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的梅雨季節總是纏綿悱惻。細雨如絲,將青石板路浸潤得發亮,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草木氣息。杜文淵撐著一把油紙傘,獨自行走在回家的路上,青衫下擺已被雨水打濕,貼在腿上,涼絲絲的。
這是他會試落第的第三個月。自從名落孫山歸來,他便整日郁郁寡歡,連妻子林氏精心烹制的菜肴也食不知味。今日更是與塾中學童起了爭執,一氣之下早早散了學。
"杜先生今日氣色不佳啊。"街角賣豆腐的王婆招呼道。
杜文淵勉強一笑,匆匆走過。轉過兩條巷子,他忽然瞥見路邊一座荒廢的宅院門扉半開。這宅子他記得,是前朝一位官員的府邸,因主人獲罪被抄家,荒廢已有二十余年,鎮上人都說那里鬧鬼,平日無人敢近。
可今日,那破敗的門扉內竟隱約傳來琴聲,清越悠揚,如珠落玉盤。杜文淵素愛音律,不由駐足傾聽。琴聲忽轉哀婉,似在訴說無盡愁緒,正合他此刻心境。鬼使神差地,他抬腳邁過門檻。
院內雜草叢生,卻有一條小徑被人新近踏出。循著琴聲,杜文淵來到后院。只見一株老梅樹下,坐著個素衣女子,正低頭撫琴。聽見腳步聲,女子抬頭,杜文淵頓覺呼吸一窒——
那女子約莫十八九歲,膚若凝脂,眉如遠山,一雙秋水般的眸子似含無限情意。見有生人,她慌忙起身,琴音戛然而止。
"小女子冒昧,驚擾了先生。"她福了福身,聲音如黃鶯出谷。
杜文淵忙還禮:"是在下唐突。路過聞得仙音,情不自禁尋來,還望姑娘恕罪。"
女子抿嘴一笑:"這荒宅平日無人來,今日得遇知音,倒是緣分。"她指了指琴,"先生也通音律?"
"略知一二。"杜文淵見那琴古色古香,絕非俗物,不由問道,"姑娘何以在此撫琴?"
女子神色黯然:"奴家姓白名芷,本是蘇州人氏。家父獲罪,家破人亡,奴家流落至此,暫借這廢宅棲身。"說著眼中泛起淚光。
杜文淵心生憐惜,又見她衣衫單薄,在這陰雨天里竟不顯寒意,更覺奇異。但美人當前,他也顧不得多想:"白姑娘若不嫌棄,寒舍就在附近......"
白芷搖頭:"多謝先生美意。奴家命薄,不敢連累他人。"她輕撫琴弦,"今日得遇先生,已是幸事。若先生不棄,可常來聽琴。"
杜文淵心頭一熱:"一定一定。"
回家路上,杜文淵滿腦子都是白芷的音容笑貌。推開家門,妻子林氏正在院中收衣服,見他回來,忙迎上前:"相公今日回來得早,我這就去熱飯。"
杜文淵擺擺手:"不急。"他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今日我路過西街那處廢宅,聽見里面有琴聲......"
林氏手一抖,衣服掉在地上:"那鬼宅?相公莫不是聽錯了?"
"千真萬確。"杜文淵將遇見白芷的事說了,只是隱去了白芷的美貌,"我想著她一個弱女子無依無靠,是否該幫襯一二?"
林氏臉色發白:"相公,那宅子不干凈。前年劉家小子進去捉迷藏,回來就高燒不退,險些丟了性命。鎮上人都說那里有女鬼作祟......"
"子不語怪力亂神!"杜文淵不悅道,"白姑娘分明是個活生生的人,哪來什么鬼怪?"
林氏不敢再多言,只道:"相公心善是好事,但也要小心才是。"
當晚,杜文淵輾轉難眠,一閉眼就是白芷撫琴的身影。天蒙蒙亮,他便起身,借口去學堂早讀,實則繞道去了廢宅。
白芷似早知他會來,已在梅樹下備好清茶。晨曦中,她愈發美得不似凡人。杜文淵看得癡了,連茶盞燙手都未察覺。
"先生小心。"白芷輕笑,指尖在他手背輕輕一拂,那灼熱感頓時消散。
就這樣,杜文淵開始了與白芷的秘密相會。每日清晨或傍晚,他總要找借口去廢宅。白芷不僅琴藝高超,詩書棋畫也樣樣精通,常與杜文淵吟詩作對,談古論今。與她相比,家中只知操持家務的林氏顯得索然無味。
一個月后的夜晚,杜文淵借口與友人論詩,深夜方歸。推開臥房門,卻見林氏獨坐燈下,眼圈通紅。
"相公,"林氏聲音顫抖,"你身上...有股香氣。"
杜文淵心頭一跳。白芷身上確實有種特殊的冷香,似梅非梅,幽遠清冽。他強作鎮定:"許是路過花圃沾上的。"
林氏搖頭,淚珠滾落:"這一個月來,你日漸消瘦,眼下青黑,回家就魂不守舍。今早我給你更衣,發現你后頸...有一塊青斑......"
杜文淵摸向后頸,果然觸到一塊銅錢大小的硬痂,不痛不癢,卻怎么也搓不掉。他惱羞成怒:"你監視我?"
"我是擔心你啊!"林氏哭道,"今兒我去城隍廟求了符,你隨身帶著好不好?"她取出一個紅色香囊。
杜文淵一把打落香囊:"荒唐!"說罷甩袖而去,當夜宿在了書房。
自此,杜文淵更加肆無忌憚地與白芷相會。奇怪的是,他雖日漸消瘦,精神卻異常亢奮,學堂里的孩童都說先生近來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罰人抄書。
這日傍晚,杜文淵正與白芷在廢宅后院賞梅。白芷忽然嘆息:"與先生相識月余,卻始終不敢以真面目相對。"
杜文淵詫異:"此話怎講?"
白芷垂首:"實不相瞞,奴家...并非生人。"
杜文淵心頭一顫,卻見白芷抬頭,眼中含淚:"家父原是蘇州知府,被奸人所害,滿門抄斬。奴家不甘冤死,一縷幽魂滯留人間,只為尋個知心人訴說冤情。"她輕撫杜文淵面頰,手冰涼如玉,"先生可會嫌棄?"
若是常人,此刻早該魂飛魄散。可杜文淵已被美色所惑,竟握住那冰冷的手:"無論姑娘是人是鬼,文淵此心不變。"
白芷破涕為笑,依偎進他懷中。杜文淵只覺一股寒氣透體而入,卻甘之如飴。
當夜回家,杜文淵發現家中氣氛異常。老仆李伯在門口來回踱步,見他回來,老淚縱橫:"老爺,夫人她...她突發急病,已經......"
杜文淵腦中嗡的一聲,沖進內室。只見林氏直挺挺躺在床上,面色鐵青,雙目圓睜,似是受了極大驚嚇。三歲的兒子小寶趴在母親身上,哭得聲嘶力竭。
"請了大夫嗎?"杜文淵顫聲問。
"請了,大夫說...說夫人是心悸而亡。"李伯抹著淚,"可夫人素來身體健康,怎會......"
杜文淵心中閃過一絲不安,但很快被另一個念頭淹沒——如今沒了妻子,他豈不是能與白芷長相廝守?
林氏的喪事辦得草草。出殯那日,鎮上人都奇怪杜文淵為何不見多少悲戚之色,反而時而露出恍惚的笑容。只有小寶哭得撕心裂肺,誰哄都不聽。
頭七過后,杜文淵變本加厲地與白芷相會,甚至常常夜不歸宿。小寶交由乳母照看,可不到半月,乳母突然瘋癲,胡言亂語說有女鬼索命,連夜逃回了鄉下。
這日清晨,杜文淵從廢宅回來,發現家中一片混亂。
"小寶呢?"他問新雇的丫鬟。
丫鬟戰戰兢兢:"小少爺昨夜還在床上,今早就不見了...門窗都關得好好的......"
杜文淵這才慌了神,發動全家人四處尋找,卻一無所獲。正當他六神無主時,門外傳來馬蹄聲。
"大哥!"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
杜文淵抬頭,只見一個身著戎裝的青年大步走來,正是他三年未見的弟弟杜文浩。杜文浩自幼習武,后投軍邊關,因戰功升為校尉,此番是回鄉探親。
"文浩?你怎么......"杜文淵話未說完,杜文浩已皺眉抓住他的手腕。
"大哥,你身上陰氣怎么這么重?"杜文浩目光如電,"嫂嫂和小寶呢?"
得知家中變故,杜文浩面色愈發凝重。他繞著宅子走了一圈,最后在小寶臥房的窗欞上發現幾縷銀絲,在陽光下閃著詭異的光。
"這不是人間之物。"杜文浩沉聲道,"大哥,你近日可接觸過什么不尋常的人或事?"
杜文淵支支吾吾,不肯提白芷之事。杜文浩不再多問,當夜悄悄跟上了又去廢宅的兄長。
廢宅內,白芷正為杜文淵斟酒。酒色碧綠,異香撲鼻。杜文淵一飲而盡,頓覺渾身輕飄飄的,眼前的白芷愈發美艷動人。
"文淵,"白芷依偎過來,聲音如夢似幻,"你我相識已久,不如...結為夫妻如何?"
杜文淵迷醉地點頭:"正合我意......"
"不可!"一聲暴喝如驚雷炸響。杜文浩破門而入,手中一柄青銅短劍直指白芷:"妖孽!還我侄兒來!"
白芷面色驟變,長發無風自動,屋內霎時陰風陣陣:"找死!"她五指成爪,朝杜文浩心口抓去。
杜文浩側身避過,短劍劃過白芷手臂。沒有血流出來,只有一縷黑煙從傷口冒出。白芷厲聲尖叫,聲音刺得人耳膜生疼。杜文淵這才如夢初醒,驚恐地看著眼前一幕。
"大哥快走!"杜文浩一邊與白芷周旋,一邊喝道,"她不是人!嫂嫂和小寶都是她害的!"
白芷獰笑:"現在知道,已經晚了!"她身形一晃,竟分出三個分身,將杜文浩團團圍住。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金光從門外射入,正中白芷真身。她慘叫一聲,撞在墻上。一個灰袍道士手持桃木劍踏入屋內:"孽障!貧道尋你多時了!"
原來杜文浩早察覺不對,請來了龍虎山的青云道長。兩人合力,與白芷斗在一處。杜文淵癱坐在地,看著眼前超乎想象的場景,終于明白自己招惹了什么。
激斗中,白芷漸露敗象。她忽然化作一縷青煙,朝杜文淵撲來:"文淵救我!"
杜文浩眼疾手快,一把拉開兄長,青銅短劍刺入青煙。一聲凄厲慘叫后,青煙消散,地上只余一件素白羅裙。
"她...死了?"杜文淵顫聲問。
青云道長搖頭:"只是傷了元氣,真身逃了。"他掐指一算,"東北方向有古墓,她必藏身其中。你兒子應該也在那里。"
三人連夜趕往鎮外荒山。在一處被雜草掩蓋的古墓前,青云道長布下陣法,開始誦經。不多時,墓中傳出嬰兒啼哭。杜文淵聽出是小寶的聲音,不顧一切要沖進去,被杜文浩死死拉住。
"她要用童子精血療傷!"青云道長喝道,"現在進去必死無疑!"
誦經聲越來越急,古墓開始震動。突然,墓碑炸裂,一道白影沖出,正是白芷。她懷中抱著昏迷的小寶,面目猙獰:"再上前一步,我就捏碎這小雜種的心臟!"
杜文淵跪地哭求:"放過我兒!你要什么我都給!"
白芷冷笑:"我要什么?我要報仇!三百年前,我本是蘇州知府之女,與你杜家先祖杜如海有婚約。誰知他高中狀元后,嫌我父親獲罪,另娶高門之女!我郁結于心,一病而亡,葬在這荒山野嶺。"她眼中流下血淚,"我苦等三百年,就為等一個杜家負心人,讓他也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杜文淵如遭雷擊,想起家譜中確實記載先祖杜如海曾任蘇州知府,原配夫人姓白,早逝后另娶。
青云道長嘆息:"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孩子無辜,你放了他,貧道助你超度如何?"
白芷神色變幻,最終凄然一笑:"晚了...我已造下殺孽,入不了輪回了......"她低頭看著小寶,忽然柔聲道,"這孩子...倒是像極了我夭折的弟弟......"
趁她分神,杜文浩猛地擲出青銅短劍。白芷不閃不避,任短劍穿透胸口。她輕輕放下小寶,身形開始消散:"杜文淵...你負了結發妻...終將孤獨終老......"
最后一縷青煙散去,天邊泛起魚肚白。杜文淵抱起小寶,發現孩子只是昏睡,并無大礙。他跪在地上,想起溫柔賢惠的林氏,想起這幾個月自己的鬼迷心竅,悔恨如潮水般涌來,痛哭失聲。
回到鎮上,杜文浩將事情原委告知鄉親。大家這才明白近來鎮上多人暴斃的原因,紛紛后怕不已。杜文淵變賣家產,厚葬了林氏和那些因白芷而死的人,然后帶著小寶離開了小鎮,不知所蹤。
有人說曾在一座深山寺廟外見過他,已剃度出家;也有人說他去了邊關,與杜文浩一同保家衛國。而那座廢宅,在一個雷雨夜被閃電擊中,燃起大火,燒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只剩下一片焦土。
奇怪的是,來年春天,焦土中竟生出一株白梅,花開如雪,清香四溢。有膽大者近前觀看,發現梅樹下立著一塊無字碑,碑前常有人放上一把新鮮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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