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jù)2024年教育部公布的最新數(shù)據(jù)，

教師資格考試報名人數(shù)從2012年的22.9萬人次

上升至2023年的1265萬人次，

“教師熱”似乎還在持續(xù)升溫。

然而，拿到教師資格證只是考驗的第一步。

一大批世界名校的碩士、博士

爭相上岸中小學教師崗位，

學歷內(nèi)卷，一崗難求。

同時，部分教師也反映到手的“鐵飯碗”不香了，

學生和家長越來越難相處，工作越來越高壓。

趙珂萱在美國小學教美術(shù)

Missya在澳大利亞小學教中文

坡坡在冰島幼兒園當老師

在上岸和激流勇退之間，

一些年輕人悄悄地選擇了出海追求教育夢。

在國外當老師，是個錢多事少的好選擇嗎？

日常工作會像童話故事一樣充滿愛嗎？

一條對話了三名在海外當老師的年輕人，

聊了聊他們所觀察到的

異鄉(xiāng)的教育體系和教師生活。

編輯：唐 詩

責編：魯雨涵

2024年，趙珂萱碩士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藝術(shù)教育學

趙珂萱，25歲，美國，小學藝術(shù)老師

本科的時候，我在紐約的帕森斯設(shè)計學院學插畫，但是看到做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同行的收入不太穩(wěn)定，我也不想一直花家里的錢。于是，我就去哥倫比亞大學讀了藝術(shù)教育學的研究生，決定把教育作為工作賺取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把藝術(shù)作為個人事業(yè)來發(fā)展。

通過哥大的校招，我找到了一所小學的老師工作，負責整個學校的藝術(shù)課程。這所學校在紐約的布朗克斯區(qū)，這確實是一個比較危險的區(qū)域。學校里大部分學生都是拉美裔和非洲裔美國人，沒有亞洲人。

美國和中國的教育系統(tǒng)不太一樣，會專門為特殊小孩設(shè)立班級。這些小孩由于各種原因，沒有辦法和普通小孩待在一個課堂里上課。

在這所學校，每兩個年級就有一個“特殊班”，給他們上課的難度是最大的，我碰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些老師從業(yè)三十年可能也不會遇到。

趙珂萱在給四年級的學生上課

剛?cè)肼毜臅r候，就有學生打我。被打得多了，我都有點記不清楚次數(shù)。這些孩子本身性格有一些缺陷，遇到問題很容易產(chǎn)生應(yīng)激反應(yīng)，先是打自己，然后就會通過拳打腳踢周圍的人來自我保護和反抗外界。

有一個小孩身上比較頻繁發(fā)生這種情況，當他打到身邊的同學的時候，我會上去拉開他，把他帶到教室外面，這個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被誤傷。

前兩次被打以后，我覺得很生氣，非常嚴肅地要求他給我道歉。然后，他就崩潰地開始大哭，對我說，“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那一刻，我意識到，他不是一個真的惡劣的兒童，他只是需要幫助。

“特殊班”并不和智力掛鉤，我覺得整個學校最聰明的小孩也來自“特殊班”。那個小男孩對噪音非常敏感，有的時候他的同學在課上大聲起哄，他就會坐在遠離人群的地方緊緊地捂住耳朵，臉漲得通紅。但是在畫畫的時候，他又能夠很快地進入心流狀態(tài)，把注意力全都放到創(chuàng)作上。

我也會想到，中國的人口更多，那么有特殊問題的孩子只會更多，他們只是沒被大眾關(guān)注到。

除了被打，我還被學生叫過起碼20次的種族歧視稱呼chingchong。但是，他們大部分也不是有心的，而是確實不能理解這個詞語有很強的歧視意味。

我平時跟學生相處得很融洽，大部分學生都很喜歡我，他們沒理由仇視我。對于這些學生來說，我應(yīng)該是他們這輩子第一個接觸的中國人。在此之前，他們對于亞洲的印象要么來自影視作品里的刻板印象，要么來自家庭和社會的環(huán)境影響。

我覺得，小孩的態(tài)度就是社會態(tài)度的縮影，這反映出來的是美國社會整體不夠重視對于亞洲人的歧視問題。

趙珂萱學生的作品

其實，這些孩子對中國文化背景的東西是非常感興趣的。

我之前給學生看過一系列我關(guān)于中國龍的畫作，他們大為震撼，吵著說要畫龍。我就設(shè)計了一個課時教他們畫混合動物，比如說有西方的獨角獸，既有馬的身體，也有翅膀。龍也很符合這個主題，因為它有鹿的角、蛇的鱗片，還有鷹的爪子。孩子們跟著我一起畫了不同形態(tài)的龍，竟然比在以往的課堂上更專注。

當老師肯定是有淚有笑的，我自認抗壓能力比較強，這些情況都還在我的掌控范圍內(nèi)。學生特別難搞的時候，我也能從學校的教學主管那里得到很多幫助，所以，我還挺享受和學生還有同事相處的。

很多人看了我在小紅書上發(fā)的教學片段視頻以后，會評論說我在維持課堂紀律的時候很兇，我這是在用中式教育“霍霍”美國學生。

我不那么認為。我覺得全世界教小孩的方式其實是差不多的。在接受培訓(xùn)的時候，我的校長就會說，教書或者管理課堂，其實都是給學生下指令，然后確保他們吸收了指令。

但是不同學生的學習能力有差異，有些學生會聽不懂你的意思，這個時候老師需要做的就是不斷簡化指令，直到他能夠聽懂的程度。可能是因為課堂混亂的時候，我發(fā)出指令的語氣很嚴肅，所以才會顯得兇。

我也有聽說美國一些地方對老師的規(guī)定非常嚴格，比如在巴爾的摩，老師是不允許碰到學生的。有的學生故意挑釁你，就趴在窗戶的欄桿上不肯下來。作為老師你知道那很危險，但是你又不能把他拉下來，只能聯(lián)系領(lǐng)導(dǎo)來處理。這些要求其實也會給老師的工作造成很多困擾。

趙珂萱和自己的作品合影

在紐約當老師是根據(jù)教育經(jīng)驗給錢的，你的從業(yè)時間越久，工資就會越高。我作為第一年工作的新人老師，薪資水平相對比較一般。同時，紐約的物價又特別高，還要交30%左右的稅，在這種情況下就很難存得下錢。

我的簽證馬上要到期了，接下來，我準備在紐約辦一場個人畫展，目前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畫廊，然后在7月回國工作，計劃去國際高中當美術(shù)老師。

我覺得中式教育也在慢慢發(fā)生變化。在我以前讀的小學，副課經(jīng)常被占掉。到了前兩年我在杭州一所比較頂尖的公立小學實習的時候，學校會非常注重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美術(shù)課作為副課不會被占用，計算機之類的課程也會有認真的考核。

同時越來越多的老師教育學生的方式是比較人道主義的，就事論事地去講道理，跟我們之前讀書的時候已經(jīng)很不一樣了。

Missya的學校舉行讀書周活動，她打扮成了畫家弗里達·卡羅

Missya，30歲，澳大利亞，小學中文老師

很多人可能不相信，我剛開始在澳洲小學當中文老師的時候，反而覺得這邊的課堂很傳統(tǒng)，像中國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講課方式。像中文這樣的語言類課程，前任老師就是念一遍，讓學生跟讀一邊，還有大量的寫字，讓我感覺整個課堂是以老師為中心的。

我的學校所在的學區(qū)并不好，很多孩子都是有原生家庭創(chuàng)傷和特殊障礙的。所以我剛?cè)肼毜臅r候，全校學生都很討厭中文課堂。很多孩子會站到桌子上對我說臟話，甚至是種族歧視的話。

我就想到，能不能把之前我在國內(nèi)教培機構(gòu)學到的教學方法，用在澳洲的課堂上。

比方說，之前他們的中文課是很佛系的，我就加入小組競爭的方式，每節(jié)課采用積分制，答對問題和做游戲贏了都可以加分。起初，很多小朋友一上課就哭，因為他們接受不了自己輸，但是輸著輸著也適應(yīng)了。

Missya在課堂中加入了書法、皮影戲等中國文化元素

在這個基礎(chǔ)上，我加入有意思的活動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比方投壺、玩皮影戲、做漆扇，慢慢地他們也變得很積極。

對于每節(jié)課最終獲勝的小組，我會獎勵每個組員我的專屬簽名，每集齊五個就可以找我兌換小禮物。我開玩笑地說這種模式很像追星，因為真的有學生變成了我的“狂熱粉”，放學回家以后還在YouTube上學中文。

Missya維持課堂紀律

這種分組競爭的方式對維持課堂紀律也有幫助。每當有小孩不尊重我的時候，我就會反向給其他小組加分。但是，每個小組里肯定也會有在意輸贏的孩子，他們就會跟搗亂的孩子說，“你可不可以幫我們一次，讓我們拿一次獎勵”。

出國前，我在一家頭部教培機構(gòu)當小學英語老師。雖然我挺喜歡教書這件事情，但是我不喜歡當時的工作環(huán)境。

機構(gòu)對待老師的方式很不人性化，工作壓力也大，會對老師采用末位淘汰制，哪怕學生是因為自己的原因要求轉(zhuǎn)班，也要扣除老師的績效。這讓我覺得自己更像銷售，和教育本身的關(guān)系不大。

我也有很多在國內(nèi)公立學校當老師的朋友，他們告訴我，他們的工資待遇并不高，而且還要面臨很多教學以外的行政任務(wù)和來自家長的壓力。

工作了兩年后，我辭職了，甚至想過放棄當老師。直到來到澳洲，這份工作讓我重新感受到了當老師的意義。

在我教的學生里，有一個確診了自閉癥和多動癥的孩子。每隔五分鐘，他就要去操場上跑兩圈或者蕩一會秋千。他也從來不搭理我的課堂活動，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在教室后面玩玩具。偶然一次機會，我注意到在我提問之后，他會喃喃自語答案。

去年期末，我給他發(fā)考核的畫紙，他拿到手就撕掉了，但是我故意掉了一張畫紙在他座位旁邊。把畫紙收上來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很好地完成了期末考核。在畫紙背面，我給一些學得好的孩子留了難題，他也基本答出來了。

看到他的畫紙以后，我忍不住哭了。原來，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參與課堂，幸好我沒有把他當成壞孩子給放棄了。

Missya在休假期間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點，在澳洲，我的工作和生活是能夠達到良性的平衡的。我現(xiàn)在的年薪大概是四十多萬人民幣，也有很多假期。所以，我還可以去完成我看世界的夢想。相較之下，我覺得在國內(nèi)當老師的壓力可能比澳洲大了100倍。

有時候，我會在休假結(jié)束以后，從機場背著大包小包直接趕回學校工作。我很害怕碰見校長，可能有一種東亞人的“休假羞恥癥”吧。但是，校長看到我以后，會很高興地說她看了我的社交媒體動態(tài)，那帶給她很多能量。每次學校有新老師入職的時候，校長也會很驕傲地告訴他們，“我們學校有一個網(wǎng)紅老師”。

我今年30歲了，目前的工作在別人看來是高薪而且穩(wěn)定的。在去年，學校很認可我的教學能力，給了我一份終身制工作合同。但是我是個沒有辦法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的人。我計劃明年一整年停下工作，去背包旅行，同時思考接下來想做什么。

如果在踏出舒適區(qū)以后，我覺得自己還是更喜歡目前這種穩(wěn)定的生活，我也很愿意回到這所學校繼續(xù)當老師。

坡坡

坡坡，24歲，冰島，幼兒園老師

在國內(nèi)幼兒園工作的時候，其實我是很喜歡孩子的，也有一些教育理念想要實現(xiàn)，但是在實際工作中我很難做到。

我在杭州的三所幼兒園見習過兩個月和實習過半年。一般一個班會配三個老師，但是我的運氣不是特別好，大部分時間都分到缺一個老師的班級，所以相當于在做正職的工作。不過，我是沒有工資的，需要倒貼上班。

坡坡在冰島幼兒園為教育戲劇活動制作的教具

當時，我設(shè)計了一個教育戲劇的活動，改編一些經(jīng)典故事，讓孩子以故事中的路人視角去討論劇情和發(fā)表意見，然后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最終結(jié)局由孩子決定。但是，園長并沒有很重視我的想法，因為他沒有聽說過有人實施過。

實際上這個活動也很少開展，因為每天還有很多上課以外的事要忙。當時正在評選省級示范園，我需要拍照記錄，還要寫很多教師觀察日記。

為了迎接領(lǐng)導(dǎo)頻繁的檢查，我和同事幾乎每天都要加班做環(huán)境創(chuàng)設(shè)的東西。我們需要加工孩子做的手工作品，然后裝飾教室的各個角落。那些手工的精美程度一看就知道不是孩子做出來的，里面有很多成人理解的元素。

我發(fā)現(xiàn)，互聯(lián)網(wǎng)對現(xiàn)在幼兒園小孩的影響很大。基本上每個小孩都會說網(wǎng)絡(luò)熱梗和唱抖音神曲，比如“奧利給”和《孤勇者》。你能想象聽到一群小孩討論《甄嬛傳》嗎？小女孩也會說“我是貴人”、“我是皇后”，這種關(guān)于勾心斗角的電視劇出現(xiàn)在孩子們的口中，讓我覺得有些瘆人。

事實上，在我?guī)н^的班級里，有不少孩子的家長是浙江大學的博士，或者在電視臺、報社工作。每到下午，班上幾乎有一半的孩子都會被家長提前接走，去上各種各樣的補習班，有常規(guī)的樂器課、體育課，也有幼兒編程課、幼小銜接課、思維課。我對這些課外班其實挺排斥的，因為我覺得太早拔苗助長，會抑制孩子的天性和之后的學習興趣。

不知道是不是被家長帶著卷的原因，孩子普遍競爭意識都比較強。吃中飯的時候，一個小孩先吃完了，其他小孩就會奮起直追，然后跑過來跟我說“老師，你看我也吃完了”，他們很急于得到老師的表揚。

到了玩的時候，教室里的積木玩具很受歡迎但是數(shù)量有限，有一個小孩先拿到了，其他孩子就會立刻問“憑什么給他不給我”。冰島的小孩也會說“我也想要”，但是他們的表達里就沒有一種要跟別人去爭搶的意識。

坡坡工作的幼兒園建在森林里

到了冬天，他會帶著孩子在林子里給鳥類放一些食物

在冰島，為了保護學生，老師不被允許拍攝課堂的照片

盡管我喜歡和孩子打交道，同事對我的教學能力也很認可，但是我會對能夠得到的待遇感到失望。我那些工作了二十幾年的同事，月薪大概六千塊錢，保育員老師會更低一些，更不要說剛畢業(yè)的新老師了。其實能在杭州留下來當幼兒園老師的，一般不會有外地人。

有過這些經(jīng)歷以后，再加上我家里人基本包辦了我人生到目前為止的所有選擇，所以我很想自己做一次主，決定去其他國家看看。在綜合考慮之下，我選擇來到冰島。目前，同時在讀冰島語的本科和學前教育的碩士，也在做全職幼兒園老師。

工作了大概一年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工作氛圍和國內(nèi)特別不一樣。孩子和家長特別尊重老師，學校也給了老師很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因為冰島沒有國內(nèi)那種細致的課程大綱，政府的要求比較宏大，老師需要教會孩子什么是人權(quán)、福祉、自然……我可以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放進教學里。

冰島每個幼兒園都有自己的課程特色，我的學校就很注重瑜伽和呼吸的主題，兒童哲學課也是其中一部分。

坡坡制作的哲學盒子以及單詞卡片

我設(shè)置了哲學盒子作為兒童哲學課的教具，里面放了類似于“自然”、“出生”、“社會”的單詞卡片，孩子們可以進行談話討論。

去年，班上有一個原本很活潑的小女孩的外公去世了，她每天早上來學校都會哭很久。有一天，我組織孩子們抽哲學盒子里的單詞做談話活動，那個小女孩剛好抽到的是“死亡”。我就問孩子們，“你們覺得什么是死亡？”有孩子說死亡是樹葉變黃，也有孩子說自己家的貓被埋在土里面就是死亡。

輪到那個小女孩了，她說，“我見不到外公了，因為他死了。”這時候，旁邊的一個小孩突然說，“我覺得他沒死，因為你記得他，所以他還在。”

我聽到那句話以后感觸很深，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想哭的情緒。那天以后，那個小女孩慢慢地也好起來了，不會在學校哭了。

在冰島生活也有困難的地方，因為物價很高。不過，我在讀的大學知道大部分學生白天要工作賺錢，所以也不會強制要求課堂出勤，我就可以全職做幼兒園老師賺生活費。

最近，冰島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教師罷工結(jié)束了，工會和政府談成了新的工資協(xié)議，所以老師的待遇也得到了一些改善。目前，我的月薪在扣掉差不多30%的稅以后，到手大概兩萬五人民幣，這對我個人來說完全夠生活。所以我對目前的工作狀況還是比較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