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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公博在近代史里,作為僅次于汪精衛的第二號大漢奸臭名昭著。這個沒有疑問。
但陳公博并不怕死,也并不貪財,他的家教很好。
陳公博的父親陳志美是廣西提督,但思想進步支持革命。1907年,陳志美曾經謀劃一場起義,但走漏了風聲。眼看清廷要來捉人,陳志美遣散眾人,獨自扛下了全部責任,被判斬首。
為了營救父親,陳公博尚在少年就四處奔走,最終救下了父親。陳志美由斬首改為終身監禁。這個時候,陳公博不過15歲。
后來這一幕又重現在陳公博的兒子陳干身上。
陳公博的兒子陳干出生于1928年。陳公博偽政權在任時,正值陳干中學時期。陳公博把陳干安排在上海的中學就讀。陳干隱藏身份,極其自律,學習非常清苦,學業修養俱佳。
日本投降后,陳公博先短暫逃亡日本,后被押解回國,關押在江蘇高等法院看守所。陳干從高官子弟一下子就變成賣國賊之子。
陳干這時候也就17歲。
沒有看到任何關于陳干埋怨父親的記錄,陳干反而積極奔走探望解救父親。
1946年3月17日,陳干從南京趕往蘇州看望陳公博,陳公博告誡孩子未來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參與政治:
“為了辦政治,你的祖父。賣盡家產,結果弄得鋃鐺入獄,我也是為了辦政治,到今天也免不了身入囹圄,難道這樣的痛苦還受的不夠?干兒,我告訴你,以后你什么事都好辦,只是千萬不要再干政治,你要牢記!”
陳公博心疼孩子長途跋涉,囑咐他若無要緊事不用再來。
但4月1日,陳干又再次探監。
為救父親性命,陳干和母親多方奔走,但陳公博一家已經為世人所不容,輿論界盡嘲笑之能事。
陳公博被復審確定死刑后,媒體嘲笑到:“他的孩子陳甘(錯別字,實為“干”),知道上訴是沒有效力的……因此,也忙著為他漢奸的父親,籌備后事,鬼鬼祟祟地跑回上海,購買大批壽衣及棺材,以備陳逆死后之用……”
陳公博于1946年6月3日執行槍決,時年54歲。死前陳公博較為坦然,與行刑的軍警握手道謝。
臨刑前,陳公博還被允許向汪精衛夫人陳璧君告辭,隔著牢門,陳公博向陳璧君深深鞠躬,并送給陳璧君自己用過的一把茶壺,說:“夫人,我先隨汪先生去了。牢中別無長物,一把茶壺,權做留個紀念吧!”
2
陳公博在蘇州被槍決后,陳干還在南京。陳干和家人連忙趕往蘇州。
車內,陳干淚如雨下。下車前,陳干止住淚水。
因為車外記者已守候多時,要拍陳家后人的可憐相。后來,有媒體報道,“抵靈前,母子俱行三鞠躬禮,并不哭泣”,頗顯失望之意。
陳干學習非常優異,陳公博被處死同年,考上清華大學電機系。但當時的社會環境已經難以容留陳干,于是陳干告別母親只身赴美。
到美國后,陳干在康奈爾大學、麻省理工學院求學,獲得理學博士學位。又先后在西屋實驗室、斯坦福研究所工作,后又任教于匹茲堡大學、密歇根大學等美國高校,在學術、工程領域很有建樹,躋身頂尖科學家之列。
國門開放之后,陳干才得以重回中國,1980年,陳干的名字登上了《人民日報》,和楊振寧、陳省身等學者并列。后來,陳干多次訪問中國,并參與祖國一些重要的科研項目。
圖片來自《掙扎與求索——父親陳公博陰霾下的陳干》,李亢,公眾號:朝法夕史,后面幾張均是同一來源。
陳干很懷念父親,一直注重集結出版陳公博的生前文字。1980年,陳公博生前撰寫的回憶錄《苦笑錄》在香港出版。2013年,陳干年屆85歲,又整理出版了《陳公博詩集》。
2011年,建黨偉業上映,里面有陳公博的形象,陳干非常激動,在自己的博客上,將電影《建黨偉業》中的陳公博夫婦形象與自己父母的真實照片進行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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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公博是黨的一大代表,但可能正是從一大起,便促使他后來作出了可謂徹底相反的政治選擇。
陳公博在《我與共產黨》一文中,回憶說:“短短會期四五日,使我發生極大的反感,其中有幾件事,最使我極端不滿。”
第一是一大期間,連續四天都在李漢俊的家里開會,和一開始講的開會都要更換地點不一致。陳公博就問張國燾怎么回事?結果張國燾說,李漢俊不是列寧理論,而是柯茨基理論,他是黃色的,不是紅色的,在李漢俊家開會,他似乎有些恐慌。但李漢俊越恐慌就越要在他家里開會。
果然,在第六次會議的時候,遭到巡捕搜查,所有代表都迅速離開會場。但陳公博同情李漢俊,留下來陪他一起面對。
第二是會議提出“禁止共產黨人員參加政治,甚至乎不許當校長”。陳公博認為這也是不對的。
但更生氣的是決議的反復,陳公博在文章中記述說:
“因為張國燾去過短期俄國的關系,故推他做大會主席,國燾那時不免趾高氣揚;然而國燾那時是沒有主見的,一切都唯俄國代表馬令(馬林)和吳廷斯基(維經斯基)的馬首是瞻,當時有幾件提案竟把我氣得差不多退席,其中一件是禁止共產黨人員參加政治,甚至乎不許當校長。我爭辯著,共產黨是應該斗爭的,為什么連校長都不可干,國燾硬要通過,而多數居然贊成。可是到了第二晚開會,國燾提出取消昨夜的決議,我質問為什么大會通過的案可以取消,他說是俄國代表的意見。我真氣極了,我說昨日我本來不贊成,而會內倒否決我的意見,今則議案通過,只由一個俄人反對,又取消議案,這樣不必再開大會,只由俄國人發命令算了。”
第三是會議把孫中山與北洋政府徐世昌相提并論,陳公博也不同意。事實上后來陳公博一直認為能救中國的只有三民主義。
陳公博是那個歷史時期有巨大政治影響力的人物里少有的正牌高級知識分子。他小時候私塾受教嚴格,后來又畢業于北大哲學系,1923年在陳炯明兵變的混亂之后前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
正是在哥倫比亞大學期間,他花很大力氣研究了馬克思主義,有了比較完整的認識。他的碩士論文是《共產主義在中國》。
對共產主義的態度后來貫穿了他一生的政治抉擇,一直到陳公博最后臨刑前,他給蔣介石寫的遺書里,仍是“心里所懸放不下的還是一個共產黨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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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去查了一下陳公博的身后事,是因為看到一封收藏在《苦笑錄》里的《干兒同覽》,陳公博對兒子說:“這封信,你也可以當作是我的遺囑”。如下:
干見:你今年才十三歲,我從來不和你談政治,因為你還在中學時期,所以我很不想傷害你的小腦經,其實我在你的年齡,已經與聞和參加你祖父的革命運動了。倘使汪先生不倡導和平,我絕不會離開重慶的,而且自己也會決定非抗戰完畢(不管勝敗)不離開四川的。因為我想雖然中國戰敗也愈須和平,然而我還沒有資格和聲望來號召這個運動,所以我只有學文天祥國家亡了自己也死了便算盡一己的責任。
汪先生的確可以佩服,他有革命的原因,有黨國的地位,但他看著中國快亡,不惜犧牲了自己,任人唾罵,希望能做萬一的挽救。他這種舉動,或者你年輕還不懂,你大了自然慢慢懂的。中國是不可以再戰的了,中國還是一個產業落後的國家,還沒有走上近代國家之路,我們要知道近代的戰爭不光是靠武器的,國家的經濟,人民的教育,交通的脈絡,都要和武器相副的,假使缺乏了解這些條件,就有飛機、坦克車、大炮、還不中用,何況我們根本就沒有這些機械化的武器!
蔣介石先生向來不知道會打仗的,但他有一個夢想,他以爲英美法俄會幫助中國的。他告訴我上海失了英美法要來干涉的,蘇聯總會要來干豫國一定出兵的,且他始終沒有和這些國家斷絕過,而這些國家的情怕也不願變更,上海和蘇聯總哈羅笑了,外國一點也不著急,蔣先生真是太樂觀了。而且軍備始終沒有打算,沒有準備,大砲坦克車固然沒有,各種年年月月製飛機,我們總以爲總少有五百架,誰知開戰時候,僅得六十一架,這點飛機的發往那裡去呢,誰也不知道,蔣先生也太樂觀了。勝敗是兵家常事,誰能保必勝的,不過蔣先生簡直沒有打算,好像拿中華民國和四萬萬人民來作孤注的,我個人愛著國家,雖然心理十二萬分的不高興,也只好悶在心裡。
自從近衛聲明,我們知道日本不是要亡中國,所以汪先生才和我談成和平,但日本是不是肯談呢,靠得住呢?這不第一般人要問,你小孩子也要問,我自己也要問。但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國家是與個人不同,個人應有感情,國家是沒有感情的,日本最初何嘗不想亡中國,但他到底亡不了中國,這個原因也很簡單,第一日本沒有這許多兵力來統御中國,第二日本在海上還有英美的敵人,在陸上還有蘇俄的敵人,她把全力注於中國,她終究渡不了,第三還有最大原因,民族主義如愛國熱誠普遍及於全國人民,我們雖然打敗,但沒有一個人肯做她的奴隸,因此打了兩年多,她知道不但不能亡中國,而且一旦她和英美俄開戰,為要中國幫忙,因此才幡然改成和平,而要和中國作朋友,我們既然知道日本不得不講和,因此才有了把握,趕快設法了此戰局。
我在香港也過一年了,我不是可以偷,還可以唱高調的,但我是住在殖民地的香港了,固然是安樂了,然而中國除了陝西、甘肅、四川、雲南、貴州等省之外,多有被日本全面的或一部的佔領了,四萬萬人有三萬萬人都呻吟痛苦於敵區域了,我是一個真血性的人,我是一個革命者,難道能任著痛苦笑而忍耐中國這樣慘痛嗎?
我縱想這樣,我一定不能長住在香港的,我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抗戰,一條是和平,若戰能勝,只有提倡和平來救中國,你在上海想也想過了,米賣至五十多元一挑,柴賣至百廿多元一啢,去年冬天上海因寒凍而死的有數千人,你想上海這樣,淪陷區域還不知怎樣痛苦?在這樣動亂情形下,蔣先生的銅板帶著幾個貿易來救國難呀,而「汪」先生再藉著日本人的勢力勾通了來救和平時,你想我能忍耐住嗎?因此我只有站起來,冬人來共抗敵,感我們的人來共與日本講和尒,只要中國不亡,我們可以言兵言難均好。況在國民政府遷都南京了,「汪」先生也改回青天白日滿地紅了,日本所佔的鐵山工廠也歸還中國了,這是第一步的交涉。
以後我們再設法使我們失的都漸漸拿同來,我們以寧折不達威武不屈的精神和人格在刀槍環繞中爭回領土一分是一分,爭回主權一分是一分,蔣介石的抗敵是用武器,我們的抗敵是用人格,蔣介石打敗了還可逃,我們打敗了只好犧牲性命,所以我在此地是有難無退的,我來南京不是爲做官,而是來救人民和救國家,我不知我的性命於何時,但我想不可惜,因爲我將近五十了,死生有何足惜,而且國家到了這個地步,死生有何足惜。
不過我要告訴你,你是我的寶貝兒子,我自然望你繼我的事業繼我的精神,我是沒有財產給你的,但是我必需完成你的大學教育,我死之後,我雖然沒有錢,一班朋友還可以照顧你的,你也不必悲戚,男子漢,大丈夫要磊磊落落,我的生死你絕對不必介懷的,我有幾句話囑咐你說:
第一,你要愛護國家,國家若亡,人也不會存在,我是一個愛國者,盼你也做一個愛國者,我此次在上海,你不是問我現在有許多人左傾,問我怎樣嗎?我告訴你,我從前就是最左傾的,但左傾要把握住真義,什麼是真義呢?國家要亡了,最易真亡的是共產,國家若亡了,什麼黨都談不上。而且若傾是左傾的意思,若不永遠與真義適合通,什麼都沒有用處。現在大家喊著左傾都是共產黨開青年的,中國做了殖民地,那時還有左右傾,我今天祗有盡我的力量先把中國保存,然後把中國建設起,左右傾暫不必談,因爲談也是空的,於國家於自己都沒有用處的。
第二,你要真實在,我一生最不談道德,祗談責任,我認爲責任就是道德,除了責任便無道德。
第三,你要時刻維持個人的尊嚴,但尊嚴決不能傲,你要分清楚。
第四,你要對人仁愛,中國古語說「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你要將來辦大事,真實在,首先要仁愛爲懷,你現在不是很愛小狗嗎?小狗都愛,人民更愛了,你能愛人,人才愛你,人人都愛你,那你就能負責任了,天下事不是一個人能辦得了的,必得大家都來,才有辦法。
我今年元旦所作的文章,及來南京後屢次演講,你可以細細的讀讀,我對國家的態度、對日本的態度、對中國將來的態度,都可以在這三篇文章知悉悉。你年輕或者不懂得我的意思,你可以講你母親講給你聽,你想想,我知道你必能明白我的一切的。
我這封信,你即可以當作是遺囑,你也可以當作是我的贈物,我望你在紙上剪下那三篇文章和這封信保存起來,久久看看,也是後來一篇重要的中國史料。
我祝你康健,我望你留心讀書,我望你愛人,我望你永保你的尊嚴。
(一九四一年)四月一日於南京
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待這封信。反正對照當下烏克蘭與俄羅斯的現實,對照特朗普的說辭,對照很多人對俄羅斯的支持和勸解則連斯基早日投降,似乎陳公博也是在發出歷史的先聲。
我必須多說兩句,我并不是認為陳公博的思想是對的,我也不是說他大大的錯了。我只是說歷史的選擇真的非常復雜,并不是你的選擇決定了對錯,而是歷史進程的結果會決定你的選擇是對還是錯。
就像我們現在絕對無法判斷烏東四州的人民怎樣選擇才是對的。
也許烏冬四州的烏克蘭人與俄羅斯合作是對的,就像160年前的海參崴,因為海參崴最終變成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也許堅決抵抗俄羅斯才是對的,就像1937年的南京,南京最終還是屬于中國。也許隨機應變才是對的,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呢?
當然,現在已經證明陳公博是錯的。
然而,如果結果是不確定的,你會怎么選?
5
人生只能掌控對信念的選擇,無法掌控選擇信念的結果。
如果正確(正義)并不保證勝利。那么,你作出的選擇是因為相信這樣選會贏,還是相信這樣選正確?
每一場重大的歷史抉擇之后,都會有兩個人群:勝利的一方,失敗的一方。
但同時,在勝利和失敗的兩方里,都有同樣的兩種人:他的選擇是基于投機還是基于信念。
陳公博是基于投機還是基于信念?我們不作斷言。
但他的兒子陳干或許是理解他的。正是基于陳干的努力,陳公博在世間留下了為自己的辯解,讓我們看到了他的這封信。
陳公博和妻子李勵莊一生情感很深,相互扶持。在日本戰敗后,陳公博多次試圖自殺,但李勵莊寸步不離。
也是因為陳干,陳公博的妻子李勵莊也有了比較好的晚年。1946年陳干獨自前往美國。三年后,陳干把母親李勵莊接到了美國與自己匯合。李勵莊于1980年85歲時去世,去世前在香港安度晚年。
在人性的意義上,陳公博一家人與大眾沒有什么不同,都是在歷史巨輪的碾壓滾動中,輾轉閃躲、浮浮沉沉,不斷穿越時代的山川峰林和疾風巨浪,又最終歸于人性、親情和平常的生活。
參考史料和圖片來自:
1、公眾號:朝法夕史,《掙扎與求索——父親陳公博陰霾下的陳干》,李亢;
2、公眾號:反面閱讀,《陳公博致兒子|“這封信,你也可以當作是我的遺囑”》
3、黨史博采,《從中國共產黨創始人到叛國巨奸,中共一大代表陳公博研究中的四大歷史謎團》,苗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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