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雪光 美國斯坦福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以前也翻閱過這本書(《大轉型: 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卡爾·波蘭尼 著,馮剛 劉陽 譯,浙江大學出版社),記得那時閱讀時腦子里不時閃過狄更斯描寫的工業化社會印象片段,但對書中涉及的法律法規、重大政策和具體事件不熟悉,加上關注點不同,讀下來只是些籠統印象。
現在重讀這本書,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因為帶著自己關心的問題,還有這些年來相關知識的積累,對其中的具體事件、過程和意義有了新的理解。如今身處時代大轉型過程之中,回頭打量百年前的那個時代,品味當下,不禁感嘆今天猶如生活在歷史中。
一
在近代史的宏大敘事中,一個主題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興起與擴張,解體了傳統社會的組織方式,生產出大量的烏合之眾,建構了新型的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即商品化、市場化的社會,從而將社會“嵌入”市場經濟之中。波蘭尼在這本書中充分認識到這一趨勢。
隨著這一轉型而來的是“自發調節的市場”這一神話,即市場活動自發產生并調節而產生秩序,例如著名的“自發秩序”(spontaneous order)的說法。古典經濟學中的自由市場,作為獨立的自我調節的組織形態而存在,脫離了社會背景以及由此而來的制度約束。波蘭尼稱之為“市場烏托邦”。
依Fred Block在“導言”中所說,這本書“提供了迄今為止對市場自由主義—即相信不管是民族國家還是全球經濟都可以而且應該通過自發調節的市場來組織—最強有力的批判。”
這本書的一條主線即是提出了這一轉型過程中的雙重運動:市場的擴張與社會反向的制約作用,“社會保護與所謂的自我調節市場如影隨形”,以及政治過程在其中的角色作用:
“19世紀的社會歷史就成為一個雙重運動的結果: 市場組織在真實商品方面的擴張伴隨著它在虛擬商品方面受到的限制。一方面,市場擴展至全球各地,牽涉其中的物品數量增加至讓人難以置信的程度; 另一方面,各種措施和政策所織成的網絡與各種強有力的制度配合,目的是抑制與勞動力、土地和貨幣相關的市場行為。顯然,世界商品市場、世界資本市場以及世界貨幣市場在金本位制的庇護下為市場機制提供了空前絕后的動力; 但是,一個深層次的運動己然形成,它致力于抵擋市場控制下的經濟所產生的邪惡影響。在自發調節的市場體系所固有的威脅面前,社會奮起保護自己—這就是這個時代歷史的綜合性特征?!?/p>
波蘭尼用大量的史料來說明這樣的觀點:資本主義時代的市場活動,不是自發演變的,而是來自國家和政治權力的積極參與,如貨幣政策、有關勞動力市場、社會保障、對土地及其耕作者保護等等法律法規?!敖洕繁砻?,全國性市場的出現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是經濟領域從政府控制之中漸進、自發地解放出來的結果。相反,市場是政府出于非經濟的目的、有意識地甚至有時是粗暴地干涉的結果。”經過了大半個世紀,這些說法已經成為廣為接受的命題,但在本書寫作的二十世紀前半葉,這應該是頗具新意的思想。
二
對于社會學者的我來說,書中最為精彩的是關于市場與社會之間關系的討論。作者提出,在市場經濟前的各種經濟體系的組織原則(互惠再分配、家計)及其模式(對稱、輻楱、自給自足)中,逐利動機并不突出,人們遵循一般的行為準則。 “近期歷史和人類學研究的突出發現是,原則上,人類的經濟是浸沒在他的社會關系之中的。他的行為動機并不在于維護占有物質財物的個人利益,而在于維護他的社會地位,他的社會權利,他的社會資產?!保?0)
19世紀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摧毀了歐洲傳統社會的組織形態。市場模式與特定的動機—交換或交易的動機—相聯系,產生了市場制度。“這意味著讓社會的運轉從屬于市場。與經濟嵌入社會關系相反,社會關系被嵌入經濟體系之中。”大轉型也塑造了這樣一種信念:市場提供了自發調節的機制。
但是,作者要闡述強調的是,市場擴張與社會制約是同時發生的雙重運動。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沖擊將人力、土地等商品化,從而經受市場波濤的震蕩沖擊,因此引起的一系列后果如貧困對“現代人類意識”產生了沖擊,使得人們重新“發現社會”。一方面是“經濟自由主義原則”,依據市場運行的“自然法則”,另一方面則是“社會保護原則”,通過各種社會實驗,來重建社會,包括推動立法對生產、勞動和土地等方面市場活動加以限制,“運用保護性立法、限制性的社團和其他干涉手段作為自己的運作手段”。
這些反向運動誘發了新的制約機制和社會的興起。國家積極地參與市場建構,同時又通過法律法規來緩和市場對社會的震蕩。社會針對市場沖擊的反作用,推動了一系列公民權利的制度安排,從而影響了國家政策取向。“只要投票權被限制著,并且只有少數人具有政治影響力,那就不必急于采取干預行動,而在普選權已經是的國家成為百萬民眾的統治機器的情形下,局勢就不同了?!保?76)波蘭尼在他的時代就已經注意到公民權利不僅包括政治權利,而且包括經濟權利和社會權利。這些思想在二戰以后的歐洲和北美有了廣泛的影響,影響了福利國家的興起。
“作為其結果,一個聯結更緊密的社會出現了,不過這個社會也面臨著全面崩潰的危險。”“一系列新的理念取代了自發調節市場的世界。相對于當時絕大多數人的麻木狀態,意想不到的卡理斯瑪領袖和專制孤立主義的力量爆發出來了,并且把社會熔鑄成了新的形式?!?/p>
這本書寫作于1940年代,是對二戰前夕歐洲資本主義市場體系崩潰的的反思,其目標之一是解釋二十世紀初的經濟大衰退和法西斯主義興起。在這個方面,作者將市場、社會與國家間的互動放進了國際關系的格局中去。作者寫道:“保護主義之車是三輪驅動的。土地、勞動力和貨幣?!毖由扉_來,即是農民/地主、工人與國家權力間的聯手,抵制外來資本和貿易的侵入。 而正是經濟烏托邦的失敗、市場與社會的雙重運動及其政治過程將人類推向了世界大戰的邊緣。
三
在1940年代,波蘭尼宣稱,“將來回顧起來,我們的時代將因為見證了自我調節市場的終結而著稱”。 類似地,我們的時代正在見證二戰以來的全球化的終結。不是說資本在全球擴張的趨勢會戛然而止,而是指全球化背后的社會基礎已經被深深撼動了。
然而,全球化經歷會持續地影響著未來世界的走向。正如波蘭尼針對他的時代的學者所強調的那樣:“社會歷史學家卻未能抓住這個提示。他們仍舊拒絕認識文化接觸的根本性力量一現在這種力量正在使殖民地世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一一與一個世紀之前造成早期資本主義悲慘景象的力量是相同的。一位人類學家給出了一個普遍化的推論 "在無數的差異之下,歸根結底來說,異國民族現在所處的困境與我們在數十年或數百年之前所處的困境是一樣的。新的技術裝備、新的知識、新形式的財富和權力增強了社會流動,即個體化的遷移,家族的沉浮,群體的分化,新的領導形式,新的生活方式,不同的價值觀念。" 圖恩瓦爾德那極具穿透力的大腦意識到,黑人社會今天的文化災變與資本主義早期大部分的白人社會所經歷的災變驚人相似。只有社會史學家到現在還沒意識到這種相似性?!?/p>
歷史不會簡單地重復自己。在我看來,全球化的退潮,并不意味著重新退回分離割據的舊時代,而是一個新型的社會格局的建構,一個經歷了理性化洗禮的人們積極參與其中的社會,一個去中心化后分化組合的社會,一個由新的現實建構機制運作而來的社會。
這個新的社會架構仍然在崎嶇起伏的建構過程中。要認識和把握這個新的社會現實,需要走出19世紀的思維方式,需要對那個時代的陰影—組織形態、社會建構、意識形態的概念、思路和想象—加以反思。我們不能抓著自己的頭發拔地而起,需要跳出、超越已有思想范式,用新鮮的眼光來感受和解讀新的現實建構機制和變化中的社會格局。19世紀歐洲經歷的大轉型是人類歷史上的重大事件,而且影響深遠。我們今天的組織形式、課堂設置、城市規劃都深深地留下了19世紀的烙印。在當今社會,我們正在經歷新的“大轉型”, 其中最為重要的變化不是市場/資本、國家、國際關系、或者大國競爭格局,而是我們生活的社會;也就是說,上述各種形態關系的社會基礎正在發生深刻變化。
時代大轉型來自社會基礎大轉型。波蘭尼關于19世紀大轉型的分析,及其提出的市場-社會雙重運動的思路,啟發我們認識社會在時代大轉型中的基礎性意義,啟發我們尋找新的視角來認識大轉型背后的社會變遷。認識時代巨變,尤其需要社會學的視野和想象力?!斑@里是羅德斯島,在這里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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