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花事又今年
作者 | 唐金梅
原標題:一番花事又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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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陽山畔有丹丘
從巍然挺立的鼓樓出發,沿著窄窄的中山南路往南走上十幾分鐘,就到了南宋太廟遺址。一堵殘墻和碩大的柱磉無言兀立,四周則是人群來往,談笑休息,西邊大馬弄商鋪里傳來拖著長音的叫賣聲——古老的宋韻與現代的生活就這樣交織著,形成了奇特的和諧。
太廟往南是太廟巷,浙江省杭州市紫陽小學就在這條巷里。學校前身是建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的紫陽書院,校園最特別之處則是擁有半座山和一面石壁。
山名“七寶山”。當時宋高宗給山上的三茅觀賜名“寧壽觀”,并賜以漢鼎、唐鐘、玉靶劍、軒轅鏡等七件寶物,山因此得名。七寶山是吳山的一部分,吳山由紫陽、七寶等數座百米左右高的小山連綴而成。登山頂的江湖匯觀亭俯瞰,西湖、錢塘江、杭州城盡收眼底。正如徐渭的對聯所云:“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圖畫;十萬家煙火,盡歸此處樓臺。”
一面石壁在校園東邊,長約30多米,是南宋通玄觀摩崖石刻,浙江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據《重修通玄觀碑記》記載,通玄觀在“吳山最勝處”,南宋時可算名聞遐邇。開山真人劉敖本是宮廷內侍,他夢見三茅真君騎鶴來此,故于此建成通玄觀。“通玄”二字為宋高宗御書,另有御賜詩三首。據《武林坊巷志》記載,當年通玄觀內曾有萬玉軒、望鶴亭等建筑,如今建筑已然無存,只有當年三清殿后面的一塊石壁,還在無言地訴說著源遠流長的道教文化。
記得《杭都雜詠》說“觀中修竹蔭庭,赤日無暑”,《湖山勝概》又說“通玄避暑”是當時“吳山十景”之一。走到石級盡頭向右一轉,只見約三米多高的石壁拔地而起。石壁東側是三尊腳踩祥云的三茅真君,腳下隱約有一獅子作伏地狀;最西側是開山祖師劉敖造像;造像上方,三只隱約可辨的仙鶴騰空而起,下方有隸書“鹿泉”二字題記;另有“玉清元始天尊像”“宋高宗詩御制碑”等幾處題記,均是南宋遺跡。這些造像構圖勻稱,線條流暢、自然,體現了當時精湛的雕刻技藝。三茅真君像東邊則是明代重修通玄觀的道士徐道彰的坐像和“元一池”三字題記。“元一”是徐道彰的道號,徐道彰寬袍大袖,發戴黃冠,面目雖已損毀,衣冠及云紋翹頭鞋還清晰可辨。
走近石壁,宋高宗《賜鹿泉劉真人》中的詩句似在耳邊幽幽傳來:“煙云厚薄皆可愛,木石疏密自相宜。”這不僅是一處歷史的見證,更是一段文化的傳承。杭州歷經劫火,通玄觀亦隨之興廢,撫今思昔,能不為之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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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卜宅足清游
紫陽小學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紫陽書院。紫陽書院原是詩人所居,《武林坊巷志》記載:“考山居故址,即今紫陽書院也。”
“山居”是清初詩人周雯在太廟巷的園子。周雯,字雨文,工吟詠,他在《奉酬曹秋岳侍郎雨中有懷》詩中寫道:“剩有園林在,青山不厭貧。引杯曾好客,閉戶闃無人。紫燕生雛小,紅榴結子新。薄田何日買,耕鑿老閑身。”
山居景色清幽,中多奇石,“古木扶蒼壁,奔流瀉碧溪”,山水為一時之勝。周雯好客,他的山居名人雅士往來不絕,多有題詠。西泠十子之一的毛先舒寫道:“嘗早春,招余過林亭,春盤雅集,風味殊勝。奇石玲瓏,微徑幽折,江光隱樹如雪。”
歲月流轉,名園幾易其主。到了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杭州原有的書院座席不敷使用。據《杭州紫陽書院碑》記載,兩浙都轉運使高熊征及鹽商汪鳴瑞等捐錢購地,在原通玄觀所在地增筑書院。徽商多尊崇名儒朱熹,書院附近的紫陽山又與朱熹的號“紫陽”相同,便將書院定名為“紫陽別墅”。《乾隆杭州府志》云:“紫陽祠,即紫陽書院,在太廟巷。祀朱子,而以兩浙都轉運使高公熊征配,春秋致祭。”
紫陽書院中多樓閣。后山有高屋三楹,需拾級而登,名曰“五云深處”。有方圓約一畝的“青草池”,湛然清澈。池邊有水閣名“南宮舫”“簪花閣”,池后有小山甚奇,玲瓏可愛,名曰“別有天”。山之最高處有“看潮臺”——以此名猜度之,登臺應可俯瞰錢塘江,八月潮水動地而來之時,最是壯觀。
嘉慶八年(1803年),浙江巡撫阮元為紫陽書院寫下《紫陽書院觀瀾樓記》。這一年,紫陽書院的“看潮臺”早已倒塌,鹽運使延豐籌資在書院最高處建了五楹高樓,名為“觀瀾樓”。阮元不吝惜以充滿華彩的辭章盛贊觀瀾樓景致之佳美、山川之秀絕,令人不禁悠然神往:“斯樓處山之巔,俯視城市,萬屋鱗次,長江如帶,環曲于外。若其風日流麗,波濤不驚,越山清遠,澄流東下,有足觀者;又若潮汐自海亹騰駕而來,云馳雷動,震疊心神,發皇耳目,更有足觀者。”
接著,阮元又由“觀瀾”二字想到孟子的“觀水有術,必觀其瀾”,鼓勵學生立志追求大道。他說:“生徒之登斯樓者,莫不志于大道,成章乃達。教生徒以學者,亦將操此術于盈科之流水以觀之矣。”偉哉斯言,難怪紫陽小學要將“覽大意大”作為校訓了。
近百余年,紫陽書院歷經坎坷。咸豐十一年(1861年)毀于兵燹,同治四年(1865年)重建“紫陽書院”,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改為仁和縣高等小學堂,即為現紫陽小學前身。讀著學校的數百年歷史,只見樓廢樓興、人往人來——從紫陽書院到紫陽小學,雖然屋宇全非,但仍可一抒懷古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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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青山共一樓
杭州有三大書院和四大書院之說,不管哪種說法都少不了紫陽書院。紫陽書院的山長,向來非德才兼備者不能出任。雍正年間山長傅玉露,是康熙乙未科探花,《西湖志》《浙江通志》的主編;乾隆年間山長盧文弨,是清代著名的校勘學大家;道光年間先后執掌紫陽書院的,是龔麗正、龔自珍父子;其他著名山長還有數學家項名達、藏書家孫衣言、詩人屠倬……
我手上有一本清代《杭州三書院紀略》的影印本,這本書的作者是清代學者王同,著書時正任紫陽書院的山長,他抄錄了歷代所有關于紫陽書院的碑文題刻,可為《兩浙金石志》之補遺。
王同不僅工于詩,也擅長書法篆刻,造詣極深。他說自己多次欲尋訪周雯詩刻,惜皆不可得,只好和詩一首:“今日弦歌地,當年處士家。題詩五言律,刻石數行斜。竹徑空磨蘚,萍蹤憶感花。我來訪遺墨,搔首隔煙霞。”并注曰:“先生末年鬻此屋后,寄居此山感花精舍。”
王同與俞樾私交不錯,我曾在《俞樾函札楫證》一書中看到過俞樾寫給王同的書信。俞樾寫道:“老弟紫陽一席,來年仍舊最妙。如此時勢,得守舊即佳矣。兄今年與任筱翁言,鄙人三十一年老山長……所以決意告退者,實見天下之變局,必自書院開端。從俗浮沉,既所不欲,固執不變,又所不能,故不得不先避其鋒。”
《杭州三書院紀略》的序言寫于光緒二十年(1894年)。那一年,泰晤士河上的倫敦塔橋剛剛建成通車;那一年,甲午海戰爆發……正如俞樾信中所言,“天下之變局,必自書院開端”,想來日后為老大帝國推開現代化大門的,也少不了那一年在各地書院讀書的學子吧!
漫步于校園,但見花木扶疏、寒林蒼翠,積年的老樹頗有幾棵,任橫柯上蔽,在苔徑上分割出斑斑駁駁的光影。風物清佳,實不忍離開,又來到通玄觀摩崖,欲一拜而去,卻看到了更多的細節:石壁多有紋理,中多孔竅,大小不一,玲瓏有致。在“鹿泉”二字旁,還有一處鳳眼似的石竅。
校長楊燦云介紹,石竅中有一棵小樹,每年春日,新枝萌發,伸出孔外,蔥蘢可愛;至秋而隕,冬則纖枝不見。他拿出手機給我看石竅的冬春對比圖——仔細辨認,這樹原來是樗木。
關于樗樹,《莊子·逍遙游》中有一段有趣的辯論。惠子說,樗樹質地不好,不能成材;莊子不同意,他說:“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莊子的說法即是“無用之用,方為大用”,后人遂以“樗散”作為自謙之辭。
在“鹿泉”之旁,有此“樗散之木”,豈非學校氣質與道家文化的外顯嗎?底蘊深厚的紫陽小學的確有這樣一種特別的氣質:雖然結廬在人境,又臨近人聲鼎沸的網紅菜市大馬弄,卻始終倔強地保留著一分與自然共生的蕭散之氣。又想起王同那方壽山石虎鈕閑章,鐫有朱文的“一番花事又今年”字樣——也許,它不僅承載著當年紫陽山長對生活的感悟,也寄托著今日紫陽學子對美好的向往。我今來此,亦不可無詩,就以一首《紫陽書院懷古》作為結尾吧:
呦呦鹿鳴,有覺其楹。
播以百卉,飾以瓊瑛。
洞微通玄,于彼園庭。
弦歌有誦,守虛持盈。
滋蘭樹蕙,遐邇聞名。
悠哉悠哉,君子攸寧。
(作者單位系浙江省杭州市鳳凰小學)
— 編后記—
文化在歲月里扎根
金 銳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再精美的飛檐連棟終有損毀的一天,但建筑背后的故事和文化卻可以經久流傳。在浙江杭州七寶山畔,南宋劉敖建造通玄觀時,定然不會想到這里幾百年后會成為詩人周雯的“山居”;周雯恐怕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山居”幾經易主后會成為講學之所紫陽書院;紫陽書院百余年來弦歌不輟,自然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期冀,卻想不到竟毀于咸豐十一年的那場兵燹;如今,故事傳到了浙江省杭州市紫陽小學,曾經的道家文化和書院文化都在這里落地生根。
劉敖的通玄觀至今只遺存一處摩崖石刻。但或許就是這處遺跡,讓學生在潛移默化中感受著道家文化:一邊是喧鬧嘈雜的市集大馬弄,一邊是千百年來默然不語、靜立于斯的石壁,或許正是“一陰一陽之謂道”的詮釋吧。校長楊燦云講述的故事尤其動人:一株小樹,每逢春天便探出洞口,至秋冬則狀若凋枯、深藏洞內。這株小樹太不起眼,可能沒有人會關心它的萌發與枯萎,但它就是這樣默默地生長著,正如《道德經》所言:“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
從通玄觀到紫陽書院經過了數百年。書院是當時文士聚集之地,可謂“談笑有鴻儒”。除了歷代執掌紫陽書院的山長盧文弨、龔自珍、孫衣言等,詩人項蓮生來過、學者薛時雨來過、金石家王福庵也來過……想來,文人會集,品茗談詩、飛丹潑墨,自有一番風雅。
尤其可以介紹一下薛時雨,他是紫陽書院隔壁崇文書院的山長,曾經寫下《和孫琴西山長衣言紫陽書院十六詠》,既是詩人之間的“如切如磋”,又是兩位教育者之間的悉心探討。“出山期澤民,在山期造士”“市遠囂不聞,書聲出林薄”“登樓眺江海,湍急奔如電”……讀著這些詩句,書院的往昔光景如在目前。
如今,紫陽書院舊址已經不復存在,但學校邀請西泠印社的名家分別題下“景徽堂”“凌虛閣”“觀瀾樓”“樂育堂”等匾額——學校與西泠印社本就大有淵源,不僅因為地處杭州,而且紫陽書院山長王同的第四子王福庵便是西泠印社的創始人之一。漫步校園,古雅的匾額、雄渾的字跡,讓師生仿佛仍置身于舊日的紫陽書院,感受著“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閑適和愜意。
學校也有新的文化在生長。校園里有半座山,幾座教學樓便建在半山腰,學生每天從山底跑到山頂成了尋常之事。學校因地制宜,在山中栽種了大量農作物——楊燦云將農作物分成兩個序列:數字序列,包括零余子、一葉蘭、兩面針等;生肖序列,包括兔兒傘、龍牙草、蛇六谷等。學生閑暇時便來到山中照顧這些農作物,記錄它們的生長過程,漸漸養成了學校耕讀文化的傳統。于是,耕讀文化與一脈相傳的道家文化、書院文化融為一體,滋養著學生的心靈,也潤澤著學校的內涵。
暮色漫過七寶山,校園中的瑯瑯書聲與山間的颯颯風聲交疊在一起,不同時代的文化意蘊在這里沉淀、交融、新生。文化不會消失,它化作泥土間的嫩芽,在一代代人的生活中延續,在如摩崖石刻般的靜默中等待著下一個春天。
咸豐五年,杭州知府王有齡為紫陽書院留下了這副楹聯:
廣廈宏開,看毓秀鐘靈,蔚起虎林人物;
高山在望,愿立名砥行,仰承鹿洞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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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中國教師報》
編輯 | 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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