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房子”是運中校園東南角的12間紅磚瓦房,住著運中最早的6戶教職工家人子女。后來又在“紅房子”東頭接了4間青磚房,住在前面紅磚房的6戶人家多年未變,住在青磚房的兩戶人家卻變動了好幾次。
我家在“紅房子”西數第三家,隔壁第四家住著常永山和胡圭玉老師,我們兩家很相似,都是一兒一女,都是姐姐弟弟。胡老師阿姨1962年到運中后,就與我母親在一個教研組,我母親教化學,胡老師阿姨教物理,她們是同事,又是鄰居,還是一對無話不說的好友,后來,連我與胖冬弟找媳婦,彼此都要第一時間去幫忙把關,至今還被我和胖冬弟的夫人當作笑談。
在“紅房子”的叔叔阿姨老師里,我母親和胡老師阿姨的出身都有些特殊。搜《百度百科》:“王嘉賓,清同治五年(1866年)生,高淳下壩人。清光緒十九年(1893年),舉江南鄉試第一,成為清代高淳唯一解元,同科的還有錢名山、吳稚暉等名士。據當年《申報》刊登的王嘉賓喜中解元的新聞介紹,王在諸考生中‘鶴立雞群,平時已有俯視一切之概,果為兩主試所賞識’。王嘉賓參加康粱維新運動失敗后,與黃炎培、儲南強等人(三人為結拜兄弟,作者注)參加同盟會,是中國革命的先驅者,也是孫中山先生的戰友。民國建立后,王嘉賓被選任江蘇省參議員,又被選為北京政府參議員。”王嘉賓是我母親的祖父。
胡老師晚年應邀參加運中同學聚會
與我母親的出身相比,胡老師阿姨的出身更加傳奇。在無錫,沒人不知道民族資本大亨榮毅仁的榮家,在蘇州,沒人不知道民國工商巨擘劉正康的劉家。劉正康,浙江鎮海人,20歲到蘇州做木材生意發家,后創辦了蘇綸紗廠、蘇州電氣公司、蘇州國貨商場,蘇州太和面粉廠等眾多民族企業。劉正康一直擔任著蘇州總商會會董,是民國蘇州工商界的靈魂,黃金榮早年在上海灘被人追殺,逃到蘇州投奔劉正康,劉正康安排他在自己的“天宮戲館”看場子,黃金榮后來拐了好友的老婆林桂生,又是劉正康出面給擺平的,最后還幫助黃金榮回到了上海,后來黃金榮在上海發跡后,每次到蘇州必住劉家。如今,這類關于劉正康的傳奇故事,網上隨手就能搜到無數,劉正康有多位子女,最疼愛小女兒劉秀青,為不舍其離開,選中了手下一位姓胡的青年才俊為婿。劉秀青出嫁不離劉家門,生了一男三女,最小的女兒叫胡圭玉。
常老師叔叔和胡老師阿姨結婚時,劉家早已響應政府號召“公私合營”了,劉秀青婆婆從江南給小女兒送來了真絲面料、皮箱衣物,櫥柜都是真正的紫檀木。上世紀七十年代全民防地震,我們“紅房子”七八個少年幫著抬,硬是沒能把這些紫檀家具搬進防震棚,最后胡老師阿姨說,放在屋里吧,反正也砸不壞。胡老師阿姨后來給兒女取了“青”和“康”的名字,應該是寄托了對母親和外公的一片深情。
我們“紅房子”屬鼠的特別多,我母親與胡老師阿姨都屬鼠,還包括我的姐姐,“紅房子”有人家養了幾次貓,不久后都自己跑了,也屬鼠的董文才老師叔叔的夫人姚阿姨笑說,“紅房子”的鼠氣太盛。
1961年,我母親在運中,63年我出生后,她把長辮子剪了
與自己的屬相不同,我母親特別愛干凈,床單鋪得不能有一絲皺褶,被子要疊得方方正正,起床后就不準人再坐床上,一有空就在家里不知疲倦地四處擦抹。胡老師阿姨與母親相反,生活很隨性,有時間就喜歡上床躺著休息一會,我母親總是羨慕她心寬有福氣,胡老師阿姨說 這是睡覺療法,身體不舒服,有點煩心事,睡一覺就煙消云散了。
我母親比較心靈手巧,這是得到運中叔叔阿姨老師們公認的,尤其織毛衣又快又好,什么新針法一看就會,當年許多老師同學,甚至我父親的機關同事朋友,都請我母親幫助織過毛衣。母親總是很高興地答應下來,無論春夏秋冬,飛針不斷,有時我睡醒了一覺,看到她還在為人趕織毛衣,天氣太熱了,就將一把芭蕉扇墊在腿上。胡老師阿姨也織毛衣,經常織著織著就出錯了,趕緊跑過來問我母親,我母親總是笑著接過去,替她拆了重織,胡老師阿姨在一旁認真看著,不一會就說學會了,可是后面依然繼續不斷地出錯。
我母親與胡老師阿姨有個共同點,就是節儉,我母親是很節儉,胡老師阿姨是太節儉了。她們最喜歡做得事,就是抽空一起上街,到百貨公司買人家一匹布裁剩的布頭,拿回來拼拼湊湊地給全家人做衣服,不管顏色差異,花色不同,都能裁剪拼接到一起。我母親做得總體還算周正,只我總感到袖子不舒服。胡老師阿姨做得衣服,兩個衣襟永遠一短一長地翹著,后來胖冬弟長大了,與常老師叔叔一起抗議,她才不給這父子倆做了。常青妹妹老實忠厚,胡老師阿姨就與女兒一起,繼續穿著一短一長翹著的自制衣服,出門上課辦公毫不在意。其實,我從小就聽母親說,劉秀青婆婆每年都要給胡老師阿姨寄衣服,許多還是歐洲親人代購的巴黎最新洋裝,只不過被胡老師阿姨統統壓在了箱子底下,改革開放前是這樣,改革開放后依舊這樣。
記得很多年前,我跟胡老師阿姨和胖冬弟去徐州,街上看見一位挺胸凸肚老板樣的男人,脖子上勒著條拇指粗的金鏈子,我隨口說了句這人真有錢,胡老師阿姨瞥了眼,輕描淡寫道,真有錢的人不這樣。我在寧工作后,有一年春節去看常老師叔叔和她,說起正在拍攝的一個文化名人訪談節目,其中有位評彈大師很傲嬌,胡老師阿姨笑了笑說,她與我小學同過班,家里沒錢了,就去學了評彈。我做了一輩子記者,算是有點見識,我認為胡老師阿姨是極少存世的真正貴族,這不僅指出身,而是指內心。
2010年之后,南京城整體改造,我陪著胖冬弟去處理準備拆遷補償的常家祖產,那是建鄴路上緊鄰朝天宮的一座民國兩進跨院。我洞穿不了人心的叵測,至今不信所有人都會為幾萬塊錢瘋狂,作為“紅房子”里唯一邳縣籍孩子,只能為自己感到羞愧。
我一輩子的理想就是當一名會畫畫的卡車司機,從來不喜歡數理化,初二上了一年化學課,母親問起我的功課,連要求的26個元素都背不出來。但是從初中到高中,我的物理成績一直很好,在班里可以名列前茅,不是我特別喜歡物理,而是我覺得學不好,對不起常老師叔叔和胡老師阿姨。就這樣,我學了個工業自動化專業,在學校多次補考混到畢業,工作后憑著當年劉企華老師一星期一篇《觀察日記》的強制訓練,找到了一個新職業,好老師不僅教書育人,還能讓學生的未來有無數可能。
1999年,新中國第一部《建筑法》出臺,我到蘇州拍攝當時全國唯一的建筑招標市場,趁機看了劉家花園和諸多舊址,如今它們已被蘇州市政府妥善保護了起來。如今,南京慢城孔子登臨過的游子山風景區,王嘉賓墓已成為政府文保單位,供游客們欣賞美景之余憑吊參觀。
2012年,按照上級有關部門要求,為了在臺灣省設立記者站(江蘇的臺商占大陸地區半數以上),江蘇省組織了5人新聞高級參訪團赴臺考察,在臺北市陽明山的“國民大會”舊址中山樓里,接待的臺北市政府官員喋喋不休地給我們介紹所謂憲政史,我指著展陳中第一幅民國參議員代表集體合影說,這里有我的曾外祖父,接待官員一臉錯愕,當即閉了嘴。
改革開放后,當時的高淳縣人民政府專門給邳縣人民政府行文,后來又派人過來做母親的工作,希望她作為王嘉賓唯一在世的后人和女知識分子、無黨派人士,能回高淳縣政協工作。母親說,我只會教書,不會當官。組織來人繼續勸說,不參政議政也行,可以繼續回去教書。母親說,我在邳州習慣了,最終謝絕了組織的提拔和照顧。多少年后,在母親生命最后時期,我曾問她后悔過嗎?母親說,我喜歡教書,有來世還當老師。我又問,還來邳州嗎?母親答,還來。
今年清明前夕,我回邳吊唁剛剛逝去的王老師伯伯,又去看望了恩師劉企華老師夫婦,最后去巨山為父母和常老師叔叔、胡老師阿姨掃了墓,他們把生命和靈魂都留在了第二故鄉,愿他們在天堂繼續做老師,做同事,做朋友。
本文照片由作者于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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