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北洋海軍,中立外國人為北洋海軍總查、副提督銜瑯威理。
本文節選自《龍旗飄揚的艦隊--中國近代海軍興衰史》 姜鳴 著
北洋海軍在引進裝備的同時,還聘用了一批外籍雇員。
海軍作為國家機器的重要組成部分,無疑具有抵御侵略的功能。西方列強既要侵略中國,又向中國提供軍事顧問;清政府既要發揮外籍雇員的作用,又要維護中國主權。這是一個微妙而復雜的問題。從外籍雇員中最著名的人物、兩次擔任北洋海軍總查的瑯威理身上,我們可以集中地看到這種矛盾關系的詳盡體現。
瑯威理,1843年1月19日出生于英國。14歲進入皇家海軍學校,16歲入海軍實習。以后一直在英國海軍服役。1863年隨"李-阿艦隊"首次來華。1877年又為金登干所聘,護送炮艇前往中國,頗得郭嵩燾、丁日昌的贊賞。所以,當李鴻章在1879年委托曾紀澤向英國海軍部訪覓外國顧問時,曾紀澤便告訴他,根據金登干的推薦,瑯威理新近又將送炮船來華。其人"誠實和平,堪以留用"。這年9月,英國海軍上將古德路過天津時,李鴻章與他談到擇派兵船熟手,古德也說瑯威理明練可靠。恰好11月,瑯氏護送四"鎮"抵津,李鴻章與他晤談數次,又看他調閱操演,甚為滿意,便當面延聘,月薪600兩。
瑯威理表示,來華任職,第一,須有調派弁勇之權;第二,他須向英國海軍部請假并獲得允準;第三,中國方面須與英國海軍部商妥,將他在華服務年限作為海上服役年資,不能影響他在英國海軍中的升遷。李鴻章立即請曾紀澤與英國海軍部洽商,而英國海軍部卻猶豫不決。一則不愿其現役軍官為中國訓練軍隊,二則瑯威理既為中國所聘,應該留職停薪,海上年資亦當暫停計算。此事遂陷入僵局。直到威妥瑪、赫德、金登干等人出面多次活動,才使事故有了轉機。
1882年秋天,瑯威理來中國任職,頭銜是副提督銜(The Brevet Rank of Vice Admiral,名譽中將銜)北洋海軍總查(他在英國的軍銜是中校),負責北洋海軍的組織、操演、教育和訓練。瑯威理治軍嚴格,辦事勤快,認真按照英國海軍的條令訓練,為海軍官佐所敬憚。他還根據國際慣例,為艦隊制定了中外海軍交往的禮節,擴大了中國海軍的影響。中法戰爭爆發后,瑯威理因英國政府宣布局外中立而回避去職,請假回國。1886年1月應邀重返中國。此時他已升任英國海軍上校,故月薪增至700兩。
1886年5月,醇親王巡閱北洋,以瑯威理訓練有功,授予二等第三寶星并賞給提督銜。以后李鴻章在發給瑯威理的文電中,常用"提督銜瑯威理"或"丁瑯兩提督"的稱呼。在北洋海軍的正式公文中,他的頭銜全稱是"會統北洋水師提督銜二等第三寶星瑯威理"。
1887年,瑯威理帶隊前往前英德兩國接收"致遠"等4艦。瑯以"靖遠"為旗艦,升提督旗指揮一切。直至廈門與丁汝昌會合前仍高懸提督旗。
由于丁汝昌不熟悉海軍事務,艦隊訓練任務多由瑯威理主持。接觸過他的人說:"瑯威理終日料理船事,刻不自暇自逸。嘗在廁中猶命打旗語傳令。"丁汝昌在瑯威理第一次辭職后曾說:"洋員之在水師最得實益者,瑯總查為第一,葛雷森次之。其人品亦以瑯為最。平日認真訓練,訂定章程,與英國一例,曾無暇晷。即在吃飯之時,亦復手心互用,不肯稍懈。去秋退處煙臺,已經稟辭薪水,尚手訂舢板操章,閱兩月成書寄旅。此等心腸,后來者萬不能逮。……去冬瀕離煙臺時,貽示一書,略曰:水師已有一半功夫,未竟而去,耿耿此心有不能寢食者。若從此守住,則后來或可一線到底;若見異思遷,則前功盡棄。我深愿為中國出死力,奈國法不準。如中國能與我訂立合同,常為中國水師之官弁,我所應得本國終身廉俸,中國亦能認給,則我亦不難舍英趨中,沖鋒陷陣,惟命是聽,蓋我有妻子兒女,胥恃此也。""瑯亦深得各管駕、弁兵之心,于今尚有去后之思。"他日夜操演,士卒欲求離船甚難。在他的作風影響下,無人敢出差錯。軍中流傳著"不怕丁軍門,就怕瑯副將"的說法。瑯威理自己也回憶,某次"深夜與其中軍官猝鳴警號以試之,諸將聞警無不披衣而起,各司所事,從容不迫,鎮靜無嘩"。在其任內,北洋海軍的訓練水平達到了顛峰。
1886年,瑯威理重返北洋海軍。在第二次簽定的服務合同中,中方不僅要求瑯威理承諾在五年內將中國海軍的訓練提升到國際水準,并且必須應允在戰時幫助中國作戰,除非作戰對象是英國。對此項條件,英國外交部和海軍部還有不同意見,但瑯威理與中方的關系似乎沒有中法戰爭前那么融洽。當醇親王檢閱海軍時,瑯威理為了某種怠慢或其他的事而一直不悅。不久,在秋天發生的"長崎事件"中,訪問日本的北洋海軍官兵遭到日本人的追殺,而瑯威理卻"一意袒倭",使得丁汝昌對他大為不滿。但瑯自己卻認為在中國得不到足夠的信任和授權。他以眼疾為理由,在《北洋海軍章程》獲得朝廷批準的第二天(1888年10月1日),向李鴻章請假回國治病。同時,瑯威理給金登干寫了一封長信,表示如果明年3、4月份身體轉好,而英國外交部又要求他返回中國的話,他自然會回去。但他本人很不愿意回去。赫德對此批評說:"如果瑯威理能堅守崗位,而不是每隔幾個月中斷工作回家一次,他會有所長進和少抱怨些。我對他已無能為力,他已實際掌權--能接觸到合適的人物,因此完全應該由他自己來辦。……如果他不能下決心留下干上五六年時間工作的話,那就干脆辭職,這樣對大家--他本人、我、海軍等,都有好處。他具備優秀的品質,但大自然沒有賦予他某些最重要的品德。"
1889年初,瑯威理在倫敦拜訪了英國首相沙里士伯勛爵,談及他在中國的令人不滿的處境。他認為,如果發生戰爭,中國人不會信任他指揮艦隊。如果為了英國的利益的話,他可以暫時放棄自己的國籍。在他看來,中國人遲早會因朝鮮問題與俄國開戰,而日本會站在俄國一方。3月,瑯威理帶著妻子和兩個孩子返回中國。
1890年2月,北洋艦隊南下避凍。24日,丁汝昌率"致遠"、"濟遠"、"經遠"、"來遠"四艦至南海一帶操巡,預定3月10日左右返回。瑯威理、林泰曾、劉步蟾督帶"定遠"、"鎮遠"、"超勇"、"揚威"在香港維修。3月6日,"定遠"管帶劉步蟾忽然降下提督旗換升總兵旗,表明自己是艦上的最高長官。瑯威理責問:"丁提督離職,有我副職在,為什么撤下提督旗?"劉步蟾答:"按海軍慣例應當如此。"瑯威理立即致電李鴻章,對自己的地位提出質問。北洋海軍提督旗圖形為黃灰黑藍紅五色,角上飾以錨形。而總兵旗為黑、綠、紅三色。這就是著名的"撤旗事件"。
3月7日,李鴻章致電北洋海軍第二號人物,左翼總兵林泰曾:"瑯威理昨電請示應升何旗,《章程》內未載,似可酌制四色長方旗,與海軍提督有別。"制四色旗自然是調和折衷之語。但李鴻章的電報,明確表明了北洋海軍只有一個提督。6月初,丁汝昌、瑯威理率艦隊遠航西貢、新加坡、馬尼拉,25日返回威海。丁、瑯一同赴津,與李鴻章面談撤旗事件。李鴻章明確以劉步蟾為是,瑯威理當場提出辭職,李鴻章接受了他的請求。
瑯威理回國后,逢人訴說其在華受辱。8月18日,中國駐英公使薛福成電告李鴻章,英國外交部已電駐華公使復查此事,并考慮撤退全體在華英籍人員。薛問"能否轉圜?邦交有益"。20日,英國公使華而身向李鴻章詢問瑯威理辭職緣由。李鴻章否認與英國首相約定瑯威理與丁汝昌平行。指出"中國海軍稱瑯為提督,乃客氣用語"。22日,他又致電薛福成,指出"瑯威理要請放實缺提督未允,即自辭退。向不能受此要挾。外部等或未深知,望轉達。似與邦交無涉"。
11月4日,英國拒絕了李鴻章另聘英人為北洋海軍顧問,以代替瑯威理的請求,并召回在旅順港服務的英國人諾加,宣布不再接納中國海軍留學生。中英之間的海軍合作關系進入低潮。
探究瑯威理在中國的貢獻和結局,對于研究洋務運動時期西方國家對中國興建海軍的態度顯然是有典型意義的。《海軍大事記》的作者池仲祐認為,"北洋之用瑯也,畀以提督銜,此在吾國不過虛號崇優,非實職也。而軍中上下公牘,則時有丁、瑯兩提督之語。故自瑯威理及諸西人言之,中國海軍顯有中英兩提督,而自海軍奏定章程言之,則海軍只有一提督,兩總兵也。"瑯威理因撤旗事件"拂然告去,然至終不悟爭執之理由"。把瑯威理辭職,僅僅看作他本人沒有弄清自己的地位。事情顯然沒有這樣簡單。
就英國政府而言,派遣海軍顧問,其目的是既想控制中國海軍,又要抵制其他國家在華勢力的擴展。早在1880年,英國公使威妥瑪便向國內報告,美國上屆總統格蘭特的一個親戚正在被提名,"當然這是美國使館的花樣","美國人如果能干的話,非常可能顛覆這個國家。"他還提到德國公使巴蘭德的一個舅爺也被提名。威妥瑪說,改組中國軍隊之權必須只掌握在某一個國家手中。而如果我們不是這個國家,就將"極其有損于我們的利益。"1881年10月,赫德在給金登干的信中提到,李鴻章可能任命美國海軍提督薛斐爾擔任北洋海軍的總司令,法國人則在推薦戈威因和努瓦康擔任這一最高職,而英國領事館和公使館則阻撓他控制中國海軍的活動。他憤憤地寫道:"該死!該死!!該死!!!"但又透露"目前是哥嘉和葛雷森在掌權,海關的控制是牢靠的。"1882年春,金登干密函英國外交部官員龐斯福德和海軍上將凱古柏,要求英政府支持向中國派遣海軍顧問的請求。外交部立即請海軍部同意這個要求。然而海軍大臣答復說:"中國如有強大海軍,對我們是否有利,尚有疑問。"經過爭論,海軍部給了瑯威理三年假期。赫德對英國政府的這種拖拉作風很不滿意。他再次抱怨說:為使英國控制中國海軍,他已奮斗了25年。假若他是法國人或德國人,早就取得了驚人的成績。他手中"一般都掌握有最長的一組同花牌和最后的王牌,應該打贏;但是我的搭檔--英國官場--忘記已出了什么牌,記不得別人有什么牌,有牌不跟,不叫王牌等等,雖然我們第十三墩得分,對手還是能贏決勝局。"
中法戰爭后,赫德更露骨地對金登干說:"法國、德國和美國都想抓到海軍領導權,但我保持海軍掌握在英國人手中。海軍衙門的成立是向前邁出一大步,中國需要瑯威理:那么好的開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務必促他來華!"瑯威理重返中國是由中方通過外交途徑直接向英國外交部和海軍部提出來的。當瑯威理到達上海后,赫德并不清楚清政府對瑯的安排,但他卻極為關注。他說:"瑯威理也許出任水師衙門的總查或總海軍司。如果他謹慎從事,一定會前程無量。"他告訴金登干,丁汝昌"竭力要把瑯威理掌握在自己之手,可是我已電告瑯威理在事情未在天津妥善定局之前,不要同這位能說會道的老君子打成一片。"他不厭其煩地強調:"現在領導權是在我們手中,但是為了我們兩國的利益,特別是為了我國的利益,我們應當繼續將它掌握在我們手中。"
在赫德和金登干的活動下,英國政府對瑯威理來華就聘開了綠燈。海軍部1885年10月要求瑯威理立即動身前往中國,瑯威理對通知的"命令"口氣感到不快,因為他妻子即將分娩。現在尚無證據證明瑯威理本人直接參與了英國政府企圖控制中國海軍的計劃。瑯威理更象是一個固執地注重個人名譽和待遇,同時對于工作也極端負責的英國職業軍人。但以上引文,集中表述了英國政府以及赫德等人企圖通過瑯威理,對中國海防軍以及對中國政府產生更大影響的意圖。從這個意義上說,對撤旗事件的處理,表明中國官方的正確立場,在主權問題上決不退讓。李鴻章努力保持艦隊不受外籍雇員的控制,在必要時不惜采取斷然措施,以回答要挾。這些都是可取的。這一事件也充分表明,外籍雇員同清政府僅僅是雇傭關系,他們沒有獲得更多的權利。
但是,問題并不僅僅在此。中國作為一個落后國家,在向近代化轉化的艱難征途上,如何一面進行反控制的斗爭,一面又努力汲取西方先進技術和管理方法,始終是一個更為重要又長期沒有很好解決的課題。劉步蟾與瑯威理的矛盾,除了指揮權之爭外,從某種程度上也曲折反映了北洋海軍內部對于嚴格管理的厭煩情緒。事實上,早在1877年第一批進口炮艇來華后,北洋水師官兵已與外國雇員發生過類似沖突。李鴻章曾在給吳贊誠的信中提到,聘請的外國軍官不愿前來,"問其何以不愿,據云僅令教練而不假以節制擢陟之權,弁兵必不聽令,斷難進益。即以'龍'、'虎'兩船原募各教習,皆以求退,因兵官以下,毫不虛心受教,炮船機器久恐廢壞云云"。瑯威理是一個個性強脾氣躁的人,赫德說他"具備了海軍軍官的坦率,但缺少一個'組織者'需要具備的寬宏大量。"他的管理風格使得一些中國軍官難以接受。老海軍軍人中,有人認為瑯威理是侵略主義者,供職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趾高氣揚,目空一切。劉步蟾、林泰曾等在英國多年,深悉交際和交涉的窺要,看瑯威理不過是番將客卿,并不是上級領導。所有閩籍管駕,皆擁護劉、林,是以瑯威理上書李鴻章,提出"兵船管駕,不應專用閩人",由此引發撤旗事件。還有人說,趕走瑯威理是中國海軍軍官的計謀。"海軍之建也,瑯威理督操綦嚴,軍官多閩人,頗惡之。右翼總兵劉步蟾與有違言,不相能,乃以計逐瑯威理。""眾將懷安,進讒于李傅相(鴻章)而去之"。事實上,確實有理由作此懷疑。自從《北洋海軍章程》頒布后,瑯威理豈會不知道艦隊只有一個提督,而他自己不過是一個榮譽銜的顧問?問題在于,如果在1890年2月24日丁汝昌離港到3月5日間,"定遠"上依然飄揚著提督旗的話,6日劉步蟾的撤旗舉動顯然就是故意尋釁發難了。瑯威理的自尊心受到侮辱,事情才會轉向責問李鴻章能否給他放一個實缺上來。
尤為糟糕的是,瑯威理走后,北洋海軍的訓練和軍紀日益松懈,操練盡弛。自左右翼總兵以下,爭挈眷陸居,軍士去船以嬉。每當北洋封凍,海軍例巡南洋,率淫賭于香港、上海,更顯得撤旗事件象是一場悲劇的開端。赫德后來幸災樂禍地對金登干說:"瑯威理走后,中國人自己把海軍搞得一團糟。瑯威理在中國的時候,中國人也沒有能好好利用他。"這不能不說是中國近代海軍發展史上的一個慘痛的教訓。
作為對比,日本海軍也是英國人一手訓練起來的。皇家海軍的英格斯上校為日本海軍建設做出了很大貢獻。英格斯本人回憶說,他在日本服役時,日本政府曾封贈他以貴族,使他能有足夠的權力和地位,以與日本的高級將領接觸。日本海軍從英國人的教育中得到極大的好處。當他們認為有理由獨立行走時,歐洲軍官便體面地告退。而日本人"堅持走著他們在英國的指導下踏上的道路,他們不僅使艦隊保持著英格斯離開時的面貌,而且更趨完善了。"對于幾乎同時起步的中日兩國海軍,沒有理由簡單地認為,列強對中國就是要控制,對日本人就是要扶持。經歷了一個世紀的風風雨雨,后人有必要對這段歷史進行反思,并從中探尋有益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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