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總是多雨,雨到處落。老榆樹剛剛長出新芽。
樹不知道春天已經來了,草也是。草不知道自己是草,屬草本,它把自己當成樹。
樹記得有一年冬天,風吹著吹著,葉子就凋盡了。人類有個詞叫“木葉凋零”。長在烏素圖的老榆樹聽一位老人說——木葉凋零,她覺得貼切,就把這個詞說給其他樹,也說給她的子孫。
老榆樹600歲,高大,美麗。她見過任何方向的風、大雨小雨、雪、冰雹,甚至雷與閃電,于是渾身長滿皺紋。樹皮和老人的手一樣,皺。老人手里牽著我。我還是個小孩。我們站在樹下躲風躲雨。風和雨都是冷的。深秋。老榆樹葉子已經凋盡,擋不住冷。老人就用身體為我擋風雨,擋冷。風把老人的身體吹透,雨把老人的衣服淋濕。老人生病了。生病了的老人用升高的體溫,將我摟在懷里。她的懷抱真暖,雨那么下,風那么吹,我還是睡著了。可是樹知道,老人經歷著什么。樹不說話。雨落在樹身上,樹滴下的雨水,很像人類的眼淚。
到了黃昏。雨停歇,太陽躲在山那邊,就要落下去。最后一點點光里,老人和小女孩離開了,迎著光。樹在遠處看著,覺得人間的愛,實有一種觸碰內心的東西在其中。樹動了一下心。
過了許多年,雨來風去,樹長出一圈又一圈年輪。樹更老了,經常睡著。山里的杏樹開花,再開花。一茬又一茬人從樹身邊走過,去看花。起初,樹未曾著意,來來往往的人,開開落落的花。有一天,樹在午后睡醒。聽到老人的聲音。我們正坐在樹下一張被人遺棄的舊沙發上,吃著什么。老人手上的皺紋更多了,頭發和山里的杏花一樣白。不遠處,藍天下抖抖一只長尾風箏,飛呀飛呀。我指給老人看——紙鳶。老人瞇起眼睛望過去,她有些看不清,卻使勁點著頭,一遍一遍說,好看。
“我們明年春天再來看杏花,好不好?”我問老人。她靠在我的肩頭,時睡時醒。她和榆樹一樣,年紀大了,動不動就睡著了。
老榆樹鼻子有些酸。明年是哪一年?春天是什么天?她問別的樹。杏樹說,明年是下一年,花開就到了春天。老榆樹這才著意——哦,原來路過一茬人就是一個春天。而我也在一茬一茬春天里長大。
老人常說,樹不知道春天到來。但烏素圖的榆樹知道。那棵樹在等春天,等杏樹開花,等老人和我去看她。就這么等,每年長芽,長葉,葉綠,葉子變黃,凋零,過秋,迎雪,在枝上筑鵲巢,每晚望著附近人家的燈火,雞犬之聲,對話,熱騰騰的飯菜,下田,收割,牛羊成群,第一滴雨水,第一次霜降,第一場大雪,殺牲,過年,鞭炮和煙花。風向轉東,轉東南,轉南。氣溫回升。老榆樹記下這一切,她告訴子孫這是人類的生活。真實,濕熱。她伸展著枝枝葉葉,站在世上。
老人和我,在老榆樹看不到的世上站著。我們去牧羊。羊一生都在奔跑。清晨跑步出圈,傍晚跑步進圈。到了年底,從圈里跑出來,它不知道路的盡頭是屠宰場。羊拼命吃草,上了山坡就開始吃,一直吃到天黑。羊回圈里也要吃干草,好像一生都在吃草。但羊不吃樹。樹是木本,比羊長得高,味道也不好,比草苦。
烏素圖的老榆樹每天見到羊,牧羊人趕著羊群從她腳下路過。在樹眼里,羊像樹梢的云朵。云一朵一朵懸在樹梢,大小薄厚合適。有時被風吹到大青山上,云膨脹得越來越大,最后變成雨,下在山里。但是呼和浩特少雨,老榆樹托飛鳥給云捎話,把水落在呼和浩特城,落在新城的將軍衙署,落在舊城的大昭寺,落在城北的公主府,落在城南的昭君冢。云頑皮,常常不聽話。
落過幾場雨,烏素圖的杏樹該開花了。花開的時候,老榆樹告訴杏樹,花落得慢點。順帶告訴風,腳步慢點。老榆樹在等一個老人。老人給出的愛,榆樹動過心。可世間最苦的就是等。羊不吃樹,羊知道樹的苦。日頭升起落下,月亮圓漸向虧。杏樹花開而落,而落,而落。一萬春那么久了吧!老榆樹更老了。人們在老榆樹身上掛滿風旗,明黃、深藍、潔白,寫滿了文字符號。老榆樹聽見人們在祈求:風調雨順。做官升官。發財享福。平安長壽。子孫滿堂。人們總是有很多愿望,年輕的,年老的,老榆樹聽著聽著,成了神樹。
樹熱鬧起來。
只是,一個個春天過去,老人再也沒有在樹下出現。樹熱鬧著,樹也寂寞著。樹還在等花開。一茬一茬人從樹下走過。老人沒有走來,我帶著老人的心愿來到樹下。清明總是多雨,雨到處落。老榆樹剛剛長出新芽。
老榆樹知道春天已經來了。世上脾氣再倔的風也敵不過時間。時間到了,風就輕了柔了暖了。該發的芽,該長的花,都從樹枝“唰唰唰”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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