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建軍,1980年那會兒,我還是沈陽第三機械廠的一個普通技術員。那時候我25歲,每天穿著洗得發白的工作服,騎著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自行車上下班。工資每月56塊3毛,剛夠養活自己,偶爾還能存下幾塊錢。
林小芬是我對象,在紡織廠當女工。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廠里的聯誼會上,她穿著件淺藍色的確良襯衫,兩條烏黑的大辮子垂在胸前,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我鼓起勇氣請她跳了支舞,就這么好上了。
"建軍,你看這件衣服怎么樣?"小芬拉著我去百貨商店,指著一件紅色的確良連衣裙問我。那裙子標價18塊錢,相當于我小半個月工資。
我摸了摸口袋里皺巴巴的幾張鈔票,"挺好看的,就是..."
"就是什么?"她期待的眼神立刻暗了下來,"又嫌貴是不是?我同事王麗上周就買了件一模一樣的,她對象二話不說就掏錢了。"
我咽了口唾沫,"下個月發工資就給你買,行不?"
小芬撇撇嘴,把裙子放回架子上,"算了,反正我也穿不出好看來。"說完扭頭就走,我趕緊追上去。
那天晚上送她回家,走到紡織廠家屬院門口,她突然站住腳:"建軍,咱們都處三年了,你到底什么時候娶我?"
我愣住了。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無數次,每次都以"再等等"結束。我搓著手說:"現在房子不好分,我師傅說等明年廠里蓋新宿舍樓..."
"又是等等等!"小芬突然提高了嗓門,"你知道我多大了嗎?24了!我妹都生孩子了!我媽天天問我什么時候辦事,我都不好意思說連彩禮錢都沒攢夠!"
路燈下,我看見她眼里閃著淚光。我想伸手擦,被她躲開了。
"小芬,我保證..."
"你保證什么?保證繼續當你的小技術員?保證繼續住你那間十平米的單身宿舍?"她聲音發抖,"建軍,我受夠了。王麗對象是副廠長的兒子,剛結婚就分了兩室一廳。李紅嫁了個百貨公司的采購員,家里電視機、洗衣機全齊了。我呢?我有什么?"
我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只憋出一句:"我會努力的..."
"努力?"小芬冷笑一聲,"建軍,這年頭光努力有什么用?得有本事!你看看咱們廠那些混得好的,哪個不是有關系有門路?你天天就知道埋頭干活,領導認得你是誰???"
她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我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可這實話太傷人。
"小芬,我..."
"別說了。"她打斷我,"建軍,咱們分手吧。劉副廠長的兒子托人來說媒了,我爸媽都同意。"
我腦袋嗡的一聲,"劉副廠長的兒子?那個整天游手好閑的劉志強?"
"人家好歹是干部子弟。"小芬咬著嘴唇,"建軍,對不起,我想過好日子。"
她轉身跑進家屬院,留下我一個人站在路燈下,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晚我回到宿舍,同屋的李大柱看我臉色不對,遞過來一支煙:"咋了?跟小芬吵架了?"
我猛吸一口煙,嗆得直咳嗽:"分了。"
"啥?"李大柱瞪大眼睛,"你倆不是挺好的嗎?"
"嫌我沒本事。"我苦笑著把煙摁滅,"跟副廠長的兒子好了。"
李大柱拍拍我肩膀:"女人都這樣,見錢眼開。你也別太往心里去。"
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一夜沒合眼。第二天上班,師傅看我狀態不對,問我怎么了。我簡單說了說,他嘆了口氣:"現在的小姑娘,都現實得很。你也別怪人家,這年頭誰不想過好日子?"
一個月后,我在廠門口看見小芬坐在一輛嶄新的永久自行車后座上,摟著劉志強的腰。她穿的就是那件18塊錢的紅裙子,笑得特別開心。我趕緊躲到一旁,感覺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
那天之后,我像變了個人。除了上班,我開始琢磨怎么賺錢。倒賣過糧票,幫人修過收音機,甚至還去黑市賣過自己攢的工業券,可都是小打小鬧,賺不了幾個錢。
轉機出現在1982年春天。我去長春出差,看見滿大街都在賣一種叫君子蘭的花,價格高得嚇人。一盆品相好的能賣到幾百塊,頂我半年工資。我好奇地問當地人,才知道這花在長春火得不得了,有錢人都以養君子蘭為榮。
回沈陽的火車上,我腦子里全是怎么倒賣君子蘭的主意。一下車就直奔花鳥市場,發現沈陽的君子蘭價格還很低。我立刻把攢的300塊錢全買了幼苗,在宿舍窗臺上養了起來。
李大柱看我整天擺弄那些花,直搖頭:"建軍,你魔怔了吧?這破草能值幾個錢?"
"你不懂。"我小心翼翼地給花澆水,"這在長春可金貴了。"
三個月后,我的第一批君子蘭開花了。我挑了幾株品相最好的帶到長春,轉手就賣了1200塊錢。當我數著那沓厚厚的鈔票時,手都在發抖——這相當于我兩年的工資??!
從那天起,我像著了魔一樣研究君子蘭。怎么育種,怎么養護,怎么挑選優良品種。我辭掉了機械廠的工作,在郊區租了間溫室,專門養花。到1983年底,我已經是沈陽小有名氣的君子蘭商人了,手里有十幾個稀有品種,最貴的一盆賣到了5000元。
我買了摩托車,穿起了西裝,還在市中心買了套兩居室。以前機械廠的同事見了我,都客客氣氣地叫"周老板"。說實話,這種感覺挺不錯的。
1984年春節前,我正在溫室里給一批新培育的"鳳凰振羽"做最后檢查,工人跑來說有人找我。我拍拍手上的土走出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是林小芬。
她穿著件半舊的呢子大衣,臉色憔悴,眼角已經有了細紋。看見我出來,她局促地絞著手指:"建軍...好久不見。"
我愣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三年不見,她變化太大了,要不是那對標志性的大辮子,我差點沒認出來。
"有事?"我故意用冷淡的語氣問。
她眼圈一下子紅了:"能...能找個地方說話嗎?"
我帶她去了附近的茶樓。坐下后,她一直低著頭,直到服務員上了茶才開口:"建軍,你...你過得挺好的?"
"還行吧。"我端起茶杯,"聽說你結婚了?"
她突然哭了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離了。劉志強不是東西,整天在外面鬼混,還打我...去年離的,孩子歸他。"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一時語塞。她抬起淚眼望著我:"建軍,我錯了...我當初不該那么對你。這三年我天天后悔,真的..."
看著她哭得發抖的肩膀,我心里五味雜陳。曾經我多愛這個姑娘啊,為了她一句"想吃糖葫蘆",我能在寒冬夜里跑遍半個沈陽城??涩F在,我只覺得陌生。
"你現在住哪兒?"我問。
"暫時住我妹家。"她擦了擦眼淚,"紡織廠效益不好,我下崗了...建軍,我知道你現在有錢了,能不能...借我點?我保證還..."
我看著她期待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她今天來的目的。一股無名火竄上心頭,我冷笑一聲:"怎么,副廠長的兒子不要你了,又想起我這個沒本事的了?"
她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小芬,"我盯著她的眼睛,"你還記得三年前在百貨商店門口,你說過什么嗎?你說'我想過好日子'?,F在呢?看見我過上好日子了,就想來分一杯羹?"
茶樓里其他客人都在往我們這邊看。小芬的嘴唇顫抖著,突然站起身,從包里掏出個信封推到我面前:"這是我這些年攢的...本來是想還你以前給我買東西的錢...對不起,打擾了。"
她轉身就跑,差點撞上服務員。我打開信封,里面是一疊零錢,最大面值是五塊,還有好多毛票。最上面是張字條:"建軍,一共187塊4毛,還差23塊6毛,等我有了再還。"
我看著那些皺巴巴的鈔票,突然想起三年前她想要的那件18塊錢的紅裙子。那時候我買不起,現在我能買下整個百貨商店,卻再也找不回當初那個單純地愛著我的姑娘了。
我追出茶樓,看見小芬蹲在馬路對面哭得撕心裂肺。我走過去,把信封塞回她手里:"錢你留著。明天早上八點,來我溫室上班吧,包吃住,月薪80。"
她抬起頭,不敢相信地看著我:"為...為什么?"
我嘆了口氣:"因為我知道餓肚子是什么滋味。"
說完我轉身離開,沒讓她看見我發紅的眼眶。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沈陽的冬天還是那么冷,可人心,比天氣更難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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