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年的揚州城,鹽商們的銅錢在運河里叮當作響。鄭燮蹲在瘦西湖邊的柳蔭下,看水中自己的倒影被漣漪揉碎成米芾的墨點。他懷中揣著三張扇面,畫的是竹石蘭草,題款處"板橋"二字瘦硬如竹節——這是他在揚州兜售書畫的第七日。
"先生這墨竹,倒像是餓了三日的乞丐。"錦衣公子用折扇挑起畫作,金絲扇墜晃得人眼花。鄭燮按住畫軸,指尖沾著隔夜的墨汁:"公子看這竹節,可識得其中風骨?"話音未落,扇面已被擲入湖中,漣漪驚散了啃食浮萍的綠頭鴨。
暮色染紅東關碼頭時,鄭燮數著囊中十七枚銅錢走進醉仙樓。跑堂的認得這窮秀才,特意在墻角添了盞油燈。他蘸著殘酒在桌上寫"難得糊涂",酒痕蜿蜒如命運的掌紋。
五年后欽點進士的喜報傳到揚州,鄭燮正在平山堂畫竹。筆鋒掃過宣紙的剎那,忽聞身后環佩叮當。轉身見鹽運使家的管事捧著描金匣子,內盛湖筆徽墨,匣底壓著張灑金箋:"聞先生擅畫,求中堂一幅,潤筆五百金。"
鄭燮以筆桿挑開匣蓋,墨香混著銅臭撲面而來。他忽然想起那年沉入湖底的扇面,筆鋒一轉在灑金箋上題道:"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管事捧著被墨污的箋紙悻悻而去,檐角銅鈴笑出一串清響。
次日揚州城傳遍新科進士的狂名。富商某甲在春在樓設宴,三十六個描銀食盒裝著《快雪時晴帖》的拓本,猩紅地毯從碼頭鋪到廳前。鄭燮踏著拓本走進宴廳,見中堂掛著贗品《清明上河圖》,提筆在空白處補了只翻白眼的驢。
谷雨這日,鄭燮帶著書童往東郭尋碑。行至亂墳崗,忽見野桃林中隱現茅檐,門楣懸著"忘機居"三字,筆法竟似懷素狂草。推門而入,滿庭萱草含著晨露,石案上《喪亂帖》與《韭花帖》并置,硯池里浮著半朵木槿。
"客從何處來?"聲如古琴泛音。鄭燮轉身見老者鶴氅綸巾,手中麈尾輕揚似要掃盡紅塵。老者自稱甄叟,言談間論及徐渭畫意、八大墨趣,竟將《補天圖》真跡懸于壁間。鄭燮撫掌大笑:"今日方知揚州有真名士!"
甄叟擊筑而歌,童兒捧出陳年花雕。酒過三巡,老者忽然拔劍起舞,劍光如銀蛇繞梁,驚起梁間燕雀。鄭燮以箸擊節,見劍鋒過處,宣紙上的徐渭女媧竟眨了眨眼。
七日后鄭燮再來,甄叟已在梅樹下設下筆墨。丈二宣紙鋪陳如雪,江西特制的松煙墨泛著幽藍。"先生看這紙可配得妙筆?"甄叟撫須而笑,眼中似有星河流轉。
鄭燮酒意上涌,提筆寫下"龍虎山中真宰相",忽覺腕間沉重如縛鐵鏈。墨跡在宣紙上蜿蜒,竟似游龍要破紙而出。停筆抬眼,見甄叟面色微變,麈尾不慎掃落茶盞。
"半聯足矣。"鄭燮擲筆大笑,"五百金買半聯,童兒,收錢!"話音未落,庭中忽起陰風,徐渭畫中的女媧伸手接住墜落的茶盞,丹唇輕啟:"癡兒..."
三更時分,鄭燮在墨香中驚醒。案頭《補天圖》上的爐火明明滅滅,女媧衣帶無風自動。他持燈細看,發現畫中多了一行小楷:"墨池本是蛟龍窟。"
忽聞街鼓急促,書童慌張來報:"東郭茅屋一夜盡毀,唯余古碑半截!"鄭燮策馬趕去,見廢墟中散落著江西特制箋紙的殘片,紙角赫然印著某甲商號的暗紋。
晨霧中傳來鹽梟運貨的號子,鄭燮蹲身拾起半截赭石,在殘碑上描出麒麟輪廓。碑文漸顯:"麒麟閣上活神仙",正是那日未寫的下聯。
重陽這日,某甲新宅張燈結彩。中堂懸著完整的楹聯,墨色卻在陽光下泛出詭異的青紫。夜宴時分,滿堂賓客忽見聯中龍虎睜眼,麒麟昂首,墨跡如活物般游走梁間。
"還君明珠!"鄭燮的聲音自畫中傳來。某甲驚見懷中銀票化作紙灰,中堂楹聯突然自燃,青煙凝成徐渭筆下的女媧。她指尖輕點,滿室書畫盡成灰燼,唯余"二十年前舊板橋"的印章滾落某甲腳邊。
翌日清晨,瘦西湖邊的漁翁網起個紫檀畫匣。開啟時霞光萬道,見匣中《補天圖》完好如新,女媧裙裾處多了一行小字:"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
十年后,有人見鄭燮在平山堂畫竹。筆鋒過處,竹葉竟隨風搖響,如環佩叮咚。問及當年舊事,他指著硯中倒影笑道:"你看這揚州城,不就是幅《清明上河圖》?"
是夜雷雨大作,某甲舊宅地陷三丈,涌出墨色泉水,飲之可治貪癡。士人謂之"板橋淚",立碑刻銘:"墨池深淺處,盡是蒼生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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