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希臘“讀點活書”

1933年9月底，羅念生從美國乘船到達比雷埃夫斯碼頭，開啟了他在希臘一年的游學生活。日后在回憶起1933-1934那一年的經歷時，他提示同胞“應該有人去念一點活的書回來”。自19世紀后半葉始，古希臘的歷史在考古學家的發掘下重新展現在人們面前，邁錫尼、克諾索斯、德爾菲、奧林匹亞等不再只是一個個地理的名詞，而是歷史發生的現場。考古發掘與文獻記載的結合，讓歷史重新具有了生命。

本欄目將圍繞考古遺址發掘、文獻記載傳統帶領讀者走進歷史現場，讀點活書。此外，還兼及希臘文化遺產保護政策，為當前的中希文明互鑒助力。

主持人：張緒強，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中希文明互鑒中心學術發展部主任

專欄文章均為《中希時報》 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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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庇魯斯古城約阿尼納與“約阿尼納雄獅”阿里帕夏

李強

約阿尼納（Ιω?ννινα）是希臘西北部伊庇魯斯山區的一座小城，掩映于湖光山色之中。它也是一座歷史悠久與文化多元的古城，其歷史最早可以追溯至公元6世紀。以拜占庭歷史研究與醫學著稱的約阿尼納大學就坐落在該城的南郊。清華大學張緒山先生早年曾求學于此，并對這里贊譽有加，稱其“充滿歷史感與幽靜”，“湖光山色中的靜謐讓我的心靈得到凈化，而作為滄桑歷史見證的斑斑遺跡不時讓我思緒綿綿”。2010至2015年，我有幸在希臘政府獎學金（ΙΚΥ）的資助下，在此度過了五年的博士研究生時光，這也成為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印跡之一。

潘沃迪斯湖邊，作者攝于2015年2月

約阿尼納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環境非常優越。城市坐落在品都斯群山環抱的盆地之中，海拔在500米左右，其主城區緊鄰伊庇魯斯地區最大的湖泊——潘沃迪斯湖，湖對面則是高聳入云的青山，冬季這里則是白雪皚皚。由于終年受地中海氣候的滋養，這里冬季溫和宜人（氣溫通常在0C左右），而夏季則涼爽舒適（氣溫一般在30C左右），因此是希臘最受歡迎的避暑勝地之一。

約阿尼納不僅氣候宜人，景色別致，還擁有著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人文底蘊。古代希臘三大神諭之中最古老，在重要性上僅次于德爾菲的神諭——多多納神諭（Δωδ?νη）就位于小城南部的近郊。那里現在還保留著一座古老的劇場，劇場外佇立一棵據說能夠傳遞神諭的橡樹（后人根據歷史記載再植）。據記載，這里還是希臘化時代的開創者——亞歷山大大帝的母親奧林匹亞斯的故鄉；而在羅馬對外征服史上，令其折戟、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著稱的伊庇魯斯國王皮洛士也來自這里。

約阿尼納有居民定居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很早，但城市的出現一般追溯到公元6世紀。拜占庭史家普羅柯比在其《論建筑》一書中曾記載到，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 （Justinian， 527-565年在位）在此建立了城市。在羅馬-拜占庭時期，聯通東西方的羅馬大道——埃戈納提亞大道（Via Egnatia）就從這里經過。然而，約阿尼納這一城市名稱直到11世紀時才第一次出現在拜占庭皇帝瓦西里二世（Basil II，976-1025年在位）的法令之中。11世紀后期，來自意大利的諾曼人曾經一度占領這里，并修筑了防御工事。由于遠離統治中心，作為遠離統治中心的帝國邊緣，這里的發展并沒有引起極大關注，直到拜占庭帝國晚期（13-15 世紀），約阿尼納才逐漸成為歷史的焦點。1204 年君士坦丁堡被來自西方的拉丁人洗劫后，許多富有的拜占庭家族逃往伊庇魯斯地區，并定居在約阿尼納。在他們的支持下，流亡的皇室后裔在這里建立了著名的伊庇魯斯公國，約阿尼納遂成為公國的一部分，并在后期成為統治中心。隨后在奧斯曼土耳其人的征服戰爭中，約阿尼納于1430 年投降，被納入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版圖，直到1820年，希臘獨立戰爭爆發，奧斯曼帝國對希臘的掌控才逐漸減弱。1878 年，在希臘大部分地區獲得獨立很久之后，柏林會議將伊庇魯斯地區劃歸希臘，但直到 1913 年初，約阿尼納才獲得解放，成為現代希臘的一部分。

約阿尼納的近代史上有一位非常著名的政治人物，正是他影響了近代約阿尼納的發展與走向。他是伊庇魯斯地區的奧斯曼統治者：來自阿爾巴尼亞的阿里帕夏·泰佩萊納（Ali Pasha of Tepelena，1740–1822）。阿里帕夏是斯曼帝國晚期最具爭議的地方統治者之一。通過軍事征服、政治聯姻與外交權謀，他逐步控制了包括伊庇魯斯、阿爾巴尼亞南部和希臘西部的廣闊區域，建立了一個事實上的半獨立政權，因此他被稱為“約阿尼納雄獅”（Lion of Ioannina）。在統治期間，阿里帕夏不僅組建了私人軍隊，通過鎮壓地方部落、征服鄰近帕夏領地，擴大勢力，甚至控制科孚島等戰略要地。在經濟上，他推動商業發展，與歐洲商人（尤其是法國和英國）建立貿易網絡，使約阿尼納成為了巴爾干地區的經濟中心。盡管是穆斯林統治者，但他保護基督教社區（如希臘正教徒），資助東正教修道院，以此換取地方精英的支持，體現了其現實的治理策略。

在其統治時期，阿里帕夏雖名義上效忠奧斯曼蘇丹，實則通過繳納貢賦換取自治權。其獨立傾向最終引發蘇丹馬哈茂德二世的忌憚，成為其覆滅的導火索。希臘起義者曾試圖拉攏阿里帕夏，希望借其軍事力量對抗奧斯曼帝國。他一度默許反叛活動，甚至庇護革命者（如詩人拜倫勛爵的友人）。然而，阿里帕夏更注重自身利益，未與起義軍形成穩固聯盟。1820年，奧斯曼帝國統治者其發動全面圍剿時，希臘起義者趁機獨立行動，間接削弱了奧斯曼的鎮壓能力。

阿里帕夏的最后時刻十分悲慘。1820年，奧斯曼蘇丹以“叛亂”罪名派兵征討阿里帕夏。經過兩年圍困，約阿尼納陷落，1822 年 2 月 5 日，在潘沃迪斯湖的湖心島上的圣潘黛萊蒙修道院密室中，他被奧斯曼土耳其人暗殺并斬首，其頭顱被送往伊斯坦布爾示眾。現在約阿尼納主城區的城堡里還保存著曾埋葬其尸體的墓葬遺址。

阿里帕夏墓遺址，學友郭子然攝于2025年3月

阿里帕夏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歷史遺產，見證了其昔日的輝煌。在主城區城堡內的東南部，有一部分保存完好的城堡區域，被稱為伊赤卡萊（土耳其語 i? Kale，意為“城堡”）。阿里帕夏于1815年重建這里的城墻，其結構堪稱軍事建筑的杰作。它采用拜占庭防御工事的基底，疊加奧斯曼棱堡技術，墻體厚度達3米，值得注意的是，城墻石材部分取自6世紀查士丁尼時期的教堂遺址。另一個重要的區域是位于城堡東北部的阿斯蘭帕夏清真寺（Aslan Pasha Mosque）。這是圍繞清真寺的一個建筑群，包含清真寺、宗教學校（madrasa）與公共浴室，現在是約阿尼納民族志博物館。館藏的17-19世紀希臘-土耳其混搭服飾、雙語契約文書，生動地印證了約阿尼納的文化多元性。

阿斯蘭帕夏清真寺北側，作者攝于2024年7月

阿里帕夏的宮殿遺跡至今矗立于約阿尼納的潘沃迪斯湖畔，其故事被浪漫化為“東方暴君”的傳奇，成為拜倫詩歌和歐洲旅行文學中的經典題材。他的統治深刻影響了19世紀巴爾干的地緣格局，也為希臘獨立戰爭提供了間接的歷史契機。同時，他的統治是奧斯曼帝國晚期地方自治的縮影，其權謀、野心與悲劇命運，揭示了帝國中央與邊疆強權間的張力，以及巴爾干地區多元認同的交織。

行走在今日約阿尼納的鵝卵石街道上，我們仿佛可以受到歷史從未沉寂——阿斯蘭帕夏清真寺的土耳其語碑銘與東正教堂的圣像畫共同構成記憶之網，提醒我們：文明的重層性與矛盾性，恰是解讀往昔的鎖鑰。

作者：李強，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副教授，約阿尼納大學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