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身患巨人癥。七點鐘，媽媽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剛剛走了，就在半小時前，身體太長，不能火化，準備的棺木也小了。

我算是個無神論者，但是昨天晚上發生了件很奇怪的事。我很多年都沒失眠過了，但是昨天晚上卻怎么也睡不著覺，只覺得身體說不出的燥熱，我在成都開會，就把酒店的空調打開，但是還是覺得熱，就像有個火爐在我的體內在烤一樣，直到凌晨三點多才睡著。

可能我冥冥之中感覺到了什么。

關于我的表哥，我糾結了一天，才做好準備寫點什么。他在媒體上曝光過，參加過很多知名的節目。出于對他隱私的保護，我就不寫出他的名字了。但是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網頁上對于他的報道，幾乎全都是失真的，是假的。

表哥身患巨人癥，小的時候在農村，根本沒有經濟條件和足夠的治療意識，家人無法更早地發現他得病了，只是覺得他是一個奇怪的孩子，他長得太快了。

他的父母也早早離婚，將其視作怪胎，異類，記得那會大家的收入也才幾百塊錢，等到表哥自己出去接商務賺錢的時候，他已經不可逆了。

身患巨人癥的人，心臟離大腦距離很遠，所以壽命注定活不長。而且由于激素異常，導致他心理上一直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沒有婚戀的想法，所以沒有后代。

小的時候，表哥常常把我舉到頭頂，去他輟學的初中附近買漫畫書，我當時覺得很得意，卻從未察覺到路人異樣的眼光。

后來他被經紀人發現，出去賺錢，主要的業務就是表演魔術。他動手能力很好，能夠很快地變好魔方，如果他學工科，一定比我學得好。

在他的身上，我清楚地記得，當他沒有收入的時候，遭受到親人們怎樣的冷眼，以及他有了錢之后，又有多少從來沒見過的人，跟他攀親。人性是丑陋的，我很早就見過。

大概十年前左右，他的身體就已經老化了，出不了遠門，這意味著收入的停滯，好在之前還積累一些收入。他每天就把幾乎全部的時間，用于玩電腦游戲，沉浸在虛擬的世界中，足不出戶，而身體也每況愈下。

我糾結了一天，才決定寫出這篇稿子，我想的是，要給他一個清白，給他一個更干凈的印象。

在我看來，他出去接商務的時候，在人們的眼中，其實還是像是在審視馬戲團里的動物一樣。大家是在帶著一種獵奇的心情，在金主的加持之下，看他去費力表演的。但是這些灰暗面，媒體卻從未涉及。

我本來想把關于他的一切，永遠地隱藏下來，讓他不為人知，因為世人的理解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但是今天晚上，會議晚宴的時候，我偏偏看到一個表演川戲吐火的，那個吐火的人，隔著老遠，我都能感受到一股很強烈的熾熱。還有個變臉的先生，在完成自己的表演之后，挨個跟酒桌上的人物握手。面具拿下的一刻，我看到他是個年紀很小的人。

我想起，表哥當年接商務表演的時候，應該也是如此，挨個握手，甚至敬酒，為大家提供獵奇的情緒價值。

當那個變臉先生四處找人握手或擊掌的時候，我不敢看他，我低頭假裝吃菜，我擔心我會感受到，作為一個看客，跟十多年前外出討生活的表哥握手的感情。

那個握手環節持續了十多分鐘，我卻覺得過了很久，真是一個漫長的時間啊。最后是鼓掌環節，我對著他大聲地鼓掌。身旁的領導一臉詫異地問我：你剛才有在看嗎？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茫然失措，看著旁邊的企業家，學者們，逢場作戲的一張張高貴和陌生的面孔，我覺得自己不是跟他們一起的，我是個異類。

我再次想起表哥托著幼小的我，拿著籃球在籃球框扣籃的畫面，我當時覺得十分美好，偏偏過了很多年之后，我才察覺到一種如此灰暗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