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這些,在我心里,都是死亡和世界的悲傷
所有這些,因為會死,才活在我心里。
而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
——費爾南多·佩索阿《我下了火車》節選
夜來風雨聲
清 惲壽平《落花游魚圖》
《春曉》
(唐)孟浩然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凡事到了發生的時候,總是很突然,我們從來都沒有準備好,而其結束,也同樣突然。無論什么,一旦發生,便開始遠去。
春天亦然,花事爛漫而草草,糊涂無知而又空闊光明。春風春水長養百花,終卻是花與風水兩無情,但是無情還比有情好,有一種相忘的灑然。
母親發來視頻給我看櫻桃花。視頻中,家門口的櫻桃樹開花了,繁花似雪,密密濛濛,輝映樹下柴堆、旁邊木門和水泥路面都變得鮮潔。晃動的鏡頭中,我還看見村巷風日閑靜,一個人也沒有,春陽瀲滟像有聲音。
櫻花旋開旋落,又一年,被我眼睜睜錯過。隔著數千里路,我的惜花之意變得茫漠,好像是某種解脫,花落為了結果,這正是花想要的。南國的春天與北方不同,但也是一番忙碌,風花飛墜鳥鳴呼,光陰流轉馬不停蹄。
猶記三月時,早晨醒來,聽見窗外鳥鳴參差,空氣新鮮叫人想要做件大事。春風才幾日,倏爾眾芳蕪。南唐后主李煜深慨:“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后主自是痛惜,以重筆起,至下片傷別,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收束,沉哀入骨。
孟浩然的《春曉》,詩雖短小,卻如天籟,無跡可尋,正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話雖是陸游所說,意思可是早已存在了的,而陸游自己的詩也未能如此天成。古今經典佳作,佳處皆在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無,唯天才詩人道得出,如李白的許多詩,如浩然這首詩。
先看詩題“春曉”,單念這兩個字,就感覺新鮮明亮。“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春夜酣眠,醒來天已大亮,耳畔都是鳥叫。詩即發生在此際,深睡乍醒,尚未有思想和感情,直接與眼前景物相遇,目擊道存,略帶驚訝。
“處處”一詞,極尋常,極準確,我們都知道,春曉的鳥叫正是處處。春天就是被鳥鳴叫響,所以古人云“以鳥鳴春”。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寫她跟祖父學詩,總是念得很大聲,若一首詩開頭不好聽,她就不學,祖父教她念“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首詩她很喜歡,念到第二句“處處聞啼鳥”,她更加高興起來,覺得實在是好,真好聽,“處處”該有多好聽。獨特的感知力是優秀作家與生俱來的,而詩更需要聽覺的敏銳,詩的聲音首先要被聽見。
我們再稍微停留一會兒,聽聽啼鳥。描寫鳥叫有不同的詞,“叫”和“鳴”都是通稱,具體而微更有例如燕子呢喃,小鳥啁啾或嘰喳,雀噪,鶯啼,烏啼等等。“啼”帶有哭的意味,暮春時節,鳥鳴如啼。浩然聽到的便是啼鳥。這個詞很關鍵,決定整首詩的質感,理解不同,感受不同。
試看《春曉》眾多英譯版,韻散各異之外,一個重要的差別便在于對“啼”的翻譯,有的譯成“sing”,有的譯成“call”,或唱或叫,還有譯成“chirping”,嘰嘰喳喳,這些詞各得其一,未能傳“啼”之神。許淵沖先生譯為“crying”,有叫且哭的意思,竊以為最貼合原詩,另外,其譯文的“till birds are crying”與上句的“in bed I'm lying”,語感天然,韻律流利。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鳥啼聲中,詩人憶起夜來風雨聲,構此幻境,詩如參禪,花落知多少,正是不可說不可說。惜花乃惜韶光也,真景實情,高興妙語,筆法奇幻,有一種在偉大作品中都能感覺到的決定性恍惚。
相比之下,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稼軒的惜春之情未免細瑣,有兒女沾巾之態。四時之序,功成者退,詩人縱癡,亦當如浩然的悠忽一嘆,豈能悲悲切切纏縛牽挽?
應是綠肥紅瘦
清 佚名《海棠白頭圖》
《如夢令》
(宋)李清照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李清照詞的發生,與孟浩然的《春曉》相似,都是在春日清晨乍醒之際,都是驀然憶起昨夜風雨。
易安有丈夫氣,不僅詞壓群雄,而且會飲酒。“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還有“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她愛飲酒,但并不溺情,她與酒與詩,如君子之交,淡淡的,各有自身清好。
春天的夜晚,她飲得稍多,沉沉好睡,晨醒宿酒猶殘。“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她醒來就想到昨夜,睡夢中依稀聽見雨疏風驟,醉意未消,一時莫辨風雨是夢是真。
“試問卷簾人”,“試問”一詞,調情得而詞情見,怯怯然,明知其非夢,又唯恐其非夢。試問什么,詞里沒有說,問題在回答中:“卻道海棠依舊”。卷簾人即侍女,她答海棠花還在。
“知否,知否”,疊此一句,惋惜之情如在目前。侍女也許天性遲鈍,沒有覺察到春色將闌,也許她是擔心小姐傷感,故意答說海棠依舊。無論如何,“應是綠肥紅瘦”,“應是”的嗟嘆語氣,與浩然的“花落知多少”相類,且都是人在室內,回想昨夜風雨,尚未出門已知春的消逝。
夜雨后,綠葉肥碩,紅花凋疏,“綠肥紅瘦”,似乎是很自然的表述,但被李清照先說了出來,這是她在唐人基礎上,對詩歌語言的獨創。英國詩人拜倫的名句“她優美地走著,就像夜色。”博爾赫斯在談詩的比喻時曾說,如今我們讀到這個句子,感覺它天經地義,似乎誰想寫都能寫出,但只有拜倫寫出來了。
宋代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對李清照的評價頗不友好,其中自有時代的道德局限,也有他作為男性的傲慢與偏見,但對于易安的詩才,他卻不能不承認,想要嫉妒都難。他在此筆記叢話中說:“近時婦人能文詞,如李易安,頗多佳句,小詞云‘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綠肥紅瘦’,此語甚新。”
易安年輕時,其才華已為縉紳所重,每有佳作,汴京文士莫不傳誦,至如“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及此“綠肥紅瘦”之句,莫不擊節稱賞,自愧不如。
每個大詩人都必須發明自己的母語,而母語也呼喚大詩人來更新自己。易安詞傳世雖僅五六十首,卻無一首不工,我想這首先歸因于她有自己獨創的語言。她的語言究竟如何獨創,一言以蔽之,即她把口語用出了清新的高度。
詩歌語言必須創造出生活的清新和生動感,李清照做到了。即便晚年流亡金華道上,她作詞也從不沉悶,詞中蕭蕭兩鬢華的婦人也是年輕的,靈魂沒有年齡,她過的日子仍是“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真正的詩人,無論在怎樣的現實處境,他們都會活在語言的熱情和喜悅中,被無處不在的美環繞。
《如夢令》兩首小詞,李清照在世時已是名篇,天下稱之,傳至今日,仍與我們同在。“常記溪亭日暮”天真爛漫,元氣淋漓。這首“昨夜雨疏風驟”,則如一分鐘年華老去的短片,有人物,有對白,有場景,剪接變幻跌宕凄婉,意境卻又渾然天成。
有人曾問孟浩然的《春曉》,為何不把“夜來風雨聲”放在前面,李清照就是從昨夜風雨寫起的。回答這個問題,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每首詩都是不同的,哪怕寫的是相同的主題,甚至相同的題材,每首詩都是新奇的體驗。浩然的詩題為“春曉”,開口便明媚,啼鳥亦是春曉,由此恍然想到昨夜,筆法不定,心緒悸動使人驚。
一覺醒來,鳥啼聲里,夜來風雨如夢中之夢,海棠花謝無可挽回。當我們尋思昨夜,那些明滅的細節,那些窸窣的風雨,春天已如柯達鏡頭般遙遠。
撰文/三書
編輯/宮子 張進
校對/趙琳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