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報連載著名作家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嶺記》，本書是賈平凹第一部以“秦嶺”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長篇小說。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長于斯的秦嶺，在這里挖掘出《山海經》《聊齋志異》等傳統古書中蘊藏的傳統文化基因，將秦嶺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來，為讀者奉獻出一部在心里累積多年的秦嶺山川草木志、動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嶺記》以筆記小說的形式講述了近六十個秦嶺故事。讓我們一同在這部長篇中，感受賈平凹筆下秦嶺山川里隱藏著的萬物生靈，河流里流淌著的生命低語，萬千溝坎褶皺里生動著的物事、人事、史事。

愈不去看，偏就看了，不思量，怎能不胡思亂想？他知道了后墻根的石頭縫里一條蛇在蛻皮，那是件漂亮的花衣服，脫下來就不要了。知道了后溝里正走過三只狼，狼低著頭，掃帚尾巴拖在地上，但狼喘氣的時候，臉上笑笑的。知道了門前的柿樹上那顆最大的柿子里鉆進了蟲子，蟲子在咬噬著，柿子卻紅起來，柿皮慢慢變薄，一碰就要破了。知道了檐前飛過一只蜻蜓，其實是兩只蜻蜓，一只蜻蜓背上趴著另一只蜻蜓。知道了屋左邊的地塄上，一棵醋珠珠草開花了，醋珠珠草的葉子僅僅筷頭大，花更小得像錐尖，但它還是在開。知道了山頂上廟里的鐘在響，村里的狗在吠，而捶布石下的蛐蛐也在叫，還有旱蝸牛聲、濕濕蟲聲、蚯蚓聲。知道了那個小姑娘在打麥場上踢雞毛毽子，踢累了，就在麥草垛里睡著了，她的夢是五彩顏色。

他甚至知道了十天后將有水災，他說給爹，讓爹加固院墻，爹不聽。 果然十天后真的下雨了，溝里起洪水，沖垮了幾十畝地，后山滑坡，一片子樹林子也沒了，而自家的院墻被水泡倒，壓住了母豬，母豬流產。 村人在下灣修壩淤地，他說要死人呀，結果在山開石頭時，一顆石子，也只是指頭蛋大的小石子飛起來，偏偏砸中了一個人的腦門，那人就死了。 爹不再讓他說話，尤其不讓給家里人之外的人說話。 世上的事情不能想得太多，想多了都會成病，不能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多了就成了禍。

他是有了病，頭疼得更嚴重，腰也沒了勁，走路像踩在棉花上。 便再不出門，也不多說話，嘴除了出氣就是吃。 他突然地喜歡了吃墻土，門窗下的墻，灶臺的墻，差不多都被摳得凹凸不平，嘴里老是泥漿。 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覺得墻土吃著香呢，莊稼吃土長哩，人也能吃土活？ 仰頭看天，天是什么呢？ 就是刮風下雨，云來霧去，那怎么有了太陽，又有了月亮？ 這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樹落葉子在樹下堆那么厚的，過去的日子堆在哪兒呢？ 村里老人一茬一茬在死，人死如果真是如燈滅，啥也沒有了，為什么還能想到他們，他們常出現在夢里呢？

你病又犯了？ 爹看著他的樣子，臉上的表情是生氣、痛苦和無奈。 他往往是冷丁一下，然后后悔，自己恨自己，拿手打臉。

那個下午，他努力地控制著不再去想，但雨一直在下。 他看著雨地里的樹，楊樹、柳樹、榆樹、苦楝子樹、皂角樹，他想做棵樹多好。

二茵茵茵年世紀之交，撈娃三十三歲，村口的石獅風化得厲害，沒有了眉眼，撈娃是病倒了，下不了炕，整日整夜眼睛睜著。 爹娘還得勞動，每天早上出門時在炕上放些吃的，放一碗水，當然也放一疙瘩摳下來的墻土，傍晚才能回來。 如此半個月，這一天收工回來，卻見兒子赤條條躺在炕上，身上長滿了草和苔蘚，近去看了，那不是草和苔蘚，是白亮的皮膚上所有的血管都暴露了，而人已經死了。

五十

黃石鄉的芒崖是個落后村，各項工作都搞不前去，鄉政府派干事王子約去兼任村長。 王子約干了三個月，心力交瘁，想提拔個副村長來協助他，但不知道誰能勝任，便一邊重新調整責任田，一邊暗中考察一個叫任春來的人。 村里梁興旺的責任田里有棵核桃樹，當年分田時僅是個小樹苗，誰也不在意，二十年后樹成碗粗，年年結核桃。 把梁興旺的地和任春來的地做了調換，兩家為核桃樹起了糾紛。 核桃成熟了，梁興旺去摘，任春來攔住，一個說： 樹是我家的，為啥不能摘？ 一個說： 樹在我家地里了就是我家的，你就摘不成。 兩人找王子約，王子約讓每家摘一年。 任春來就摘了當年的核桃。 第二年梁興旺摘核桃，核桃結得繁，任春來給梁興旺說核桃樹有大年小年的，應該給他一麻袋核桃，補補去年的虧。 梁興旺當然不肯，兩人吵起來又去找王子約。 王子約說： 今年的事不說啦，明年以后，摘下的核桃過秤，一分為二。 晚上，任春來拿了斧頭去把核桃樹砍了。 砍了核桃樹了，兩家都安生了。 王子約覺得任春來爭強用狠，不再考慮任用的事。

王子約開始物色李天順、馮二牙、劉鎖子，還故意放出風，將來村民投票選副村長，就在這三人中選一個。 從此芒崖不安寧了，黑天白日總有人在一塊嘁嘁啾啾。 李天順家在村里開了個小賣鋪，以前鋪門上貼了告示： 小本買賣，概不賒賬。 現在有人去買一斤鹽就送一包方便面，接著好多人都去了，不買鹽也能得到一包方便面。 村里各家各戶幾乎都白拿了一包方便面，人就說： 李天順，你人好，到時候投票給你投！ 劉鎖子的小兒子過周歲，劉鎖子殺了一頭豬，把全村人都請了去吃席。 席上的蒸碗是拳芽條子肉、蘿卜紅燒肉和酒糟子甜肉，吃的人嘴角流油，說： 這一片肉能抵三包方便面么！ 馮二牙就告狀李天順、劉鎖子賄選。 接著李天順又告馮二牙三年前偷砍過集體林中的一棵樺樹，解板做了桌子。 劉鎖子再告李天順的小賣鋪賣過假農藥。 后來就更亂了，馮二牙和李天順告劉鎖子蓋新房時多占了兩分莊基地，劉鎖子和馮二牙告李天順還騙過低保，李天順和劉鎖子告馮二牙傷風敗俗，他堂弟去世后，與堂弟媳有一腿。 狀告得一團糟，王子約頭都大了，說： 真是爛村爛人！

（未完待續）

如果你喜歡本文，請分享到朋友圈

想要獲得更多信息，請關注我們

責 編 | 姜 瓊

審 核 | 慕 瑜

終 審 | 張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