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中國人是不是都不愛吃肉啊?"平壤餐廳里,穿著米色制服的朝鮮導游小姐姐第三次問出這個問題時,我正對著滿桌的銅碗發愣。
這是我們朝鮮五日游的第三頓晚餐,鐵板上的烤五花肉滋滋作響,可桌上十位中國女游客的筷子依然默契地繞過葷腥,爭先恐后伸向那盤見底的涼拌蕨菜。四十出頭的朝鮮導游金同志站在桌邊,圓圓的臉上寫滿困惑——這個場景,幾乎每天都在重演。
首日抵達羊角島酒店時,我就注意到朝鮮餐飲的"蛋白質焦慮"。每餐標配的銅碗套餐里,總有個裝著拇指大肉塊的迷你銅盅,旁邊必配一碟泡菜、一碗米飯和一碗飄著零星蛋花的清湯。這在物資相對匱乏的朝鮮已是貴賓待遇,可我們團里二十多位中國游客,特別是年輕姑娘們,面對肉食總是面露難色。
"小姐姐,能多加點蔬菜嗎?"第一天午餐,北京來的白領小張就紅著臉提要求。金導看著幾乎未動的辣燜雞塊,猶豫著說:"廚房今天準備的葷菜配額已經用完了..."話音未落,隔壁桌突然爆發驚嘆——兩位朝鮮服務員正在收拾中國游客剩菜,把整盤剩肉小心翼翼裝進保溫盒。
這個細節讓我想起1990年代國內餐館的光盤行動。如今中國游客的"挑食",在朝鮮人眼中卻是暴殄天物。金導后來坦言,普通朝鮮家庭每月肉食配給約2公斤,服務員打包的剩菜會成為員工福利。"如果能天天吃肉,我寧愿胖成球。"她摸著制服下清瘦的腰身笑道,這話讓滿桌正在計算卡路里的中國姑娘集體沉默。
如果說"吃肉自由"折射著兩國發展階段差異,餐桌上更直觀的碰撞來自餐具。平壤玉流館的冷面宴上,當中國游客熟練地端起銅碗喝湯時,金導終于忍不住發問:"為什么要端著碗吃飯?在我們朝鮮,只有乞丐才會這樣。"
這個靈魂拷問讓我愣在當場。環顧四周,朝鮮本地食客果然都正襟危坐,碗筷絕不離開桌面,低頭湊近碗沿進食的姿勢,像極了日韓的餐桌禮儀。而中國游客們或捧碗扒飯,或舉碗喝湯的動作,在銅器叮當聲中顯得格外突兀。
更不習慣的是金屬餐具的手感。朝鮮特制的銅筷子足有30厘米長,沉甸甸的觸感讓夾菜變成技術活。某天午餐吃炸魚,我眼睜睜看著魚肉從筷子間三次滑落,最后金導看不下去,手把手教我朝鮮式夾菜法:左手持勺穩住食物,右手用筷子尖端精準刺入。
"我們從小用金屬餐具,就像你們用竹筷一樣自然。"金導翻轉著刻有紅星圖案的銅勺說。這些餐具多是國營工廠統一打造,經久耐用的特性契合著朝鮮"百年大計"的生活哲學。與之相對的,是中國游客行李箱里塞著的便攜筷子——既有對衛生的考究,也藏著對文化慣性的堅守。
在開城民俗村體驗農家飯時,文化差異展現出更深刻的肌理。盤腿坐在溫熱的地炕上,朝鮮大媽端出十二道銅碗套餐,最搶眼的當屬中間那盆油光發亮的烤鴨肉。可當大媽熱情地給每位客人碗里添肉時,中國游客們又開始上演"婉拒大戲"。
"現在中國年輕人都講究健康飲食。"我試圖解釋這種"甜蜜的煩惱"。金導卻指著墻上的全家福說:"這家農戶養了三只鴨子,只有貴客來了才會殺一只。"照片里,穿軍裝的兒子胸前別著金日成徽章,窗臺上的泡菜壇子排成整齊的隊列。
這種對比讓我想起父親講述的票證年代。如今中國超市冰柜里堆滿各種肉類,健身App天天推送減脂食譜,而在朝鮮,蛋白質依然是珍貴的戰略物資。某天路過居民區副食店,我瞥見櫥窗里孤零零掛著兩條干明太魚,標價牌上的數字相當于普通工人三天工資。
行程最后一晚,金導特意安排了烤肉派對。當滋滋冒油的牛肋條終于激起中國游客的食欲時,她如釋重負地笑了。夜幕下的平壤街頭飄來隱約的《阿里郎》旋律,我們舉著大同江啤酒碰杯,銅碗相撞發出清越的聲響。
這場持續五天的餐桌文化碰撞,最終在煙火氣中達成微妙和解。中國姑娘們開始嘗試用銅筷夾泡菜,朝鮮服務員漸漸學會給每桌多備兩碟青菜。當金導第N次模仿我們端碗吃飯的姿勢時,全團已經能笑著用朝鮮語喊出"乞丐吃飯"的玩笑話。
離朝那天的列車上,我看著窗外掠過的農田,突然明白餐桌禮儀從來不只是吃飯方式。那些固執的捧碗姿勢、小心翼翼的挑肉習慣、對金屬餐具的本能抵觸,都是文明基因的顯性表達。就像平壤地鐵里至今運行的1970年代列車,載著這個國度特有的時間質感;而中國游客行李箱里的自拍桿和充電寶,何嘗不是另一個時代的注腳?
當列車駛過鴨綠江大橋,手機信號重新滿格時,微信群里彈出一條消息:"姐妹們,回國第一頓約輕食沙拉啊!"配圖是某網紅餐廳的牛油果套餐。我笑著關掉屏幕,忽然有點懷念玉流館里那碗怎么都夾不穩的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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