告別，惟有這回，我們的髭須都已發白了呀。戀君不去君須會，知得后回相見無……”

兩人相互傾訴著，久久不愿松開彼此的手，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彌漫著濃濃的離情別緒。

這年，白居易五十八歲，元稹五十一歲。在他們的唱和詩詞中，常常流露出老而無子的嘆息。

命運卻在不經意間悄然發生了轉折，就在這年冬天，白居易和元稹竟各得一子。喜事宛如冬日里的暖陽，照亮了他們的生活。

白居易喜不自勝，看著襁褓中的嬰兒，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激動地吟道：

“謝病臥東都，羸然一老夫。孤單同伯道，遲暮過商瞿。豈料鬢成雪，方看掌弄珠。已衰寧望有，雖晚亦勝無。

“蘭入前春夢，桑懸昨日弧。里閭多慶賀，親戚共歡娛。膩剃新胎發，香繃小繡襦。玉芽開手爪，酥顆點肌膚。

“弓冶將傳汝，琴書勿墜吾。未能知壽夭，何暇慮賢愚。乳氣初離殼，啼聲漸變雛。何時能反哺，供養白頭烏？”

每一個字都飽含著他作為一個老父親的喜悅和對初生小兒的無限關愛，細膩入微，讓人感同身受。

小兒初生，讓白居易的心情大好。新的興致也有了，便是編輯自己跟劉禹錫的《劉白唱和集》第一、第二卷。

坐在書房中，面前堆滿了詩稿，白居易的眼神中透著專注與興奮。

“劉夢得，詩之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夫合應者聲同，交爭者力敵，一往一復，欲罷不能。”

他一邊整理詩稿，一邊低聲默念：“一二年來，日尋筆硯，同和贈答，不覺滋多。至大和三年春已前，紙墨所存者，凡一百三十八首。其余乘興扶醉、率然口號者，不在此數。”

他叫來侄子龜郎，認真地吩咐道：“龜兒啊，你將這些詩稿仔細編錄，勒成兩卷。編好后，寫二本，一付與你，一付夢得小兒侖郎，各令收藏，附在我們兩家集子里。”

他拿起一首劉禹錫的詩，念道：“如夢得‘雪里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之類，真謂神妙，在在處處，應當有靈物護之，豈惟兩家子弟秘藏而已。”

白居易對劉禹錫詩作的贊賞之情，是其他人無以比擬的。

唐文宗大和四年春，由于老蚌得珠的緣故，白居易看花游春的興致之高，超乎往歲。

春日的陽光明媚而溫暖，灑在大地上，萬物復蘇，生機勃勃。

白居易看著美景，愉悅極了：“老去猶耽酒，春來不著家。去年來校晚，不見洛陽花。如今兒子有了，人生也算是滿足了，定要珍惜這大好春光，及時行樂。”

他信馬由韁地閑行，口中哼著小曲。

“花寒懶發鳥慵啼，信馬閑行到日西。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

除了在洛陽四郊優游，還因有人薦引，白居易結識了不少東都樂妓。有時撫琴歌詠，沉浸在音樂的美妙之中；有時偕同樂妓玩樂，享受男人生活的樂趣。

這日，白居易聽說洛陽東南名勝玉泉寺的山石榴開得熱鬧，便要去觀賞。

頭天夜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腦海中全是石榴。索性起身，在房間里踱步，口中吟詩預告：

“閑游來早晚，已得一周年。嵩洛供云水，朝廷乞俸錢。長歌時獨酌，飽食后安眠。聞道山榴發，明朝向玉泉。”

整夜不睡，玉泉寺山的美景從他的詩句中涌出，不難看出他對游玩的迫不及待。

此一時期，白居易的東都吟唱，字里行間流露出頹放閑適的意趣。

他還大有興致地再度于履道坊宅院植草種花。拿著鋤頭，在院子里忙碌，心中快樂幸福，將來有繼承人啦呀，要讓這本就饒有詩情畫意的林泉風光更加迷人，豐富自己退老歲月的優游生活。

“都城風土水木之勝，在東南偏，東南之勝，在履道坊。里之勝，在西北隅，西北隅，第一第，即白氏叟樂天退老之地。地方十七畝，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島樹橋道間之。”

他一邊勞作，一邊回憶著自己對這處宅院的規劃。

“初，樂天既為主。且喜曰：雖有臺池，無粟不能守也，乃作池東粟廩。又曰：雖有子弟，無書不能訓也，乃作池北書庫。又曰：雖有賓朋，無琴酒不能娛也，乃作池西琴亭，加石樽焉。”

回想著自己在不同時期為宅院增添的設施，心中滿是成就感。

“樂天罷抗州剌史時，得天竺石一、華亭鶴二以歸，始作西平橋，開環池路。罷蘇州刺史時，得太湖石、白蓮、折腰菱、青板舫以歸，又作中高橋，通三島逕。罷刑部侍郎時，有粟千斛，書一車，泊臧獲之習筦磬弦歌者指百以歸。”

感嘆自己這些年的經歷，都融入了這處宅院里。

“先是潁川陳孝山與釀琺，酒味甚佳。博陵崔晦叔與琴，韻甚清。蜀客姜發授《秋思》 ，聲甚淡。弘農楊貞一與青石三，方長平滑，可以坐臥。”

想起那些給予他幫助和美好的人，心中感激。

“大和三年夏，樂天始得請為太子賓客，分秩于洛下。息躬于池上。凡三任所得，四人所與，泊不才身，今率為池中物矣。”

在履道園宅子里，可以享受著生活的寧靜與美好了。

“每至池風春，池月秋，水香蓮開之旦，露清鶴唳之夕，拂楊石，舉陳酒，援崔琴，彈姜《秋思》 ，頹然自適，不知其他。酒酣琴罷，又命樂童登中島亭，合奏《霓裳散序》 ，聲隨風飄，或凝或散，悠揚于竹煙渡月之際者久之。曲末竟而樂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

沉醉在美好的生活中，“識分知足，外無求焉” 的退居思想，在分司洛下的 “中隱” 生活中，漸漸養成，并且似乎還在日益固化。

“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

“有堂有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須飄然。識分知足，外無求焉。如鳥擇木，姑務巢安。如龜居坎，不知海寬。

“靈鶴怪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盡在吾前。時飲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閑閑。優哉游哉，吾將終老乎其間。”

在優越的生活中，時光緩緩流逝，白居易覺得自己的健康狀況也愈來愈好。精神矍鑠，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常常感嘆：

“身雖日漸老，幸無急病痛。眼逢鬧處合，心向閑時用。既得安穩眠，亦無顛倒夢……”

在東都洛陽，白居易悠然自得地度過每一天，享受著令人滿足的離休生活。

春去秋來，時光宛如潺潺流水，悄無聲息地逝去，年復一年，循環往復。

洛陽的名勝伊闕與香山，在悠悠歲月的洗禮中，漸漸成為白居易時常前往游歷的絕佳去處。

伊闕東山的香山寺，仿若一處被塵世遺忘的清幽之地。

寺內靜謐安寧，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氣息。僧人如滿，對詩文有著獨特的偏愛，談吐間盡顯文雅氣質。白居易初次踏入香山寺，便與如滿相談甚歡，二人好似相識已久的知音。

此后，他們頻繁往來，一同探討詩文，一同感悟佛法，沒過多久，便因對佛道與詩文的熱愛而結為香火社，成了莫逆之交。

白居易滿心歡喜地自稱香山居士，將自己與香山寺緊緊相連。

大和四年的秋天，秋風輕柔地拂過，送來絲絲舒爽的涼意。白居易突然涌起一股強烈的念頭，想與昔日的好友一同分享秋日的美好。于是，他興致勃勃地提筆修書，邀請貞元十六年一同登進士第的三位同年 —— 王鑒、李六、鄭俞，同游伊闕龍門。

春陽明媚，四人相聚，漫步在伊闕的山間小徑，四周的楓葉如火焰般絢爛。

白居易眼望美景，思緒萬千，不禁長嘆一聲：“唉，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貞元十六年的金榜之喜，仿佛就在昨日，卻已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

王鑒微微點頭有感：“是啊，宦海浮沉，人事滄桑，同榜登第的十九人中，如今所存無幾，而且榮悴各殊了。”

李六和鄭俞也附和著，臉上帶著無奈的神情。

白居易賦詩《同王十七庶子李六員外鄭二侍御同年四人游龍門有感》云：

“一曲悲歌酒一尊，同年零落幾人存。世如閱水應堪嘆，名是浮云豈足論。各從仕祿休明代，共感平生知己恩。今日與君重上處，龍門不是舊龍門。”

詩中飽含對歲月流逝的感慨，對故友凋零的哀傷，對知己情誼的珍視。

這年秋天，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里，睦州布衣詩人徐凝，懷揣著對白居易的敬仰之情，不遠千里，北游洛陽，慕名前來拜訪。

白居易正獨自坐在家中，屋內竹影搖曳，松枝遮擋，燈火在風雨的侵襲下愈發昏黃。他望著窗外的風雨，似乎在隱隱期待著什么。

“風飄雨灑簾帷故，竹映松遮燈火深。宿客不來嫌冷落，一樽酒對一張琴。”

卻原來，這 “宿客”，正是他期待已久的徐凝。

已遠離官場喧囂的白居易，對徐凝這位淪落不遇的平民詩人，自然是從心底認同并重視的。

徐凝到來后，二人相談甚歡，從詩詞歌賦到人生理想，無話不及。

徐凝為白居易的真誠所打動，步韻相和，表達自己的復雜心情：

“蟾蜍有色門應鎖，街鼓無聲夜自深。料得自家詩思苦，一篇詩了一彈琴。”

徐凝家居浙東，在元稹擔任浙東觀察使時，他同元稹亦有交往，曾作《奉酬元相公上元》詩敘記其事。

在洛陽期間，徐凝與白居易頻繁交游，留下了《和夜題玉泉寺》《和秋游洛陽》《侍郎宅泛池》及《自鄂渚至河南將歸江南留辭侍郎》等詩作。

辭別洛陽時，徐凝心中感慨良深，吟詩道：

“一生所遇唯元白，天下無人重布衣，欲別朱門淚先盡，白頭游子自身歸。”

辭別白居易后，徐凝回到他的鄉里睦州，繼續過著平民生活。白居易卻始終不曾忘懷這位地位卑賤卻才華橫溢的詩友，時常念叨著徐凝的名字，還作《憑李睦州訪徐凝山人》云：

“郡守輕詩人，鄉人薄釣翁。解憐徐處士，惟有李郎中。”

白居易還試圖通過睦州刺史李善白，給予徐凝一些關照。

元稹和白居易對徐凝的知遇之恩，在點滴之中，躍然可見。

唐文宗李昂大和四年冬天，洛陽的天氣出奇的寒冷，寒風如刀，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要凍結了。

白居易坐在屋里，身上穿著嶄新的綾羅襖褲，烤著爐火，十分溫暖。

他透過窗戶，望著外面的世界，放心不下東都街頭的慘狀。窮苦百姓衣衫襤褸，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的心中不禁一陣刺痛，盡管 “兼濟” 之想在歲月的磨礪中漸漸變淡，但還是忍不住為貧寒之人而心頭發顫。

“慘澹歲云暮，窮陰動經旬。霜風裂人面，冰雪摧車輪。而我當是時，獨不知苦辛。晨炊廩有米，夕爨廚有薪。夾帽長覆耳，重裘寬裹身。加之一杯酒，煦嫗如陽春。

“洛城士與庶，比屋多饑貧。何處爐有火？誰家甑無塵？如我飽暖者，百中無一人。安得不慚愧，放歌聊自陳。

“百姓多寒無可故，一身獨暖亦何情？心中為念農桑苦，耳里如聞饑凍聲。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

白居易憐憫、自責，為百姓的苦難而痛心，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愧疚。

唐文宗大和四年歲末，東都發生了較大的人事變動。

十二月二十三日，東都留守崔弘禮突然卒去，二十八日，分司太子賓客白居易忽然被任命為河南府尹。

當詔令賜達白居易時，他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復雜的神情。

“六十河南尹，前途足可知。老應無處避，病不與人期。幸遇芳菲日，猶富強健時。萬金何假藉，一盞莫推辭。流水光陰急，浮云富貴遲。人間苦無酒，盡合鬢成絲。”

河南尹是個實實在在的官職，需要操持洛陽下轄二十六個縣的各種事務。這意味著他不得不結束 “嵩洛供云水，朝廷乞俸錢” 的閑散自在生活，吏隱需得變作職能。

白居易頗不樂意。他早已無心勞碌，再也不想涉入所謂官場那 “一朝列士籍，遂為世網拘。高有罾繳憂，下有陷井虞” 的傾軋之中，只要俸祿夠多，清閑便是最好的。

但是，圣命不可隨便違逆，無奈之下，白居易還是得走馬上任。

好在大和五年風調雨順，田畝大熟，農桑收成極好，民間又平安無事。這讓白居易感到輕松愉悅，遂與分司諸公優游連綿，詩酒不絕，十二萬分快意。

他們常常相聚在一處，飲酒作樂，吟詩作對。白居易笑著說：

“追歡逐樂少閑時，補貼平生得事遲。何處花開曾后看，誰家酒熟不先知。石樓月下吹蘆管，金谷風前舞柳枝。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樂天一過難知分，猶自咨嗟兩鬢絲。”

眾官僚紛紛附和，笑聲在空氣中回蕩。

他們沉浸在詩酒世界，享受著美好的時光，忘卻了官場的煩惱。

唐文宗大和六年，劉禹錫正在蘇州刺史任上，與白居易的河南府尹同為三品之秩。

劉禹錫知曉白居易對酒的喜愛，而蘇州的糯米是釀酒的上乘原料。于是，他精心籌備了兩斗上好的糯米，認真封裝之后，寄給了白居易。

白居易收到劉禹錫所寄的糯米，心中十分感動，當即抓緊時間，編出《劉白唱和集》的后續數卷，寄給劉禹錫，并賦詩道：

“憶舊游，舊游安在哉？舊游之人半白首，舊游之地多青苔……”

在信中，白居易感嘆歲月的流逝，上了年紀的無奈，告訴劉禹錫，最近把小萍、小態等幾名多年前從蘇州帶往北方的家妓遣返蘇州了。

劉禹錫收到信后，很快回復了白居易：

“江南春色，還是原樣啊 —— 若問何處好，燕子雙飛故官道。春城三百七十橋，夾岸朱樓隔柳條。丫頭小兒蕩畫槳，長袂女郎簪翠翹。

“郡齋北軒卷羅幕，碧池逶迤繞畫閣。池邊綠竹桃李花，花下舞筵鋪彩霞。吳娃足情言語黠，越客有酒巾冠斜。坐中皆言白太守，不負風光向杯酒。酒酣襞箋飛逸韻，至今傳在人人口。

“報白君，相思空望嵩丘云。其奈錢塘蘇小小，憶君淚點石榴裙。”

當然，在繁忙的政務之余，白居易不會忘記游樂。

洛陽天津橋頭，風景如畫，是他常游常娛之處。

“津橋東北斗亭西，到此令人詩思迷。眉月晚生神女浦，臉波春傍窈娘堤。柳絲裊裊風繰出，草縷葺葺雨剪齊。”

白居易每次來到天津橋頭，都感覺置身于仙境之中，靈感如泉涌。他總是輕聲叮囑身邊的侍從：“報道前驅少呼喝，恐驚黃鳥不成啼。”

28 痛悼微之

分司洛下的日子，白居易仿佛置身于寧靜的世外桃源，自得其樂。

然而，他雖沉醉于悠然，卻從未忘卻那些仍在官場中沉浮的好友，時常在閑暇之時，提筆寫下問候的書信，附上自己新得的佳句，傳遞對友人的牽掛。

命運總是違拗人意。可惜，白居易的好友元稹，在仕途上走得極是不順。

元稹在尚書左丞的任上僅僅度過一年，次年四月，風云突變，李宗閔引薦牛僧孺入朝，牛僧孺被任命為兵部尚書，同平章事。

牛黨勢力如雨后春筍般迅速崛起，相互勾結，排擠異己。元稹因與牛黨理念不合，很快便受到無情的排擯，被派往武昌擔任節度使。

人生在世，禍福總是難以預料。大和五年，命運的陰霾無情地籠罩了元稹。他不幸驟然患病，身體迅速衰弱。

在武昌節度使任所，元稹苦苦與病魔抗爭，卻終究無力回天，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人世。

元稹病逝的消息如同一顆重磅炸彈，擊中了白居易。

聽到消息的一刻，白居易整個人僵在原地。不可置信，不可置信。然而消息是真實的。隨即，悲痛如潮水將白居易淹沒。

他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為了悼念故友，白居易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揮筆寫下了《祭微之文》 。

“嗚呼微之！貞元季年，始定交分。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膠漆，未足為喻。死生契闊者三十載，歌詩唱和者九百章，播于人間，今不復敘。至于爵祿患難之際，悟寐憂思之間，誓心同歸，交感非一。布在文翰，今不重云……

“嗚呼徽之！始以詩交，終以詩訣。弦筆兩絕，其今日乎！

“嗚呼微之！三界之內，孰不生死？四海之內，誰無交朋？然以爾我之身，為終天之別。既往者已矣，未死者如何？

“嗚呼微之！六十衰翁，灰心血淚，引酒再奠，撫棺一呼。佛經云：凡有業結，無非因集。與公緣會，豈是偶然？多生已來，幾離幾合？既有分別，寧無后期？公雖不歸，我應繼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

白居易沉浸于對往昔的追憶，尤其是大和三年東都惜別的場景，如同電影般在他腦海中不斷放映。

“近者公拜左丞，自越過洛，醉別愁淚，投我二詩…… 吟罷涕零，執手而去。”

大和三年，你榮任尚書左丞，自浙東之地跨越山川，途經洛陽。得知你將到來，我滿心歡喜，早早便備下了香醇美酒，只為與你暢飲言歡。

相見之日，我們執手相看，互贈久別重逢的喜悅，未曾想，喜悅之中竟隱隱夾雜著一絲難以言說的悵惘。

數日間，我們日夜相伴，談詩論文，回憶往昔歲月，時光仿佛都變得緩慢而溫柔了。

然而，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分別的日子無情地來臨。臨行那日，我們在臨都驛擺下酒宴，為你踐行。

秋風瑟瑟，吹得驛邊的柳枝輕輕搖曳，仿佛也在為我們的離別而感傷。

酒過三巡，你我皆已微醺，醉意中，悲傷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你飽含深情，揮筆為我寫下兩首詩，字跡中傾注了你對我的不舍與牽掛。我接過詩箋，細細吟誦，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把重錘，狠狠地撞擊著我的心。

吟罷，淚水已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緊緊握住你的手，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卻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只能化作一聲長嘆，無奈地松開了手。

看著你轉身離去的背影，我的心仿佛被撕裂一般疼痛。你的身影漸漸遠去，仿佛帶走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未曾想啊，臨都驛的惜別，竟成了我們此生的永訣。

如今，每當回憶起那一幕，心中的悲痛便如洶涌的潮水，將我徹底淹沒。

白居易的淚水不斷滴落在紙上，模糊了字跡。

那時，在臨都驛的惜別，氛圍何等凄慘啊。現在回想，是不是兩人那時冥冥之中都有了 “后會無期” 的不祥預感？

唉！臨都驛的握別，竟真的成了天人長隔的永決。

元稹的離世，同樣讓他的摯友劉禹錫悲痛萬分。

劉禹錫等友人痛不欲生，紛紛作詩長哭，哀傷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吞噬了。他們深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無常，命運的殘酷。

劉禹錫致書白居易，信中說道：

“浐水送君君不還，見君題字虎丘山。因知早貴兼才子，不得多時在世間。”

劉禹錫回憶起在虎丘寺看到元稹生前的題名時，心中的愴然之情如洶涌的波濤，難以抑制。

唐文宗大和六年七月十二日，元稹的遺櫬歸葬咸陽縣奉賢鄉洪瀆原其先人墓地。天空陰沉，仿佛也在為元稹的離去而哀傷。

白居易應元稹臨終囑托，強忍悲痛，伏案撰寫《唐故武昌軍節度處置等使正議大夫檢校戶部尚書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賜紫金魚袋贈尚書右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銘并序》 。

他一筆一劃，飽含深情，銘并序洋洋一千五百余言，歷述元稹的閥閱、事功及文學成就。

白居易不愧是元稹志同道合、“獨知其心” 的摯友，只有他最能體會元稹雖有 “安人活國，致君堯舜，致身伊皋” 的宏大志向，卻因 “時行而道不行，身遇而心不遇”，一生坎坷，終以悲劇謝幕。

人生如此難料，令人唏噓不已。

然而，命運的重擊并未就此停止。就在這一年，更大的打擊如晴天霹靂般降臨到白居易身上。他竟又痛失愛子，讓他的世界瞬間崩塌。

“掌珠一顆兒三歲，鬢雪千莖父六旬。豈料汝先為異物，常憂吾不見成人。悲腸自斷非因劍，啼眼加昏不是塵。懷抱又空天默默，依前重作鄧攸身……”

他抱著兒子的衣物，淚水不停地流淌，痛苦，絕望。

大和七年，任職禮部郎中、集賢學士的劉禹錫，在官場的喧囂中感到疲憊不堪，他飽含著對洛陽的思念，渴望回到洛陽，繼續分司的閑職，享受寧靜的生活。于是，言辭懇切地上書請求。

然而此時的朝廷，李宗閔和牛僧孺正權勢滔天，他們怎會讓劉禹錫輕易脫離官場的紛爭，得到輕松呢？大和五年深秋季節，劉禹錫被授為蘇州刺史。

劉禹錫奉詔前往蘇州，途中經過洛陽。得知消息的白居易，滿心歡喜，早早便開始籌備與老友的相聚。

當劉禹錫的身影出現在洛陽城門口時，白居易快步迎上前去，兩人緊緊相擁。

“夢得，可算把你盼來了！” 白居易眼中閃爍著淚花，聲音略帶顫抖地說道。

劉禹錫拍了拍白居易的肩膀，感慨道：“是啊，一別許久，今日終得相見。”

白居易記曰：“冬，夢得由禮部郎中、集賢學士，遷蘇州刺史。冰雪塞路，自秦徂吳。仆方守三川，得為東道主。

“閣下為仆稅駕十五日，朝吟夕詠，頗極平生之歡，各賦數篇，視草而別。”

在短暫相聚的十五天里，洛陽城仿佛被他們的歡樂所感染。白居易與劉禹錫朝觴夕詠，時而在庭院中對飲，時而在書房里吟詩，笑聲回蕩在每一個角落。

白居易舉杯道：“一別舊游盡，相逢俱涕零。在人雖晚達，于樹似冬青。痛飲連宵醉，狂吟滿座聽。終期拋印綬，共占少微星。”

劉禹錫舉起酒杯回應道：“欲話毗陵君反袂，欲言夏口我沾衣。誰知臨老相逢日，悲嘆聲多語笑稀。”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訴說過往的經歷，感慨歲月的滄桑，期許未來的光陰。在復雜的情感中，一飲而盡杯中酒。

十五日眨眼已過，劉禹錫不得不離開東都洛陽，繼續踏上前往蘇州的旅程。白居易在洛陽福先寺設宴為劉禹錫餞行。

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為這場離別增添了幾分凄清的氛圍。

白居易望著窗外的雪景，表達不舍：“送君何處展離筵，大梵王宮大雪天。庾嶺梅花落歌管，謝家柳絮撲金田。亂從紈袖交加舞，醉入籃輿取次眠。卻笑召鄒兼訪戴，只持空酒駕空船。”

劉禹錫謝道：“龍門賓客會龍宮，東去旌旗駐上東。二八笙歌云幕下，三千世界雪花中。離堂未暗排紅燭，別曲含凄飏晚風。才子從今一分散，便將詩詠向吳儂。”

白居易又吟“劉郎劉郎莫先起，蘇臺蘇臺隔云水。酒盞來從一百分，馬頭去便三千里。”

劉禹錫唱曰：“洛城洛城何日歸，故人故人今轉稀。莫嗟雪里暫時別，終擬云間相逐飛。

“吳郡魚書下紫宸，長安廄吏送朱輪。二南風化承遺愛，八詠聲名躡后塵。梁氏夫妻為寄客，陸家兄弟是州民。江城春日追游處，共憶東歸舊主人。”

官任在身，朋友相會終得分手。分別的日子來臨了。

劉禹錫騎在馬上，回頭望著洛陽城，眼中眷戀良多。

白居易站在城門口，望著劉禹錫遠去的背影，久久不愿回身。

唐文宗李昂大和七年冬天，白居易在經歷了諸多人生起伏后，身體和心靈都感到疲憊不堪，遂以身體原因，申請卸職。

朝廷批準了白居易的請求，雖然他仍享有原先的俸祿，但從此無所職事，惟有清閑了。

白居易又回到了東來之初的輕松之中。

“優穩四皓官，清崇三品列。伊予再塵忝，內愧非才哲。俸錢七八萬，給受無虛月。分帝在東司，又不勞朝謁。

“既資閑養疾，亦賴慵藏拙。賓友得從容，琴觴恣怡悅。乘籃城外去，系馬花前歇。六游金谷春，五看龍門雪。

“吾若默無語，安知吾快活？吾欲更盡言，復恐人豪奪；應為時所笑，苦惜分司闕。但論適意無，豈問官冷熱？”

年歲也老了。白居易徹底放棄了幻想，在山水之間尋找內心的慰藉，享受寧靜與自在。

然而，命運似乎總愛與白居易作對。令他感到悲痛的是，又一位摯友匆匆離去。

“屈指相知唯五人” 中的一位，剛剛自太子賓客分司授檢校左散騎常侍、虢州刺史的摯友崔玄亮，在大和七年冬季病逝于虢州官舍。

白居易得知消息，回憶與崔玄亮相識相知的點點滴滴，悲痛萬分。

“頑賤一拳石，精珍百煉金。名價既相遠，交分何其深。中誠一以合，外物不能侵。逶迤二十年，與世同浮沈。

“晚有退閑約，白首歸云林。垂老忽相失，悲哉口語心。春日嵩高陽，秋夜清洛陰。丘園共誰卜，山水共誰尋。風月共誰賞，詩篇共誰吟。花開共誰看，酒熟共誰斟。

“惠死莊杜口，鐘歿師廢琴。道理使之然，從古非獨今。吾道自此孤，我情安可任。唯將病眼淚，一灑秋風襟。”

崔玄亮歸葬磁州昭義縣，白居易應崔玄亮遺札請托，強忍悲痛，撰寫《唐故虢州刺史贈禮部尚書崔公墓志銘并序》 。

在葬禮上，白居易看著崔玄亮的棺木緩緩入土，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又一次灑淚送別摯友，白居易的感傷之情達到了極點。

令白居易稍感欣慰的是，元和初年與元白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的老友李紳，在大和八年正月自壽州刺史除太子賓客分司，暮春，來到了洛陽。

老友相見，分外親切。白居易笑著對李紳說道：“行掇木芽供野食，坐牽蘿蔓掛朝衣。十年分手今同醉，醉未如泥莫道歸。”

此時，洛陽的景色正好。筍老蘭長花漸稀，衰翁相對惜芳菲。殘鶯著雨慵休囀，落絮無風凝不飛。他們一邊欣賞美景，一邊回憶往昔的崢嶸歲月。

遺憾的是，李紳這次在洛陽待的時間并不長。由于得到時居相位的李德裕的關照，是年閏七月，李紳即檢校左散騎常侍，兼越州刺史、充浙東觀察使。

分別的時刻再次來臨，在靖安客舍的花枝下，他們共脫青衫典濁醪，舉杯痛飲。

“今日洛橋還醉別，金杯翻污麒麟袍。”白居易望著李紳，哀傷和孤寒之感十分濃烈。望著李紳離去的方向，默默祝福。

大和八年的春天，宛如一位仙子，邁著輕盈的步伐悄然降臨。

柔和溫婉的陽光，如金色的紗幔，輕輕拂過大地，喚醒了沉睡的萬物。

洛陽城在春日的懷抱中，煥發出勃勃生機，街頭巷尾彌漫著清新的花香。

白居易站在自家的履道里庭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春日的氣息，感受著久違的溫暖與泥土的芬芳，感到自己的健康狀況及精力都有所恢復。

然而，內心卻泛著復雜的漣漪。漫步在庭院中，看著滿園春色，白居易，露出一抹自我揶揄的笑容。

“老思不禁春，風光照眼新。花房紅鳥嘴，池浪碧魚鱗。”

如今的他，覺得健康狀況好轉，在及時行樂的內心情緒驅使下，又犯了以前常犯的毛病：無所事事，感到空虛。

“倚棹誰為伴，持杯自問身。心情多少在，六十二三人。”

每天除了飲酒，就是玩味悲涼。年逾六旬，人生已進入倒計時，卻一任年華如流水般虛擲，碌碌無為，沒有玩樂項目支持，怎么是好？

“病來道上教調氣，老去山僧勸坐禪。” 白居易回想起自己生病時，道士們勸他調養氣息，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山寺的僧人又勸他坐禪修行。

但在白居易看來，這些玩法，都遠遠趕不上詩酒優游、蓄妓狎樂、醉沉聲色來得快活自在。

“手里一杯滿，心中百事休。春應唯仰醉，老更不禁愁。”

他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臉上浮現出灑脫的神情。

既然人生如此短暫，為何不及時行樂呢？于是，他決定要更加盡情地享受生活。

此前，他曾遣散了部分家妓，如今想來，極是懊悔。

“曾經遣散了部分家妓，怪后悔的，再補充一些吧！”他喃喃自語道。

除了早年蓄養的樊素、小蠻外，白居易抓緊時間，又添了五六名年輕貌美的女子，讓她們日日在身邊伺候，左右奉承。

每當酒酣之后，歌歇之時，白居易便會興致勃勃地對身邊的人說：

“請君添一酌，聽我吟四雖。年雖老，猶少于韋長史。命雖薄，猶勝于鄭長永。眼雖病，猶明于徐郎中。家雖貧，猶富于郭庶子。省躬審分何僥幸？值酒逢歌且歡喜，忘榮知足委天和，亦應得盡生生理。”

他一邊說著，一邊端起酒杯，沉醉在紙醉金迷的生活中。

東都洛陽，這座繁華的大都市，宛如一個巨大的舞臺，絲毫不遜色于長安京師。

白居易看著自己日益衰弱的身體，心中不服：“眼看筋力愈來愈減，只要游玩得動，就快點游玩吧。”

在及時行樂的思想驅使下，他愈發沉醉于奢靡的生活，出入妓館賞聽樂曲已嫌麻煩，便將那些紅粉佳人挑紅選紫地蓄于居所，盡情享受由她們制造的歡樂。

這年三月，于春風之中，白居易聽聞一個令他欣喜若狂的消息 ——老朋友裴度自山南東道節度使除東都留守。

“從今以后，在洛下又多了一位志趣相投、詩酒優游的伴侶。”

白居易興奮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臉上洋溢著難以抑制的喜悅。

裴度年近七旬，可謂功成名遂，此次就任東都留守，顯然帶有養老的性質。

裴度原在洛陽長夏門之東第三街集賢坊就有宅第，其宅第風光秀美，堪稱東都一絕。

“東都立第于集賢里。筑山穿池，竹木叢萃。有風亭水榭，梯橋架閣，島嶼回環，極都城之勝概。又于午橋創別墅，花木萬株。中起涼臺暑館，名目綠野堂。引甘水貫其中，釃引脈分，映帶左右。”

白居易對裴度的宅第了如指掌，曾經極是羨慕。

更讓他高興的是，裴度的集賢坊距離自己的履道坊很近，不過一百三十步。

裴度回到東都后，兩人很快便頻繁往來。

裴度視事之隙，常常熱情地邀請白居易相聚。每次相聚，都是一場酣暢淋漓的盛宴。

他們在九燭臺前，與十二姝相伴，盡情享受著美酒佳肴。

“九燭臺前十二姝，主人留醉甚歡娛。坐久欲醒還酩酊，夜深初散又踟躕。南山賓客東山妓，此會人間曾有無？”

白居易在席間放聲高歌，沉醉在歡樂的氛圍中。

與裴度歡宴終日，自昏至暮，即便夜色深沉，他們的興致卻依然未盡，絲毫不減。

有時，白居易甚至會央乞主人借宿池亭，只為了能夠繼續賞玩。

這些分司東都享有厚俸的閑散官僚們如此腐敗，歷史該如何判別他們的罪責？“也許朝廷之腐敗差可比擬吧？”

七月初，夏日的陽光熾熱而耀眼。怡情閑散的白居易閉門履道坊，專注地做起了編輯工作。

他要將自己近幾年在東都所作的詩歌整理出來。

在整理的過程中，不禁驚嘆：“真個是不整不知道，一整嚇一跳。原來自大和三年春至八年夏，在洛凡五周歲，作詩四百三十二首。”

細看，這些年，白居易閑適有余，酣樂不暇，詩作中 “苦詞無一字，憂嘆無一聲”，百姓苦難，了然不見，妓者歌笑，滿紙滿篇。

作詩不可謂不勤，但大多都是閑適閑適復閑適，無非堪稱皇唐大和之歲無人能比的 “太平安樂之音” 罷了。

是年夏天，天氣極端旱熱。彤云密布，卻遲遲不見雨滴落下。赫日高懸，仿佛要將大地烤焦。

“端坐猶揮汗，出門豈容易？勃勃旱塵氣，炎炎赤日光。”

白居易坐在屋內，搖著扇子，依然無法驅散酷熱帶來的煩躁。

然而，氣候的炎熱還比不上宮廷爭斗的白熾化。

唐文宗李昂，本是一位 “恭儉儒雅”、“勤于政理”，企圖有所作為的皇帝，只可惜他 “空有帝王之道，而無帝王之才”。

李昂有感于 “累世變起禁闈，尤側目于中官，欲盡除之”， 毅然起用李訓、鄭注等人，密謀剪除宦官。

李訓、鄭注兩人深知宦官仇士良與王守澄之間素有矛盾，便心生一計，向文宗建議封仇士良為左神策中尉，讓他帶領部分禁衛軍。

如此一來，李訓順利解除了王守澄的兵權。緊接著，唐文宗賜給王守澄一杯毒酒，結束了他的性命。

事情當然不會就此平息。他們的目標轉向了仇士良。

李訓與禁衛將軍韓約精心密謀，打算在唐文宗上朝時，報說后院石榴樹上昨夜降了甘露，誘使文宗親自到后院觀賞。

文宗聽聞報告，命令宰相李訓先去察看。

李訓來到后院，佯裝仔細查看一番后，故作驚訝地說：“恐怕不是真的甘露，敬請陛下派人復查。”

唐文宗不疑有他，又命仇士良帶領宦官們去看。

仇士良帶著一眾宦官前往后院，還叫韓約相陪。韓約走到門邊時，神情突然緊張起來，臉色瞬間發白。

仇士良何等精明，立刻察覺到異樣，疑惑地問韓約：“韓將軍，怎么啦？”

就在這時，一陣狂風刮過，掀動了布幕，仇士良一眼便發現有刀斧手埋伏在暗處，大驚失色，趕忙轉身退出，朝著文宗所在的方向奔去。

李訓見仇士良逃走，急令衛士們趕去阻攔。

仇士良和宦官們動作迅速，已經將唐文宗搶在手里，拉進軟轎，抬起便走。

李訓見狀，急忙追去，卻被一個宦官迎面劈胸一拳，打倒在地。

就這樣，唐文宗被宦官們牢牢地監視起來，李訓的謀劃徹底敗露，無奈之下，只好化裝逃走。

惱羞成怒的仇士良，展開了瘋狂報復。派兵四處追殺，包括李訓、鄭注在內的眾多官吏，受株連被殺者，日夜不絕。宮闈之中頓時濺滿鮮血，整個社稷都為之震蕩。

“甘露”事變后，緊接著的一連串的流血、族誅，京師官吏成百上千地進了鬼門關，慘烈程度，觸目驚心。

在這政局的劇烈動蕩中，牛黨和李黨繼續相互排斥。首當其沖的，便是白居易的姻親京兆尹楊虞卿。

楊虞卿受人誣陷，先是被貶為虔州司馬，繼而又被貶為虔州司戶。牛黨黨魁牛宗閔為楊虞卿說情，也被罷官。

朝中的一系列變故，讓白居易感到深深的不安。暗自思忖：

“這個官場，實在是太險惡了，還是遠遠地離開它，終老林泉，更為安穩。”

從此，白居易遠離官場，終老林泉的信念更加堅定了。

唐文宗大和八年十月二十七日，劉禹錫自蘇卅刺史移汝州刺史。汝卅位于洛陽東南，不過一天路程。

得知密友居官切近，白居易十分高興。以后兩人酬唱的機會自然也多了。

劉禹錫在蘇州寄給白居易的那兩斗上好的糯米，這時候也釀成了新酒。興奮不已的白居易，迫不及待地賦詩以告劉禹錫：

“柳枝謾蹋試雙袖，桑落初香嘗一杯。金屑醅濃吳米釀，銀泥衫穩越娃裁。舞時已覺愁眉展，醉后仍教笑口開。慚愧故人憐寂寞，三千里外寄歡來。”

詩中充滿了對劉禹錫的感激以及對新酒的喜愛。

劉禹錫很快回酬白居易道：“沒什么，沒什么，酒法眾傳吳米好，舞衣偏尚越羅輕。動搖浮蟻香濃甚，裝束輕鴻意態生。閱曲定知能自適，舉杯應嘆不同傾。終朝相憶終年別，對景臨風無限情……”

兩人通過詩歌，傳遞著彼此的思念與情誼。

在汝州，劉禹錫的生活較為安定。

汝州為一小州，公務也不像在蘇州時那樣繁忙。但他僅僅回過長安一次，是因為他的兒子咸允與楊歸厚的女兒成親，他匆匆去，又匆匆回。

州務清閑的時候，劉禹錫偶爾會寫下一些猶如蜂鶴之詠的小句，寄給白樂天。

“日午樹陰正，獨吟池上亭。靜看蜂教誨，閑想鶴儀形。法酒調神氣，清琴入性靈。浩然機已息，幾杖復何銘。”

這些詩句，透射出劉禹錫在汝州比較閑適的生活狀態。

白居易沒有公務纏身，俸祿又很豐厚，履道坊白氏宅園越營建約好，白居易非常自得。他興致勃勃地告知好友劉禹錫：

“午后郊園靜，晴來景物新。雨添山氣色，風借水精神。永日若為度，獨游何所親。仙禽狎君子，芳樹倚佳人。

“蟻斗王爭肉，蝸移舍逐身。蝶雙知伉儷，蜂分見君臣。蠢蠕形雖小，逍遙性即均。不知鵬與鷃，相去幾微塵。”

詩中描繪的，是自家宅園的美好景色和個人的閑適生活。

劉禹錫收到詩后，再次奉和，戲言此謂“成小巧以取大咍”：

“永日無人事，芳園任興行。陶廬樹可愛，潘宅雨新晴。傅粉瑯玕節，熏香菡萏莖。榴花裙色好，桐子藥丸成。柳蠹枝偏亞，桑空葉再生。睢盱欲斗雀，索漠不言鶯。動植隨四氣，飛沉含五情。搶榆與水擊，小大強為名。”

詩歌乃是友情橋梁，來往傳輸彼此的生活感悟，延續彼此的深情厚誼。

白居易傳

任見 著

本書簡介

白居易是一位現實主義詩人，在其“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的現實主義創作思想指導下，有《原上草》、《賣炭翁》、《上陽人》、《長恨歌》、《琵琶行》等千古名篇。

研究白居易的文字歷代不絕，然而真正從生活經歷的角度為他立傳的，迄今基本沒有。任見先生的《白居易傳》 ，是以唐代歷史為背景，以白居易的政治活動、文學創作為重點，以他的人生際遇、情感歷程為主線，以大氣魄、大制作為標的要求，創作出來的重量級作品。

任見《白居易傳》文筆洗練，辭藻華貴，構思布局藝技獨運，故事情節磅礴跌宕，文言與白話結合無隙，簡約與飽滿至于極致，既與白居易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與中唐洛陽豐富多彩的詩文藝術氣象相和諧，又將中國文字的魅力發揮到了新穎動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讀，不忍釋手。

此書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刪節和縮寫本是第二版，這個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個版本，篇幅長了很多，內容基本上恢復到了縮寫之前豐富而細膩的狀態。

此書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刪節和縮寫本是第二版，這個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個版本，篇幅長了很多，內容基本上恢復到了縮寫之前豐富而細膩的狀態。

任見《白居易傳》

目錄

第一章 何計消化心頭哀愁？

第二章 原來處處都有芳草照眼

第三章 馬嵬愛情非大手筆不可觸動

第四章 希望您像玉一樣堅貞

第五章 且效陶公昏醉一場

第六章 色藝俱佳的琵琶女

第七章 美色曾難遮掩而今何在

第八章 風流太守愛魂銷

第九章 脂粉簇擁閱盡人間聲色

第十章 樊素小蠻領盡萬端風騷

第十一章 洛水兩岸的爛漫春光

第十二章 七十三翁的功德事

第十三章 白氏履道坊宅園考記

第十四章 紅腰翠黛白居易

第十五章 傳主年譜 · 對應年表

本書章節索引

著者任見簡介

后山學派燕山小隊（原京北燕山書屋）編輯

~ 1.多位北大博士推薦：任見先生的“名家漫說”，與眾不同的認識價值。

2.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3.后山學派楊鄱陽：任見先生當年有許多思想深邃、辭采優美的散文在海外雜志和報紙發表，有待尋找和整理。

國家出版基金優秀項目《絲路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