鳩江之畔，暮色如墨。解必昌推開茅屋的柴扉，檐角銅鈴叮咚，驚起松枝上的寒鴉。這株百年古松是他唯一的鄰居——不，還有東邊那座無名荒冢。佃農(nóng)昨日又來聒噪，說要鏟平這礙事的土饅頭。
"不可。"解必昌撣去碑上枯葉，指尖觸到冰涼的青苔，"陰陽雖隔，亦是比鄰。"
他取來新鑿的石碑，就著月光刻下"東鄰墓"三字。刀鋒游走處，又添小詩一首：
"一抔黃土冢，寂寂倚吾廬。
夜雨澆冥紙，春風(fēng)拂鬼書。
既為東道主，當(dāng)掃北邙居。
他日黃泉路，相逢莫問初。"
刻罷擲刀，忽聞松針簌簌。回頭見冢前站著個素衣女子，裙角沾著新泥，仿佛剛從地底爬出。
谷雨夜，解必昌在燈下抄《楚辭》。墨汁凍成薄冰，呵氣化開的霧氣里，傳來三聲叩門響。
"郎君開門。"聲如碎玉投盤。
門開處，月光描出個纖薄身影。女子發(fā)間簪著白梅，頸間卻纏著褪色的紅綢——正是他白日系在冢前的祭幡。
"妾身多絡(luò)霞，蒙君日日澆酒掃塵，特來報恩。"她福身時，袖中落出半片薛濤箋，墨跡猶新："十七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
解必昌拾起殘箋："姑娘是..."
"崇禎年間廣陵校書，被鴇母逼死，草葬于此。"她指向窗外荒冢，"三十年來，樵童牧豎踐踏，野狐餓犬撕咬，直到君立碑那日..."話音忽止，因書生正用指尖輕觸她腕上淤青——那是白日佃農(nóng)砸冢留下的傷痕。
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女子忽然輕笑："郎君不怕我是吸精氣的艷鬼？"
"《搜神記》載，鬼氣寒如冰。"解必昌將她雙手攏入掌心，"姑娘卻暖似春茶。"
自此每夜紅袖添香。多絡(luò)霞替解必昌謄寫時文，筆跡竟與他一模一樣。這日佃農(nóng)闖進來借鋤頭，見書生對空案自語，嚇得跌坐在地。
"他們看不見我。"女子蘸墨畫了朵優(yōu)曇花，"除非..."她忽然貼近解必昌耳畔，"郎君愿分半盞心頭血。"
秋闈前夕，多絡(luò)霞翻著解必昌的文章?lián)u頭："八股如囚籠，郎君骨相太硬。"她抽走他手中《程墨觀止》，換上《世說新語》，"學(xué)學(xué)顧盼生姿。"
"你要我作諂媚態(tài)？"解必昌摔書而起。
"我要你活！"女子突然撕開衣襟——肋骨間嵌著塊焦黑棺釘，"當(dāng)年我就是不肯對鹽商假笑，才..."

窗外松濤嗚咽。解必昌顫抖著撫上那枚釘子，銹屑簌簌化為灰蝶。
貢院放榜那日，多絡(luò)霞用柳枝替解必昌束發(fā)："且去秦淮河散心。"
他們在桃葉渡賃了間廢院。西廂住著個陜商金十三，每日五更牽騾馬出門，蹄鐵上沾著新鮮泥土。某夜解必昌起夜，見西廂燈火通明，金十三正把玩一尊翡翠彌勒——竟是昨日知府失竊的寶物！
"那是贗品。"多絡(luò)霞捂住他的嘴，"真貨在床下陶甕里。"
次日金十三邀飲，酒過三巡忽然笑道："解兄可知'盜亦有道'？我只取貪官污吏的不義之財。"說著掏出一疊當(dāng)票，"這些貧民的贖銀，煩兄代還。"
月光浸透窗紙時，多絡(luò)霞忽然按住解必昌舉杯的手："讓他幫你捐官。"
真州縣衙的后堂，解必昌對著銅鏡練習(xí)微笑。多絡(luò)霞的影子浮在鏡中，替他扶正官帽："上峰喜歡聽碎銀子響，你就多搖錢袋；同僚愛看折子戲，你且作捧場人。"
這般竟真討得巡撫歡心。某日張參軍來議親，解必昌推說考慮，夜間卻見多絡(luò)霞在冢前焚燒婚書："郎君若娶活人，我便..."
"便如何？"解必昌去攬她肩，卻撲了個空。墓碑上新添一行血字："鬼妻尚知從一而終"。
金十三在法場問斬那日，解必昌躲在簽押房嘔吐。忽聞枷鎖叮當(dāng)，抬頭見金十三站在案前，脖頸上一道紅線。
"賢弟莫怕。"他笑著按了按頭顱，"我本茅山道士，借尸還魂懲貪官。倒是你那鬼娘子..."話音未落，窗外霹靂炸響，一道閃電劈中東鄰荒冢。
解必昌狂奔到南山時，冢已裂成深潭。佃農(nóng)指著潭底白骨："今早雷雨，有個穿紅裙的女子從墳里爬出來..."話音未落，水面浮起半片薛濤箋，正是當(dāng)年那句"十七年來墮世間"。
解必昌辭官那日，在冢前栽了株白梅。十年后有人見梅樹下坐著對璧人，男子皓首窮經(jīng)，女子紅袖添香。走近看時，唯有落梅如雪，掩著塊斷裂的墓碑，依稀可辨"未亡人多絡(luò)霞"幾字。
夜半常有書生來祭奠，攜一壺酒，兩盞杯。酒漬滲入土中處，次年必生并蒂野花，一紅一白，人稱"夫妻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