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一個春天,陳逸飛先生一頭倒在電影拍攝的現場,之后匆匆離去,人們在震驚之余發出各種喟嘆。他本就是一個話題人物,所以這種頗具戲劇性的人生結尾,為他的藝術人生又增加了些許傳奇的色彩。
時光荏苒,倏忽間20年。20年不算短暫,但其間罕見上海文化名人全面接替他的影響力和活躍度,在城市的公共領域像他那樣承擔起上海文化代言人的角色。于是,人們開始懷念他。今天,當我們回望他的藝術人生,發現他與上海這座城市的關系是如此緊密。正是從這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讀懂了陳逸飛,也就讀懂了上海。
一
陳逸飛身上,攜帶著上海這座城市的文化基因,也埋藏著不少有關這座城市的文化密碼。上海的城市氣質柔中帶剛,部分傳承了江南文化中俠客的剛毅之氣。
這種有陰有陽、剛柔并濟的城市性格,在陳逸飛身上得到充分體現。比如說,他時常主動擁抱時代的變化和風浪,始終站在時代的風口浪尖,承受來自方方面面的非議和責難。他的藝術之路,其實一直是在飽受爭議中發展壯大起來的。創作于1971年的《紅旗》,被批判為“宣揚戰爭恐怖論”和“資產階級唯美傾向”,創作于1972年的《黃河頌》,被批判為“突出個人英雄主義”和“追求小資產情調”……每每面對旁人的非議,陳逸飛顯得豁達,并不就此妄自菲薄或者偃旗息鼓,這正反映出他陽剛大氣的一面。而他給人的日常印象,卻又是溫和儒雅的。
《黃河頌》1972年
當然,這種雙重性,在陳逸飛的油畫創作中表現得更為顯著。他于20世紀70年代創作的《開路先鋒》《紅旗》《黃河》和《占領總統府》,排除政治因素,如果我們單純從藝術角度來分析,他以開闊的視野、三角形的構圖、具有儀式感的身體姿態,充分展現出頂天立地、威武不屈和鐵骨錚錚的陽剛之氣,這是一種陽性氣質的全面張揚。而陳逸飛創作于20世紀80年代的“音樂家系列”與創作于90年代的“海上舊夢”系列,則是在西方寫實主義的基礎上融入了中國傳統美學的元素,采用“模糊聚焦”的方式,表現出一種東方式的朦朧情調,充滿著陰柔之美。
《夜宴》1991年
二
回顧陳逸飛的藝術人生,我們會發現,在他人生的不同階段,他似乎總能踏準時代的風口。事實上,陳逸飛身上那種對時機敏銳的洞察能力和把握能力,是上海文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基因。
碼頭城市,需要不斷地吞吐消化,時勢常新,每天都有變化。要想在這樣的生存境遇中立于不敗之地,唯一的法寶便是因勢利導、與時俱進,主動地求變與求新。因此,上海人最懂得時勢變化,常將“識時務”作為人生信條。
我們從陳逸飛身上可以看到,他對時勢的變化有著異乎尋常的敏感。他很少戀舊,一直走在時代前沿,對新的世界、新的觀念總是充滿好奇,樂此不疲。他喜歡領導潮流、把握方向,也正因此,他成為中國美術界破圈的第一人。
20世紀70年代后半期,陳逸飛在美術界的影響力和知名度可謂如日中天,應該說正是他事業的高峰期,他卻在1980年義無反顧地選擇赴美自費留學,在太平洋彼岸、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異國他鄉,重新開啟自己的人生。促使陳逸飛作出如此大膽決策的正是基于他對時勢的判斷,隨著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他已經預感到一個新時代即將來臨,既然國門已經開啟,他選擇走出去看世界。
《長笛手》1987年
20世紀90年代,陳逸飛預見到下一輪全球發展的熱點地區不是歐美而是中國。他果斷地選擇回滬,全面開啟他新的事業版圖。
在經歷了海外十多年的游歷和闖蕩,他的藝術視野得到了空前的拓展。如果說,青年時期的陳逸飛致力于通過油畫創作走向藝術的高度,那么中年之后,他著力于拓展藝術的寬度。他憑借著極強的行動力,在此后十余年時間里,所涉及的領域從美術到公共藝術、從時尚到電影、從服裝設計到期刊雜志,不一而足。同時,他又提出了“大視覺”“大美術”等創新藝術理念,成為那個年代最著名的“斜杠中年”,由此也迎來事業的第二次高峰期。
直到今天,陳逸飛當初提出的很多創新理念,比如視覺藝術、創意產業等在上海都已經頗具規模,足以證明他在思想理念上的高度預見性和超前性。
三
當然,上海文化由于尚新易變、追求摩登與時尚,也常被指責為靈活有余、定力不足、缺乏底蘊等。事實上,這些也正是陳逸飛人生后期被質疑和爭議的原因所在。比如,有人指責他涉足的領域過于廣泛,他的跨界藝術實踐雖然一定程度上拓寬了藝術的邊界,但欠缺深度。又比如,指責他藝術創作上的商業化傾向。作為曾經在專業上獲得巨大成功、創造了中國現實主義繪畫創作巔峰的著名畫家,人們有理由對他寄予厚望,但陳逸飛的個人選擇,其實可以從上海的文化基因中找到源頭。
上海最初是作為通商口岸而崛起,后作為商業的都會而成為中國的經濟中心,所以商業文明是這座城市最大的底色。盡管陳逸飛成長于計劃經濟時代,但在美國的那段生活,讓他在經受商業文明熏陶的同時,極大地喚醒了沉潛在身上的商業基因,從此,他不斷突破人們對于專業畫家的刻板印象。他先是簽約哈默畫廊,后在拍賣市場上屢創歷史紀錄,成為第一個在拍賣中超過百萬元的中國油畫家。2017年,他的作品以1.495億的天價被拍下,創下了中國寫實油畫史上的最高拍賣紀錄,至今無人超越。90年代,中國的市場經濟剛剛興起,陳逸飛可以說是當時中國第一位通過拍賣價格讓老百姓熟知的藝術家。
拍出天價的《玉堂春暖》1993年
陳逸飛從不排斥商業,甚至承認自己參與市場運作。在上海,學術與商業、精英與大眾,從來就不涇渭分明,而是彼此交融和相互貫通的,俗中有雅,雅中有俗。雅俗共賞,是當年“海上畫派”最主要的審美特征,也基本奠定了這座城市的文化調性。今天,上海藝術家,即便是體制內的藝術家,也不以談論商業為恥。但以陳逸飛為代表的上海藝術家,并不因為商業而降低專業品質,而這種對于品質的堅守,反映出一種可貴的職業精神和商業文明。最近十幾年,正是基于商業方面的專業、規范與品質,上海不僅承接著來自全球各大頂尖博物館與美術館的藝術展覽,每年還舉辦國內最具號召力和市場影響力的藝術博覽會。
1996年,陳逸飛在上海博物館舉辦個展,他要求他的那些藝術家朋友著正裝出席開幕式。留在大家印象中的陳逸飛,常年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并非人們刻板印象中藝術家都是不修邊幅的樣子。追根溯源,因為上海人身上繼承了江南文化的精神血脈,所以除了具有契約精神和職業道德,還非常注重個人形象,重視日常生活的精致與品味、氣質與格調。
應該說,陳逸飛的繪畫創作是具有鏡頭感的,他用導演的思維來調動人員、組織創作,骨子里也有著電影的基因。反過來,他又是天生的畫家,常常用繪畫的思維進行電影創作,對于每一幀鏡像都像面對繪畫創作那般精益求精。但電影畢竟屬于現代工業,講究團隊協作,而繪畫更依賴于個人的手工技藝,出身于前現代的手工作坊。實際上,這兩種思維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與沖突,這或許是導致陳逸飛最終倒在片場更為內在和深層的原因。
四
陳逸飛出生于浙江鎮海,出生不久便隨全家移居上海。他一直以身為上海人而驕傲,他熱愛這座城市,所以他后期創作的繪畫和電影基本都是以上海為題材,并且以視覺產業為己任,著眼于上海的城市空間美學,把自己在藝術中所獲得的感悟和創造,通過各種手段和媒介,作用于社會,以期進一步提升上海這座城市的外在視覺形象。
陳逸飛對上海這份深厚情感,也反映出上海人強烈的文化認同感和歸屬感。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這座城市的居民來自五湖四海、全世界各地。有意思的是,這些來自不同地區、攜帶著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來到上海,一方面增加了上海文化的豐富性和多元性,另一方面都會被上海文化強大的同化能力所融化,漸漸地,他們會在這座城市找到文化上的認同感和情感上的歸屬感,最后都蛻變成為新一代上海人。
綜上,從陳逸飛身上,我們可以找到解讀上海文化的密碼。而他所具有的文化基因,我們也都可以從上海的歷史和文化中找到精神的源頭。歷史就是這樣綿延不斷,某種意義來說,今天上海的藝術家,其實都生活在陳逸飛之后的延長線上……
《潯陽遺韻》1991年
原標題:《讀懂了陳逸飛,你也就讀懂了上海》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圖片來源:本文圖片均為陳逸飛作品,均由作者提供
來源:作者:傅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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