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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娥眉

任見《白居易傳》（第3版）第九章 脂粉簇擁閱盡人間聲色

第九章 脂粉簇擁閱盡人間聲色

對于樂意詩酒、性喜冶游的白居易來說，郡政之暇可以開展娛樂活動了。

興致涌上心頭，白居易決定夜泛太湖。

他命人準備了十艘畫舫，裝飾得精美絕倫，船身雕刻著精美的圖案，在月光下閃爍著神秘的光芒。畫舫上載滿了歌舞妓女，舞姿曼妙，樂聲悠揚。

白居易和眾佳人在船上盡情歡樂，累日繼夜，絲毫不知疲倦。夜幕降臨，他們便在洞庭山腳、古湖中央停泊休息。

白居易開懷暢飲，大聲呼喊：“放開懷，放開飲！隨便誰，隨便睡！”

他在太湖游船上攜姑蘇群妓，縱情宴樂，連續五個晝夜，完全陶醉在聲色之中。之后，還特意寄詩向元稹炫耀。

24 笙歌霓裳

唐敬宗李湛寶歷元年，五月初五，端陽佳節。

日光如金粉，輕柔地灑落在大地上，給世間萬物都披上了一層熠熠生輝的薄紗。

微風輕輕拂過，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艾草清香，混合著百姓家中飄出的粽香，交織成一幅充滿生活氣息的端午圖景。

在這美好的日子里，白居易歷經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終于抵達了刺史任地蘇州。

他騎在馬上，難掩疲憊，目光中卻透著對這片新土地的好奇與期待。一路的風塵仆仆，都被拋諸腦后了。

蘇州，這座因姑蘇之山而得名的城市，承載著厚重的歷史。它是春秋時吳國的都城，歷史底蘊深厚，猶如一本古老而厚重的典籍，每一頁都寫滿了故事。

此時的蘇州，轄嘉興、常熟、昆山、海鹽等七縣，擁有十余萬戶人家，宛如一顆碩大的明珠，在江南大地上散發著獨特的光芒。

白居易早年游歷這一帶時，便對這里心生傾慕。

彼時，他看到當地長官的瀟灑風姿，羨慕不已，不禁感嘆：“異日蘇杭茍獲一郡足矣?！?/p>

如今，他不僅曾擁有過杭州，如今又將擁有蘇州。想到此處，志得意滿，詩興大發，當即吟道：

“渭北離鄉客，江南守土臣。涉途初改月，入境已經旬。甲郡標天下，環封極海濱。版圖十萬戶，兵籍五千人。

“自顧才能少，何堪寵命頻。冒榮慚印綬，虛獎負絲綸。色變云迎夏，聲殘鳥過春。麥風非逐扇，梅雨異隨輪。

“武寺山如故，王樓月自新。池塘閑長草，絲竹廢生塵。暑遣燒神酎，晴教煞舞茵。待還公事了，亦擬樂吾身。”

在白居易眼中，蘇州的風景秀美，一點也不遜色于杭州，熱鬧與繁華，甚至是杭州所不及的。

蘇州人口稠密，遠超揚州，坊間喧嚷非凡，熱鬧的場景，仿若半個長安。

詩云 “人煙樹色無罅隙，十里一片青茫?！保€有 “處處樓前飄管吹，家家門外泊舟航”，生動地描繪了蘇州的繁華盛景。

此番出任蘇州刺史，讓白居易久已消沉的宦情重新煥發生機。

蘇州刺史的責任比杭州刺史更為重大，但既然奉命而來，便決心勤于政事，效忠朝廷。

甫一到任，白居易便投入忙碌之中。

每日，他早早地來到官署，案牘堆積如同一座難以逾越的小山。埋首其中，仔細地審閱每一份公文，皺眉思考，揮筆批示。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

經旬不飲酒，逾月未聞歌，并非他風情太少，而是塵事太過繁多。

“淡白秋來日，疏涼雨后風。馀霞數片綺，新月一張弓。影滿衰桐樹，香凋晚蕙叢。饑啼春谷鳥，寒怨絡絲蟲。覽鏡頭雖白，聽歌耳未聾。老愁從此遣，醉笑與誰同。清旦方堆案，黃昏始退公?？蓱z朝暮景，銷在兩衙中。”

漸漸地，公務逐漸走上正軌，不再像起初那般忙碌了。

對于樂意詩酒、性喜冶游的白居易來說，郡政之暇可以開展娛樂活動了。

興致涌上心頭，白居易決定夜泛太湖。

他命人準備了十艘畫舫，裝飾得精美絕倫，船身雕刻著精美的圖案，在月光下閃爍著神秘的光芒。畫舫上載滿了歌舞妓女，舞姿曼妙，樂聲悠揚。

白居易和眾佳人在船上盡情歡樂，累日繼夜，絲毫不知疲倦。夜幕降臨，他們便在洞庭山腳、古湖中央停泊休息。

白居易開懷暢飲，大聲呼喊：“放開懷，放開飲！隨便誰，隨便睡！”

他在太湖游船上攜姑蘇群妓，縱情宴樂，連續五個晝夜，完全陶醉在聲色之中。之后，還特意寄詩向元稹炫耀：

“煙渚云帆處處通，飄然舟似入虛空。玉杯淺酌巡初匝，金管徐吹曲未終。黃夾纈林寒有葉，碧琉璃水凈無風。

“避旗飛鷺翩翻白，驚鼓跳魚撥剌紅。澗雪壓多松偃蹇，巖泉滴久石玲瓏。書為故事留湖上，吟作新詩寄浙東。

“軍府威容從道盛，江山氣色定知同。報君一事君應羨，五宿澄波皓月中……”

與江南一帶為官的僚友們酬唱寄送，也是白居易的賞心樂事之一。

朋友們來到蘇州，他必定盛情款待。

朋友到訪時，他滿臉笑意，熱情地迎上去，緊緊握住朋友的手，說“老友，今日能相聚于此，實乃快事！”隨后便安排豐盛的宴席，與朋友把酒言歡。

朋友告辭時，白刺史還會代表妓女們以詩文相送：

“妓筵今夜別姑蘇，客棹明朝向鏡湖。莫泛扁舟尋范蠡，且隨五馬覓羅敷。蘭亭月破能回否，娃館秋涼卻到無。好與使君為老伴，歸來休染白髭須。”

好友劉禹錫時任和州刺史，他與白居易同庚，詩名與白居易齊名，人稱 “劉白”。

劉禹錫因被視為 “永貞黨人”，多年來一直落魄于南方煙瘴之地，宦途艱難坎坷，遠比白居易要艱辛數倍。

白居易與各地友人書信往返、詩詞唱和，其中往來最多的，一是元稹，另一便是劉禹錫。

劉禹錫與白居易的交誼日益深厚，劉禹錫曾寄給白居易《郡齋書懷寄江南白尹……》詩，相約，退歸后同吟同醉：“還思謝病吟歸去，同醉城東桃李花?！?/p>

白居易將劉禹錫視為文友、詩敵，讀詩后，立刻揮筆作答。

在酬和之間，白居易總忍不住為劉禹錫打抱不平：

“換印雖頻命未通，歷陽湖上又秋風。不教才展休明代，為罰詩爭造化功。我亦思歸田舍下，君應厭臥郡齋中。好相收拾為閑伴，年齒官班約略同……”

作為地方守官，依例得向朝廷進貢特產。

蘇州的柑橘聞名遐邇，尤其是吳縣西南太湖中洞庭山所出的柑橘，更是精品中的精品。為了挑選上等的貢橘，在收獲季節，白居易親自乘船到太湖上，監督橘農的采摘、包裝過程。

清晨，閶門的曙色欲蒼蒼，星月高低，倒映在湖面上，宿于水光之中。白居易站在船頭，眼神堅定而專注，望著前方的湖面。

船槳劃動，船影搖曳，燈燭隨之晃動，發出微弱的光芒。舟行之處，管弦之聲悠揚綿長，仿佛在為州郡最高長官的出行涂布別樣的色彩。

漸漸地，太陽升起來，天空增加了紅暈，染成了絢麗的色彩。遠遠望去，遠近景物仿佛被一層白色的霜所覆蓋，如夢如幻。

出郭已行十五里，白居易為大自然所沉醉，一曲《慢霓裳》更是讓他活躍在美妙的氛圍里。

水天向晚，呈現出碧沉沉的顏色，樹影與霞光相互交織，重疊而深邃。

浸月的冷波如同千頃白練，在月光下閃爍著清冷的光芒。苞霜的新橘掛滿枝頭，萬株橘樹仿佛金色的海洋，散發著誘人的氣息。

白居易在船上，心中輕松愉悅。幸無案牘勞形，何妨一醉方休；縱有笙歌相伴，亦不廢吟詩作賦。

感慨，思索，十只畫船今夜將宿于何處？答案便是洞庭山腳、太湖心。

“洞庭貢橘揀宜精，太守勤王請自行。珠顆形容隨日長，瓊漿氣味得霜成。登山敢惜駑駘力，望闕難伸螻蟻情。疏賤無由親跪獻，愿憑朱實表丹誠……”

唐敬宗寶歷元年七月的一個休沐日，白居易設宴款待郡府群僚。

官邸門前，畫戟林立，威風凜凜，兵衛森嚴，給人以莊重的感覺。休息室內，焚檀的清香裊裊升騰，彌漫在整個房間讓人寧靜而愜意。

東南近海，層層風雨吹進住所，帶來絲絲涼意，逍遙自在。池閣之間，陣陣微風，猶若大自然的溫柔撫摸。

白居易坐在宴席的主位上，看著滿堂的嘉賓貴客，心中卻有些許煩躁苦悶。所處高位，責任重大，卻未能完全顧及平民百姓的安康，能不慚愧？

他舉起酒杯，緩緩說道：“今日宴請諸位，實乃難得的相聚時刻。然而，吾雖居高位，卻常思百姓疾苦，慚愧未能盡善?！?/p>

眾人紛紛起身，恭敬地回應：“大人一心為民，實乃蘇州之福?！?/p>

白居易接著說：“如能領悟事理，是非自然消釋，性情達觀，世俗淡忘。今日鮮魚肥肉，乃夏令禁食之葷腥，蔬菜水果，還望大家盡情品嘗?！?/p>

說完，躬身請大家飲下一杯醇清美酒，隨后抬頭聆聽各人吟誦金玉詩章。

眾人在詩酒的氛圍中，精神愉快，身體舒暢，猶似臨風飄舉，奮力翱翔。白居易感慨道：“吳中不愧文史鼎盛所在，文人學士多如大海汪洋。今日方知，大州大郡，豈止財產豐阜，物質稱強？”

在宴會上，眾人詩酒酣暢，興猶未盡。白居易興致勃勃，命人將貞元年間韋應物刺蘇州時所作詩文《雨中》刻錄于美石，他自己也即席創作了《旬宴》 ，一并刻之。石背又勒《吳郡詩石記》。

詩碑既成，人們爭相誦吟，傳為美談。

白居易在蘇州的日子里，既有忙碌的政事，又有充滿詩意的生活。他以自己的方式，為蘇州留下了獨特的印記，也讓自己的人生在這片土地上綻放出別樣的光彩。

貞元之初，韋應物擔任蘇州牧，房孺復為杭州牧，二人皆為豪邁灑脫之人。韋應物酷愛吟詩，其詩作清新自然，字里行間流淌著對生活的熱愛與對自然的感悟，常常在吳中大地被人傳頌吟唱；房孺復則嗜酒如命，飲酒時豪情萬丈，灑脫不羈，那股子豪邁勁兒也在吳中地區傳為佳話。

韋應物和房孺復的風流雅韻，如同春日里的微風，輕輕拂過吳中百姓的心間，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美好印記。

時光悠然流轉，如今白居易從中書舍人調任，先后掌管杭蘇二州。他在杭州時沉醉于當地的湖光山色，來到蘇州后又盡情吟詩抒懷。至此，蘇、杭的絕美風景，韋、房的詩酒雅趣，白居易竟兼而有之了。

秋風漸起，絲絲涼意悄然襲來，郡中的事務也稍稍清閑了些。

白居易站在官署的庭院中，望著天邊輕盈飄動的白云，萌生一個念頭：“擇一吉日，游賞風景去??！”

游賞念頭一起，便如春日里破土的新芽，迅速生長。

于是，帶領一眾下僚，前呼后擁地朝著閶門進發。一路上，眾人腳步輕快，歡聲笑語回蕩在街道上。到達閶門白居易穩步登上城樓，極目遠眺。

閶門四周，郁郁蒼蒼，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白居易不禁感慨，這才真切地領略到蘇州作為大州的雄偉氣勢了，磅礴的景象，實在蔚為壯觀。

鱗次櫛比，十萬人家，是賦稅的重要來源，為朝廷的運轉貢獻力量；五千府兵子弟，身著鎧甲，手持兵器，精神抖擻地守護著這片土地的封疆。

“閶閭城碧鋪秋草，鳥鵲橋紅帶夕陽?！卑拙右纵p聲吟誦，目光掃過街巷。

處處街巷之中，管吹之聲悠揚悅耳，靈動的音符在空氣中跳躍，烘托出大郡的繁華；家家門外，舟航整齊地停泊著，桅桿林立，船帆在微風中輕輕飄動，彰顯著水鄉交通樞紐的重要地位。

圍繞虎丘山而建的佛寺，在云霧中若隱若現。云霧如同輕紗，溫柔地纏繞著佛寺，為它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青翠的山峰，在云霧的籠罩下，朦朦朧朧，顏色愈發清淡，好像淡雅的水墨畫。館娃宮在月光映照下，輪廓清晰可見。

水面清冷，波光與館娃宮相互映襯，點綴著迷人而又略帶神秘的景色。

登高臨遠，再次領略蘇州氤氳綺麗、氣象萬千的風光，白居易心中的自足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他微微仰頭，嘴角上揚，眼中閃爍著光芒，輕聲說道：“貴為江南大郡之尊，欣賞到如此美景，實乃人生一大幸事?！?/p>

沒有官事纏身的日子里，旬日能輕松一醉，以此來犒勞九日的辛苦。沒有九日的勤政，怎能治理好屬下的黎民百姓；沒有旬日的歡醉，又怎能愉悅自己的身心呢？

白居易 “犒勤”、“樂身” 的辦法，便是到太湖中去吟詩飲酒，享受山水的清幽之趣。

有時候，他會在明月清波的太湖中過夜。月光如水，灑在湖面上。伴隨著輕柔的樂聲，蘇州名妓李娟、張態等為白居易翩翩起舞，她們身姿婀娜，舞步輕盈，如仙子下凡。

在怡人的旋律中，白居易閉上眼睛，讓自己沉浸于深處，不要出來，不要出來。

回憶起往昔在宮中觀看《霓裳曲》的情景，與如今眼前的景象相互交織，讓他更加沉醉忘返，情不自禁地吟誦：

“我昔元和侍憲皇，曾陪內宴宴昭陽。千歌百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舞對寒食春風天，玉鉤闌下香案前。

“案前舞者顏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羅綺，顧聽樂懸行復止。

“磬蕭箏笛遞相攙，擊擫彈吹聲迤邐。散序六奏未動衣，陽臺宿云慵不飛。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

“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裾時云欲生。煙蛾斂略不勝態，風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點鬟招萼綠，王母揮袂別飛瓊。繁音急節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錚。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

“當時乍見驚心目，凝視諦聽殊未足。一落人間八九年，耳冷不曾聞此曲。湓城但聽山魈語，巴峽惟聞杜鵑哭。

“移領錢塘第二年，始有心情問絲竹……”

五月，白居易到任蘇州。至此，半歲時光轉瞬即逝。

朝鐘暮角，笙歌游樂，其間忙于案牘，光陰日復一日地催促，無情的歲月使者，悄然間催白了他的頭發。

入秋以來，田畝收罷，衙門里沒有什么公務了，閑悶之感油然而生。

白居易坐在書房中，百無聊賴地翻著詩文，忽然心中一動：“完整的霓裳曲哪里能夠聽到呢？”

這念頭如同夜空中劃過的一道流星，點亮了他的思緒。派人詢問、打聽：“聞君部內多樂徒，問有霓裳舞者無？”

得到的答復卻是：“答云七縣十萬戶，無人知有霓裳舞。”

白居易聽聞，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很快，他又收到了一份驚喜。有人寄來了長歌，題作《霓裳羽衣譜》 。

四幅花箋，宛如一幅絢麗的連續畫卷。白居易迫不及待地展開，《霓裳實錄》便在其中。

仔細研讀，仿佛看到了千姿萬狀的舞姿，舞者的模樣，恰似昔日在昭陽殿中所見。

白居易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現了舞者的形質，昔日今朝，竟如此相似，讓人恍惚間穿越了時空，情不自禁地感嘆：

“疑從魂夢呼召來，似著丹青圖寫出。我愛霓裳君合知，發于歌詠形于詩。君不見，我歌云：驚破霓裳羽衣曲。

“又不見，我詩云：曲愛霓裳未拍時。由來能事皆有主，楊氏創聲君造譜。君言此舞難得人，須是傾城可憐女。吳妖小玉飛作煙，越艷西施化為土。嬌花巧笑久寂寥，娃館苧蘿空處所。如君所言誠有是，君試從容聽我語。若求國色始翻傳，但恐人間廢此舞。妍媸優劣寧相遠，大都只在人抬舉。李娟張態君莫嫌，亦擬隨宜且教取……”

霓裳艷曲那撩人心旌的旋律，姑蘇妓者青春的顏色、裊娜的腰肢，不斷地向白居易的心靈和身體注入興奮劑，讓他感到無比激動與美快。

他不禁回想當年，自己跟多數人一樣，千方百計爭做朝官，卻不知一方至尊，比之朝中憂心時時不可松解，要瀟灑千百倍。

記憶深處的張愔，擁有美妓關盼盼，曾讓路過彭城的白居易心猿意馬，久久難以平靜。

此際看來，張愔又怎能比得上自己的如今，脂粉簇擁，歌舞不休，閱盡人間聲色。

唐敬宗李湛寶歷二年，春節剛過，春風便帶著絲絲暖意，悄然吹進了蘇州城。

白居易按捺不住心中的春情與向往，迫不及待地攜家妓、童仆，出游蘇州郊外，領略江南水鄉早來的春意。

黃鸝巷口，鶯燕在枝頭歡快地跳躍，嘰嘰喳喳，似在輕聲細語；烏鵲河頭，冰雪開始消融，潺潺的流水聲奏響了春的樂章。

綠浪般的河水，在東西南北縱橫交錯，紅欄圍繞著三百九十橋，每一座橋都像是水鄉的守護者，靜靜地見證著歲月的變遷。

鴛鴦在水中蕩漾，雙雙比翅，它們相互依偎，情意綿綿，仿佛春的使者，傳遞著愛情的美好；楊柳交加，萬千絲條隨風飄舞，如婀娜的少女翩翩起舞。

白居易望著早春美景，心中歡喜，笑著向春風問道：“借問春風，你是什么時候來的呀？”

仿佛聽到了春風的回答：“只從前日，吹到今朝?！?/p>

春天，白居易心情大好，不斷出游。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意外。有一日，他騎馬游玩時，不慎墮落，重重地摔傷了腰臀，讓他疼得冷汗直冒，臉色蒼白。

養傷期間，又患咳嗽。每一聲咳嗽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敲擊他的胸膛，疼痛難當。

四處宴請郎中，又虔誠地拜求佛祖，均不見效。

身體變故，讓白居易感到了老邁和無奈。

“腰痛拜迎人客倦，眼昏勾捍簿書難。辭官歸去緣衰病，莫作陶潛范蠡看。豈獨年相迫，兼為病所侵。春來痰氣動，老去嗽聲深。眼暗猶操筆，頭斑未掛簪。因循過日月，真是俗人心?！?/p>

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的天空，白居易心中苦澀。

腰痛、咳嗽，無法前往州府處理事務。

僚屬們得知消息，次第前來慰問。他們帶著關切的神情，走進白居易的房間：“大人，您安心養病，府中事務我們會處理妥當。”

白居易微微點頭，表示感激：“多謝諸位，只是這一病，讓我無法再像從前那般暢快游樂，這刺史做起來，真是太沒勁了?！?/p>

他對官場的厭倦情緒又占了上風。

“公私頗多事，衰憊殊少歡。迎送賓客懶，鞭笞黎庶難。老耳倦聲樂，病口厭杯盤?！?/p>

白居易在心中默默念叨，既然身體如此，官場已無什么可以留戀，攜妓玩樂也已力不從心，為什么不就此離休呢？

一日又一日，他不斷地問自己：

“為貪逐日俸，擬作歸田計？亦須隨豐約，可得無限劑。若待足始休，休官在何歲？官舍不是自家的房子，官園中也不是自家的樹木。洛中有小宅，渭上有別墅。既無婚嫁累，幸有歸休處。此時歸去，確實已經有遲，即便有遲，猶勝不歸去……”

洛下田園，久已拋擲荒蕪，吳中詩酒歌舞，也無法流連了。嵩陽云樹，伊川日月，早已有約在心頭。即便現在歸去，也已遲過四五年了。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白居易終于痛下決心，以養病為由，向朝廷請長假百日。

按照唐朝的律例，官員請求百日長假，等于自我休職。長假期間，需在任上休息，假滿即可歸去。

在百日長假獲準之后，白居易驚喜地發現，自己的腰臀也不再疼痛了。于是，便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輕松玩樂。

他一邊了無負擔地訪山問水，告別吳中名勝，每到一處，都駐足良久，眼中滿是不舍；一邊和友朋僚屬詩酒歡宴，暢敘離別之情。大家圍坐在一起，舉杯共飲，歡聲笑語回蕩在空氣中。

名勝如靈巖寺、報恩寺、松江亭者，再三流連。

白居易站在靈巖寺的古樹下，撫摸著粗糙的樹干，仿佛在與歷史對話；在報恩寺中，他虔誠地祈福，感恩生活的饋贈；于松江亭上，他極目遠眺，將美景盡收眼底。

僚友們依依難舍，與白居易一同回憶往昔的點點滴滴，眼中閃爍著淚花。

“潦倒宦情盡，蕭條芳歲闌。欲辭南國去，重上北城看。插霧峰頭沒，穿霞日腳殘。水光紅漾漾，樹色綠漫漫。

“約略留遺愛，殷勤念舊歡。病拋官職易，老別友朋難。九月全無熱，西風亦未寒。齊云樓北面，半日憑欄干……”

離別之際，白居易與僚友們吟詩唱和，他們用詩詞抒發心中的情感，為這段情誼畫上了一個雖不圓滿卻充滿深情的句號。

白居易在蘇州的歲月，有過豪情壯志，有過沉醉歡樂，有過無奈病痛，也有過離別傷感。

在蘇州的土地上，白居易留下了深深的足跡，蘇州的山水人文，也因為他的存在，增添了一抹別樣的光彩。

25 病樹前頭

唐敬宗李湛寶歷二年的八月底，暑熱如蒸。

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灑而下，炙烤著大地，整個蘇州城仿若成了巨大的蒸籠。

告辭蘇州前夕，白居易在官舍內的榻上，輾轉反側。好不容易進入夢鄉，卻陷入了可怕的驚恐之中。

夢中，四周一片混沌，全然不見蘇州官舍熟悉的雕梁畫棟與雅致庭院。

白居易置身于荒僻之地，天空陰沉得仿佛要塌下來，細密的泥雨，如針般刺痛著他的肌膚。

他孤身一人，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上艱難地跋涉，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足都變得異常艱難。

黏膩的泥漿仿佛惡魔的觸手，試圖將他拖入無盡的深淵。他緊鎖眉頭，緊咬牙關，卻只能在困境中掙扎。

突然從夢中驚醒了，他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滾落，浸濕了枕巾。

他的大腦中還殘留著恐懼，久久難以擺脫余悸的困擾。

回想起夢中的場景，歸鄉的念頭愈發強烈。

百日長假期滿在即，迫不及待地想要休官北歸，白居易在心中默念道：

“心中久有歸田計，身上都無濟世才。長告初從百日滿，故鄉元約一年回。馬辭轅下頭高舉，鶴出籠中翅大開。但拂衣行莫回顧，的無官職趁人來?！?/p>

五年間，任職于兩個江南大郡，經歷了諸多風雨，也算是值得感慨的時光了。急流勇退，乃是最好的抉擇。

好吧，既然不再糾結，不如悄悄出門，去游山玩水，看看那漫山遍野的繁花也好 。

白居易暗自思忖，從此，光陰將為自己所有，而從前的日月都奉獻給了官家。往后，樽前再也不會有催迎使的催促，枕上也不用再聽聞府衙吏的聲音?？梢运轿鐣r，歡樂到夜晚，回頭再看那官職，不過如泥沙般微不足道。

任職蘇州期間，跟當年任職杭州期間一樣，白居易保持著關心民瘼的良好作風。

每當他身著厚重的裘衣，便會念及那些身著單薄衣裳的百姓；每當他享用豐盛的飯菜，便會想起那些旅途奔波的貧寒之人。

所以，寶歷二年九月，白居易離開蘇州上船遠行的那天，蘇州河岸上擠滿了送行的州民。他們扶老攜幼，話語神情，皆是眷戀。

白發蒼蒼的老者拄著拐杖，蹣跚而來；年幼的孩童緊緊拉著大人的衣角，眼中閃爍著淚光。人群中哭聲此起彼伏，他們夾岸相送，跟隨了十余里之遙。

白居易站在船頭，望著感人的送行場景，心中感動與愧疚，不禁吟詩道：

“浩浩姑蘇民，郁郁關洲城。來慚荷寵命，去愧無能各。青紫行將吏，斑白列黎經。一時臨水拜，十里隨舟行。

“餞筵猶未收，征棹不可停。稍隔煙樹色，尚聞絲竹聲。悵望武丘路，沉吟滸水亭。還鄉信有興，卻郡能無情。”

劉禹錫聽聞人們繪聲繪色地描述這一場景，心中也頗為感慨，高興地為詩記載其盛：

“聞有白太守，拋官歸舊溪。蘇州十萬戶，盡作嬰兒啼……”

白居易則感慨：“做官做到俸祿滿了六百石，昔時的圣賢就不再做了，我如今俸祿超過兩千石，方才罷歸，已經慚愧遲得多了。猶勝塵土下，終老無休期。臥乞百日告，起吟五篇詩。”

他想起早上跟府吏告別時，府吏們眼中的敬重與難舍；晚間與州民相辭時，州民們真摯的情感流露。

去年到蘇州時，麥穗剛黃，生機勃勃；今年離開的時候，稻花依然白霏霏，時光流轉，讓人嘆惋：

“為郡已周歲，半歲罹旱饑。襦袴無一片，甘棠無一枝。何乃老與幼，泣別盡沾衣。下慚蘇人淚，上愧劉君辭……”

寶歷二年秋天，陽光灑在波光粼粼的運河上，泛起金色的光芒。白居易偕夫人楊女士、女兒阿羅、仆傭、家妓及一對幼鶴，行駛在運河上。

另有船只載運著若干太湖石、青板舫，緩緩地緣運河經揚州返洛陽。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老友劉禹錫也離職和州，歸回洛陽。二人在揚州相逢的那一刻，驚喜之情，難以言表。

白居易快步迎上前去，緊緊握住劉禹錫的手，激動地說道：“劉兄，今日能在此相逢，實乃人生一大幸事！”

劉禹錫也開懷大笑：“白兄，多年未見，你我竟在揚州重逢，真是緣分??！”

此后，二人連日快晤。白居易以 “國手” 喻劉禹錫詩才，對劉禹錫迭遭貶逐，深致惋惜和感慨：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p>

白居易無奈與不平地為劉禹錫鳴冤。

劉禹錫，這位寫出轟動朝野的名文《陋室銘》，以 “斯是陋室，惟我德馨” 為人敬慕的大詩人，回顧自己謫居在巴山楚水荒涼之地的非常歲月，感慨良深。

他微微搖頭，眼中閃過一絲落寞：“算來，已經二十三年了，如今返回，許多老朋友都已去世，人事全非，恍如隔世了?！?/p>

但是，劉禹錫畢竟具有政治家的高邁襟懷，慨嘆之后，反而以《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安慰有些傷感的白居易：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郡翻似爛柯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劉禹錫的聲音堅定有力，在傳達一種不屈的信念。

在揚州的日子里，一對幼鶴時而在庭院中悠閑踱步，時而展翅翔舞，它們靈動的身姿為劉白二人的閑暇時光增添了無窮樂趣。

白居易和劉禹錫在揚州逗留半月，共游了大明寺。寺內香煙裊裊，鐘聲悠揚，二人漫步其中，感受著寧靜與莊嚴。他們同登了棲靈塔，極目遠眺，揚州城的美景盡收眼底。

二人詩興大發，賦詩唱和，以記游興。興而未盡，遂又結伴前往楚州。

船只緩緩前行，兩岸風景如畫。白居易感慨道：

“前月發京口，今辰次淮涯。二旬四百里，自問行何遲。還鄉無他計，罷郡有余資。進不慕富貴，退未憂寒饑。以此易過日，騰騰何所為。

“逢山輒倚棹，遇寺多題詩。酒醒夜深后，睡足日高時。眼底一無事，心中百不知。想到京國日，懶放亦如斯。何必冒風水，促促赴程歸?！?/p>

楚州刺史郭行余得知兩位名滿海內的大詩人結伴前來，欣喜若狂。他早早地在城門口等候，見到二人，立刻熱情地迎上去：“二位大詩人光臨楚州，實乃楚州之榮幸啊！”

此后，郭行余日日殷勤相陪，設下豐盛的宴席。觥籌交錯，大家歡聲笑語不斷。

郭行余還一再挽留，所以白居易和劉禹錫在楚州一直待到當年年底，方才離開，往汴州，回洛陽。

離別之際，郭行余依依不舍地說：“二位詩人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再次相聚，楚州隨時歡迎你們再來?！?/p>

白居易和劉禹錫拱手道別：“郭刺史盛情款待，我們銘記于心，后會有期?！?/p>

過汴州后，劉禹錫直經洛陽往長安，白居易吩咐家人和載有太湖石、青板舫的船只先回洛陽，自己繞道滎陽，回訪少年時代生活過的東郭村。

白居易將無憂無慮的童年留在了溱洧二水競流的新鄭，如今五十六歲了，方才有緣再見。

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緩緩地走在鄉間小路上，望著周圍的一切，不禁慨然嘆息：

“少小離開出生之地，辭別鄉曲。迢迢四十余年，才又回到到滎陽一宿。走時十一二歲，今年五十六了。追思兒戲的時光，宛然猶在目前。舊居找不到了，故里也沒有了宗族。

“豈惟變朝市，兼亦遷陵谷。獨有溱洧水，無情依舊綠。落日駐行騎，沉吟懷古情。鄭風變已盡，溱洧至今清。不見士與女，亦無芍藥名?！?/p>

白居易回到東都洛陽的時候，朝局又發生了巨大變化。

寶歷二年十二月八日深夜，唐敬宗李湛被宦官劉克明、蘇佐明等殺害，他只活了十八歲。消息傳來，洛陽震驚。

唐敬宗遇害后，劉克明等偽造遺詔，脅迫憲宗李純的第六個兒子絳王李悟入宮為帝。

可是僅僅過了兩天，宦官王守澄、梁守謙、楊承和、魏從簡等四人率禁軍入宮，殺死李悟，協同裴度等大臣，擁立敬宗的弟弟李昂即位，史謂唐文宗。

更換皇帝，改元大和，又到了朝廷用人之時。

唐文宗李昂似乎較其兄長大有區別，期望勵精圖治，重振朝綱。應召歸回東都待命的劉禹錫和白居易看到了希望。

若說離開貶地歸來，希望還是有點渺茫的話，如今隨著新皇上的即位，已經越來越具體化了。

裴度擁戴有功，位居首相。白居易的好友韋處厚、崔群等，均也得授高位。

朝局的改善又使白居易感到了莫大的希望。果然如料，唐文宗于這年二月十三日改元大和，十七日，除授白居易為秩從三品的秘書監的詔書頒下。

秘書監，品秩甚高，事務清要，白居易自然樂意。接到詔書，他的眼中閃爍著喜悅的光芒，略事收拾，很快即赴長安，走馬上任。

“紫袍新秘監，白首舊書生。鬢雪人間壽，腰金世上榮。子孫無可念，產業不能營。美酒引發眼前的興致，詩句留作身后的名聲。閑傾三數酌，醉詠十余聲。便是羲皇代，先從心太平?！?/p>

白居易回想起貞元十九年，自己擔任秘書省校書郎的那段時光。

彼時的他，青澀而滿懷憧憬，每日在古舊的書齋中，埋頭于堆積如山的典籍之間，一心只為在學問的海洋中探尋真理。

誰能想到，二十多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兜兜轉轉，自己竟又回到了這里，主持秘書省的工作。

只是此時的白居易，已歷經世事滄桑，兩鬢染上了歲月的霜華。

朝堂之上，好友裴度等人均在重要位置，按說白居易應感到滿意和振奮。然而，現實卻如同一團陰霾，籠罩在他的心頭。

大宦官王守澄、梁守謙等，肆意禍亂朝政，他們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結黨營私，攪得烏煙瘴氣。

朋黨傾軋再度愈演愈烈，官員們為了一己私利，相互爭斗，全然不顧朝政的興衰。

河北、山東等地，藩鎮割據又興。擁兵自重的藩鎮，如同盤踞在各地的毒瘤，不斷侵蝕著社稷的根基。

各種非常事件，如狂風暴雨般時有發生。秘書省，雖為文化重地，卻因事務清閑，在動蕩的局勢下，顯得無力，無可作為。

白居易時常獨自坐在空曠的官廳中，望著窗外一片死寂的庭院，打不起絲毫精神。

“紗巾角枕病眠翁，忙少閑多誰與同。但有雙松當砌下，更無一事到心中。金章紫綬堪如夢，皂蓋朱輪別似空。暑月貧家何所有，客來唯贈北窗風。”

新秋時辰，槐花如雪般灑落，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地面上。微雨如絲，輕柔地滋潤著大地，給燥熱的季節帶來了涼意。

庭院中的梧桐葉在風中愜意地翻卷，發出沙沙的聲響。

官廳里，一片寂靜，惟有白頭老監白居易，枕著書籍，斜躺在榻上，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日子。

宦情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漸漸消泯，生活情趣也如同漸漸枯萎的花朵，日趨低落。

除了與自己的姻親楊汝士偶爾有詩酒唱和，其他的社交活動已漸漸離白居易遠去。他過著完全一派清閑的歲月，不得不看淡世間的一切：

“放杯書案上，枕臂火爐前。老愛尋思事，慵多取次眠。妻教卸烏帽，婢與展青氈。便是屏風樣，何勞畫古賢？”

林子也似被低落的情緒感染，經春歷夏，竟不開一花。惟有楊絮在風中肆意飛舞，滾成一團又一團。榆莢也紛紛飄下，落成一堆又一堆。

日光流轉，如潺潺流水，后浪推著前浪，將人的雄心壯志，一點點從中減去。

白居易暗自思忖，或許做個過客也不錯，只要不生病，年老又何妨呢？

“步月憐清景，眠松愛綠陰。早年詩思苦，晚歲道情深。夜學禪多坐，秋牽興暫吟。悠然兩事外，無處更留心?！?/p>

他試圖在寧靜的生活中找到內心的慰藉。

然而，命運似乎總愛捉弄人。

這年冬天，年僅四十八歲的白行簡，這位與白居易手足情深的弟弟，不幸去世。消息傳來，白居易只覺天旋地轉，仿佛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中，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淚水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弟弟的音容笑貌，如電影般在他的腦海中連續浮現。

想起小時候，與弟弟一起在庭院中嬉戲玩耍的場景；想起與弟弟一起讀書識字，互相切磋學問的日子；想起與弟弟一起經歷人生的起起落落，彼此扶持的歲月。

如今，弟弟卻永遠地離開了他，他如何能不悲痛欲絕，只覺天地失色啊。

唐文宗李昂大和元年十月，皇上過生日，宮中張燈結彩，熱鬧非凡。白居易奉敕入殿，對御講解文學。

他身著朝服，神色莊重，邁著沉穩的步伐走進金碧輝煌的宮殿。在眾人的注視下，從容不迫地開口，講解的聲音在殿內回蕩。

深入淺出，旁征博引，白居易將文學的魅力剖析得淋漓盡致。皇上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點頭嘉許。大臣們也紛紛投來敬佩的目光。

這一刻，白居易的身價與風采，得到了認可，心中涌起快慰，仿佛于暗夜中看到了曙光。

一個月后，白居易踏上了前往洛陽的公務之旅。

清晨，早風如刀，呼嘯著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彌漫在長衢之上。驛騎們如流星般疾馳而過，馬蹄聲噠噠作響。

白居易坐在簡陋的籃舁中，與風馳電掣的驛騎形成鮮明對比，眾人見了，都不禁相視一笑。他卻不以為意，悠然自得地欣賞著沿途的風景，口中還念念有詞：

“早風吹土滿長衢，驛騎星軺盡疾驅。共笑籃舁亦稱使，日馳一驛向東都?！?/p>

途中，白居易興致勃勃地游覽華州景勝。雄偉的山川，古老的遺跡，無一不讓他流連忘返。

他還特意訪問曾任華州刺史的崔群、錢徽留下的詩文佳句，在古舊的碑刻前，駐足良久，凝情看麗句，駐步想清塵，仿佛穿越時空，與前人進行一場心靈的對話：

“高居稱君子，瀟灑四無鄰。丞相棟梁久，使君桃李新。凝情看麗句，駐步想清塵。況是寒天客，樓空無主人?！?/p>

出差東都洛陽，沒有太多公務纏身，讓白居易倍感輕松。他得以回到城南，在履道坊宅第，與故交新知相聚。

宅第中的園林，如同一幅幅精美的畫卷?；ú輼淠?，郁郁蔥蔥。亭臺樓閣，錯落有致。

白居易邀朋呼友，在自己的履道宅中舉辦詩酒宴會

在寬敞的庭院里，擺上一桌桌豐盛的酒菜，眾人圍坐，舉杯暢飲，談笑風生。酒過三巡，詩興大發，你一句我一句，好不風雅。

白居易與老友劉禹錫、皇甫鏞、尉遲汾、蘇弘，新結交的東臺御史姚合，詩來句往，情誼在詩詞的交流中愈發深厚：

“閑官兼慢使，著處易停輪。況欲逢新歲，仍初見故人。冒寒尋到洛，待暖始歸秦。亦擬同攜手，城東略看春?！?/p>

白居易罷吳郡刺史時，帶回的一對幼鶴，已長得有點模樣了。

想起與劉禹錫相遇于揚子津時，兩人閑玩終日，那對幼鶴在一旁翔舞調態，為他們帶來了無盡的樂趣。

現在，鶴漸漸長大了，白居易任職秘書監，將鶴留在了洛陽。劉禹錫常到履道坊白宅，每次一入門，詢問家人時，那鶴便軒然來睨，仿佛還記得相識。

鶴在他們身邊徘徊俯仰，似含情顧慕，卻又填膺而不能言者。白居易看著鶴，心中歡喜，與劉禹錫相視而笑，笑容中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與對友情的珍視：

“寂寞一雙鶴，主人在西京。故巢吳苑樹，深院洛陽城。徐引竹間步，遠含云外情。誰憐好風月，鄰舍夜吹笙。

“丹頂宜承日，霜翎不染泥。愛池能久立，看月未成棲。一院春草長，三山歸路迷。主人朝謁早，貪養汝南雞。”

劉禹錫把鶴之趣，說與白居易聽時，那一雙白鶴仿佛通人性似的，殷勤地在他們身邊踱步，直使兩人樂不可支，笑聲在庭院中蕩漾。

白居易同附近的汴州刺史令狐楚、河東節度使李程，也頻有書信相寄。在書信中，他們談詩論文，交流彼此的生活感悟。

“梁園不到一年強，遙想清吟對綠觴。更有何人能飲酌，新添幾卷好篇章。馬頭拂柳時回轡，豹尾穿花暫亞槍。誰引相公開口笑，不逢白監與劉郎……”

在信中，白居易如此調侃，仿佛又回到了充滿激情的歲月。

江南好友，在心情愉快的時候，自然也不能忘記。

“五歲優游同過日，一朝消散似浮云。琴詩酒伴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幾度聽雞歌白日，亦曾騎馬詠紅裙。吳娘暮雨蕭蕭曲，自別江南更不聞?！?/p>

白居易時常在夜深人靜時，想起在江南的日子，想起與好友們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心中懷念。

洛都城中，高門大戶的宅第修建得堂皇富麗。高聳的門樓，寬闊的庭院，無不彰顯著主人的富貴。然而，主人卻為官他地，終年不得享用，宅第形同虛設。

居易望著他們的那些空宅，心中感慨萬端：

“水木誰家宅，門高占地寬。懸魚掛青甃，行馬護朱欄。春榭籠煙暖，秋庭鎖月寒。松膠黏琥珀，筠粉撲瑯玕。試問池臺主，多為將相官。終身不曾到，唯展宅圖看?！?/p>

履道坊白家，園林如畫，微雨灑落在園林中，為畫卷增添了朦朧的美感。

新晴之時，主人白居易漫步其中，低風輕輕洗著池面，泛起層層漣漪，斜日柔和地照耀著花心，花朵愈發嬌艷。

“暝助嵐陰重，春添水色深。不如陶省事，猶抱有弦琴?！?/p>

在自家的園林中，白居易感受著寧靜與愜意，是的，這里才是他心靈的歸宿。

“幾榻臨池坐，軒車冒雪過。交親致杯酒，僮仆解笙歌。流歲行將晚，浮榮得幾多。林泉應問我，不住意如何？”

白居易時常在心中問自己，是否應該在這里，永久地徜徉下去，享受寧靜的生活。

唐文宗李昂大和二年春天，白居易自洛陽返回長安，被除授為刑部侍郎。

刑部侍郎的秩級雖略低于秘書監，但權力實在。不過，此次擢升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帶給白居易多少快樂和振奮。

宦官擅權的惡政，如烏云般愈發濃重，籠罩著整個朝廷。他們的權力不斷膨脹，肆意干涉朝政，使得是非顛倒，綱紀紊亂。正直官吏在嚴峻的局面之下，愈來愈不敢說話，生怕一不小心，便招來殺身之禍。

白居易置身于政事日非的大和朝廷，心中如同壓著一塊巨石，輾轉難安。

刑部侍郎的繁瑣公務，更是讓喜愛清閑工作的他倍感不快，在給元稹的信中，白居易一次次訴說自己的煩惱：

“我為憲部入南宮，君作尚書鎮浙東。老去一時成白首，別來七度換春風。簪纓假合虛名在，筋力銷磨實事空。遠地官高親故少，些些談笑與誰同。”

白居易的放浪形骸，貪閑怕忙，并未因為刑部侍郎的職事而稍有改變。只要一得空子，他便會出去散心。

漫步在曲江西岸，春風如溫柔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龐，萬樹花前，他宛如一位灑脫無羈的白身老翁。

“遇酒逢花還且醉，若論惆悵事何窮。”在美好的春光中，他試圖全然忘卻朝堂上的煩惱。

除了閑游散心，白居易還時常靜坐，去靜謐中尋找內心的寧靜。

“虛窗兩叢竹，靜室一爐香。門外紅塵合，城中白日忙。無煩尋道士，不要學仙方。自有延年術，心閑歲月長?！?/p>

但是，縱然如此引向靜虛，塵世的憂煩還是如影隨形，難以擺脫。白居易時常感嘆，早朝宮闕、晚出刑部的生活，哪里趕得上除卻簪纓、歸老林泉的散淡呢？

“朝回北闕值清晨，晚出南宮送暮春。入去丞郎非散秩，歸來詩酒是閑人。猶思泉石多成夢，尚嘆簪裾未離身。終是不如山下去，心頭眼底兩無塵……”

唐文宗大和三年嚴冬，寒風如刀，割著人們的臉龐。

這日，是弟弟白行簡逝世兩周年的 “大祥” 之日。弟弟逝世兩周年紀念，老眼昏花、疾病纏身的白居易，心中的悲痛如洶涌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

他不僅要為弟弟的離去而悲痛，還得照顧行簡歿后留下的病婦孤兒。病婦整日臥病在床，面容憔悴，孤兒則在一旁啼哭，聲音凄慘，讓白居易無奈而傷感。

在昏暗的房間中，他連聲嘆息：“西院病孀婦，后床孤侄兒。黃昏一慟后，夜半一起時。

“病眼兩行血，衰鬢萬莖絲。咽絕五臟脈，消滲百骸脂。雙目失一目，四肢斷兩肢。不如溘然盡，安用半活為。

“”誰謂荼蘗苦，荼蘗甘如飴。誰謂湯火熱，湯火冷如澌。前時君寄詩，憂念問阿龜。喉燥聲氣窒，經年無報辭。

“及睹晨興句，未吟先涕垂。仰頭向青天，但見雁南飛?！?/p>

唐文宗大和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大雪紛飛，世界都被潔白的雪花覆蓋了。

祭奠胞弟行簡的時候，居易獨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墓前，望著墓碑，思緒悲傷。

許久，他緩緩抬起頭，眼中閃過些許的堅定。

在這個漫天飛雪的冬日，他毅然做出了一個關乎自己余生去向的重大決定：再以養病為由，請告百日長假。

或許，再次退卻，是他擺脫紛繁塵世，尋找內心寧靜的惟一出路。

26 如愿分司

大和三年除夕，寒風凜冽，如刀子般割著人的肌膚。

長安城沉浸在一片蕭瑟之中，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勉強為寒冬增添了一些歡樂的氣氛。

白居易獨居在略顯清冷的宅院，四周的樹木早已褪去葉子，光禿禿的枝干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庭院中，幾盆殘敗的花草在風中搖搖欲墜，仿佛也在為逝去的時光而哀傷。

從胞弟白行簡的墓地回來，白居易神情凝重，身著素服，緩緩走進靈堂。靈堂內，香煙裊裊，彌漫著哀傷的氣息。

他在弟弟的靈位前緩緩跪下，聲音顫抖地說道：

“二十二哥居易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郎中二十三郎知退之靈：

“日月不居，新婦、龜兒等，亹酷如昨，俯及歲暮，奄過大祥，禮制云終，追號永遠；哀纏手足，悲裂肝心，痛深痛深！孤苦孤苦！”

白居易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涌出，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今已請長告，或求分司，即擬移家，盡居洛下，亦是夙意。今方決行，養病撫孤，聊以終老。”

白居易抬頭望著弟弟的靈位，長嘆一聲，心中是對弟弟遺孤的牽掛。

“龜兒頗有文性，吾每自教詩書，三二年間，必堪應舉。阿羅日漸成長，亦勝小時；吾竟無兒，窮獨而已……”

隨后，白居易緩緩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桌前，拿起一疊文稿。

“吾告弟曰，近將弟之前后所著文章，檢尋編次，勒成二十卷，題為《白郎中集》。

“詞意書跡，無不宛然，唯是魂神，不知去處。每開一卷，刀攪肺腸，每讀一篇，血滴文字……”

輕輕撫摸著文稿，白居易聲音哽咽，難以自持。

“以后擬將兄與弟之文集，一起交付阿龜、阿羅收藏，傳之后人?！?/p>

陳述完畢，白居易再次跪在靈位前，心中充滿疑惑與思念。

“不見弟弟，已然逾兩載，即令做夢，也稀少夢到。難道幽冥之間道路殊遠，障礙太多嗎？不然，何一去之后，而茫昧若此？

“吾目今頭白眼暗，筋力日衰，黃壤之期，亦應不遠了?！闭Z氣中帶著無奈與悲涼。

“因此，在行簡你‘大祥’之前一日，將石竹、香鈿、骨兜等三名久經驅使的家妓，也都放歸從良了，剩余幾個，也擬逐步遣送她們……”

白居易望著靈位，仿佛在與弟弟面對面地交談。

“吾對九泉之下的胞弟剖示心曲，也把晚年的生活安排也一并勾畫。那就是求得‘吏隱’，終老洛下 —— 窮冬月末兩三日，半百年過六七時。龍尾趁朝無氣力，牛頭參道有心期。榮華外物終須悟，老病傍人豈得知。猶被妻兒教漸退，莫求致仕且分司?！?/p>

年老力衰，疾病纏身，白居易只覺生活黯淡無光，哪里還有什么宦情。

四位老友，錢徽、韋處厚等，在大和二年冬天相繼逝世，如同令人悲哀的連續劇，使白居易受到強烈的震撼，更不愿再累于公務了。

在刑部侍郎任上，白居易的參禪思想愈發濃厚，常常齋戒成月，以求釋梵佑護，身體健康。

冬日的午后，陽光透過窗戶，灑在靜謐的禪房里。白居易身著素袍，盤坐在蒲團上，雙目微閉，雙手合十。面容平靜，仿佛世間一切煩惱都已離他而去。

“病來心靜一無思，老去身閑百不為。忽忽眼塵猶愛睡，些些口業尚夸詩。葷腥每斷齋居月，香火常親宴坐時。萬慮消停百神泰，唯應寂寞殺三尸?！?/p>

他在心中默默念著，試圖在禪定中尋得內心的穩妥。

很久以來，白居易只要稍有官場空閑，便會訪山問寺，參禪靜悟。他把 “佛” 和 “醉” 都當成了解憂釋憤的良藥。

春日的山林，綠樹成蔭，鳥語花香。白居易漫步在山間小徑，身旁是潺潺的溪流。來到古寺前，寺門緊閉，悠悠的鐘聲，從寺內傳來。

輕輕叩響寺門，片刻后，一位小沙彌打開了門?！笆┲?，前來禮佛？”小沙彌微笑著問道。

“正是，欲求內心安寧。” 白居易答道。

進入寺內，與高僧相對而坐，談論佛法。

“因君知非問，詮較天下事。第一莫若禪，第二無如醉。禪能泯人我，醉可忘榮悴。”白居易感慨。

高僧微微點頭道：“施主所言極是，儒學重禮法，道家養神氣，然皆有其弊。不如學禪定，其中深味無盡。曠廓了如空，澄凝勝于睡。屏除默默念，銷盡悠悠思。春無傷春心，秋無感秋淚。坐成真諦樂，如受空王賜。既得脫塵勞，兼應離慚愧?！?/p>

白居易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夏日的夜晚，繁星點點，微風輕拂。白居易與友人相聚在庭院里，桌上擺著美酒佳肴。他們舉杯暢飲，歡聲笑語回蕩。

“一酌機即忘，三杯性咸遂。須憑百杯沃，莫惜千金費。勸君雖老大，逢酒莫回避。不然即學禪，兩途同一致……”

白居易笑著對友人說。眾人點頭稱是，舉杯一飲而盡。

朝綱紊亂，天下擾攘，離開京師長安，分司東都洛陽，也是白居易出于防嫌避疑的考慮。

此時，牛李黨爭正烈，朝堂之上，官員們分成兩派，相互爭斗，一片混亂。

白居易的姻親楊汝士、楊虞卿，是牛黨的重要人員，他們和白居易都住在朱雀門街東第五街，親戚之間來往頻繁，白居易深知，稍有不慎，便可能陷入黨爭漩渦。

“人間禍福愚難料，世上風波老不禁。萬一差池似前事，又應追悔不抽簪。名愧空虛得，官知止足休。自嫌猶屑屑，眾笑大悠悠。物表疏形役，人寰足悔尤。蛾須遠燈燭，兔勿近罝罘。幻世春來夢，浮生水上漚。百憂中莫入，一醉外何求……”

白居易決心早日離開朝廷這個旋渦翻卷的是非之地。

時任集賢殿大學士的裴度，休沐日常常邀白居易、劉禹錫和其他友人，或郊游，或賦詩，賞玩風光，寬放心情。

春日的郊外，綠草如茵，繁花似錦。他們漫步在田野間，欣賞著美麗的景色。

白居易感慨道：“閑余何處覺身輕？暫脫朝衣傍水行。鷗鳥亦知人意靜，故來相近不相驚?！?/p>

劉禹錫和道：“為愛逍遙第一篇，時時閑步賞風煙。看花臨水心無事，功業成來二十年?！?/p>

劉禹錫又戲嘆：“二十年來作逐臣，歸來還見曲江春。游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有幾人?！?/p>

元稹和道：“劉郎不用閑惆悵，且作花間共醉人。算得貞元舊朝士，幾人同見太和春?！?/p>

張籍曰：“一去瀟湘頭已白，今朝始見杏花春。從來遷客應無數，重到花前有幾人。”

白居易道：“怪君把酒偏惆悵，曾是貞元花下人。自別花來多少事，東風二十四回春?！?/p>

眾人一邊吟詩，一邊歡笑，享受難得的悠閑。

這年夏季，裴度薦舉劉禹錫為集賢殿學土。他的用意是先做個安排，以便有機會時好加以重用。

裴度向皇上舉薦劉禹錫時，言辭非常懇切：

“陛下，劉禹錫才華橫溢，雖歷經坎坷，但其志不減。若能為朝廷所用，必能為陛下分憂?！?/p>

皇上李昂微微點頭，思索片刻后，說道：“準奏?！?/p>

劉禹錫欣喜，白居易也特別為朋友高興，熱情祝愿劉禹錫從此振翮，一飛摩霄。

“暫留春殿多稱屈，合人綸闈即可知。從此摩霄去非晚，鬢間未有一莖絲。”

是年深秋，五谷豐收。皇上非常滿意，詔書通知百官前往長安西郊，觀賞遍地秋禾豐熟的大好景色。

劉禹錫和白居易同路，見秋風吹拂，車仗連綿，馬鳴蕭蕭，劉禹錫感慨道：

“長安銅雀鳴，秋稼與云平。玉燭調寒暑，金風報順成。川原呈上瑞，恩澤賜閑行。欲反重城掩，猶聞歌吹聲?！?/p>

白居易和云：“清晨承詔命，豐歲閱田閭。膏雨抽苗足，涼風吐穗初。早禾黃錯落，晚稻綠扶疏。好入詩家詠，宜令史館書。散為萬姓食，堆作九年儲。莫道如云稼，今秋云不如?！?/p>

兩人互賦詩句，以記盛況，贊美關中的豐收景象。

此番居官長安，劉禹錫和白居易交往最是頻繁，唱和也多，加深了一對 “文友詩敵” 的深厚友誼。

朋友們難得相聚京師，大家以裴度為核心，唱和時常舉行，每次都有新穎的話題，增進了友誼，舒暢了心胸。

唐文宗大和三年四月初，陽光明媚，微風輕拂。白居易百日長假告滿，罷去刑部侍郎，如愿除授太子賓客分司東都。

朋友們在興化坊裴度池亭為白居易送行。池亭內，繁花似錦，綠草如茵，亭臺樓閣錯落有致。眾人圍坐在亭中，面對美酒佳肴，賦詩祝賀白居易。

裴度吟道：“東洛言歸去，西園告別來。白頭青眼客，池上手中杯?！?/p>

劉禹錫接道：“離瑟殷勤奏，仙舟委曲回。征輪今欲動，賓閣為誰開?！?/p>

白居易說：“坐弄琉璃水，行登綠縟堆?；ǖ蛫y照影，萍散酒吹醅?！?/p>

張籍曰：“岸蔭新抽竹，亭香欲變梅。隨游多笑傲，遇勝且裴回?！?/p>

裴度又吟：“澄澈連天境，潺湲出地雷。林塘難共賞，鞍馬莫相催?！?/p>

劉禹錫說：“信及魚還樂，機忘鳥不猜。晚晴槐起露，新雨石添苔。”

白居易道：“擬作云泥別，尤思頃刻陪。歌停珠貫斷，飲罷玉峰頹。”

張籍云：“雖有逍遙志，其如磊落才。會當重入用，此去肯悠哉?！?/p>

裴度又道：“促坐宴回塘，送君歸洛陽。彼都留上宰，為我說中腸?！?/p>

劉禹錫再敘：“威鳳池邊別，冥鴻天際翔。披云見居守，望日拜封章。”

循環吟詠，意猶未盡，真摯的情感在詩句中流淌，為這段京師友誼增添了絢麗的色彩。

滿懷離情別緒的白居易，即將離開承載了無數夢想與滄桑的都城，心緒復雜。

為了向朋友們表達情感，他特意作了一首階梯詩，飽含著他對往昔歲月的眷戀與對未來的期許：

“詩。綺美，瑰奇。明月夜，落花時。能助歡笑，亦傷別離。調清金石怨，吟苦鬼神悲。天下只應我愛，世間唯有君知。自從都尉別蘇句，便到司空送白辭?！?/p>

手持詩稿的白居易，眼含深情，想象著朋友們讀到這首詩時的情景。

很快，王起、李紳、令狐楚、張籍、韋行式等朋友紛紛響應。

在外任的，通過郵寄酬唱，一封封帶著墨香的信件，跨越千山萬水，傳遞著彼此的情誼；在京師的，當場奉和。

劉禹錫的賦詩，贊君子之交如水清美，友人之思似流波無盡：

“水。至清，盡美。從一勺，致千里。利人利物，時行時止。道性凈皆然，交情淡如此。君游金谷堤上，我在石渠署里。兩心相憶似流波，潺湲日夜無窮已……”

眾人圍坐，欣賞大家的階梯詩，化解離別的惆悵。

在輕松卻又帶著些許傷感的氛圍中，于興華池畔，長亭之下，身姿略顯消瘦的白居易身著素袍，目光堅定地看著裴度、劉禹錫、張籍諸友和其他朝中僚屬、詩朋酒友，拱手說道：

“諸位，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聚。”

裴度走上前，緊緊握住白居易的手，感慨說：“白兄，此去洛陽，定要保重身體?！?/p>

劉禹錫笑道：“白兄，你這一去，可算是得償所愿，好好享受那清凈的日子了?！?/p>

張籍等友，頻頻點頭祝福。

白居易眼中閃爍著淚光，說道：“多謝諸位，我自會珍重?！?/p>

白居易帶著家人、侍妓、童仆，車杖走馬，迤邐東行。

灞浐水上，風煙彌漫，函谷山中，路道崎嶇。

白居易坐在車中，透過車窗，看著

曾經多次走過的兩京道路，感慨萬千。昔時，他作為遷客，匆匆走過，憤懣無奈；今日，離職東就，從容經歷，心境截然不同。

“優詔幸分四皓秩，祖筵慚繼二疏歡。塵纓世網重重縛，回顧方知出得難……”

繼續東行，經過陜州。虢陜觀察使王起，早已聽聞白居易到來，親自出城迎接。他身著官服，滿臉笑意，見到白居易，立刻迎上前熱情地說：“白大人，一路辛苦了?！?/p>

白居易連忙下車，拱手還禮：“王大人，多謝相迎。”

王起不僅迎送有禮，還與白居易詩文聯語，倜儻無羈，飄逸逍遙。

兩人邊走邊談，欣賞著沿途的風景，王起說：“從陜至東京，山低路漸平。風光四百里，車馬十三程?；ü泊贡蘅矗嗖⑥\傾。笙歌與談笑，隨分自將行。”

白居易稱贊道：“王大人好詩，此景此情，正應如此?！?/p>

唐文宗大和三年，陽春四月，和風駘蕩，如溫柔的手輕輕撫摸著大地。鶯飛草長，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

洛陽，這座古老而美麗的城市，終于出現在白居易的眼前。

從人緩步，車杖漸歇，驛站的小吏身著整齊的服飾，快步趨上前來，躬身迎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的白居易返蒞洛陽：“大人，一路可好？”

白居易微笑點頭：“多謝，一路順遂。”

驛站小吏殷勤相送，直到城南的履道坊。

到得自家宅第，隨行家僮手腳麻利地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啟開門扉，恭恭敬敬地請進主人。

白居易走進久違了的東都故居，目光緩緩掃過熟悉的庭院、樓閣，不禁感慨連綿。

以前，多是旬日暫住，從今天起，卻是真正的年歲長歸了啊。

踏入履道坊庭院，白居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寧靜的氣息納入自己的身體。脫爾虞我詐的政治漩渦，歸隱林泉的自得自適油然生于心底。

他忍不住連聲自語道：“好，好，好?！倍呍僖猜牪坏酱筇乒賵龅氖鞘欠欠橇耍闹邪矊?。

往后，衣食無慮，心廣意懶，即使喝水也會坦然增肥了吧？

算算，從長安出發，經陜州，到洛陽，消消停停，行走了半個多月。畢竟不是走馬上任，難得的慢悠、自在，耗時也多，路途也長。

總算得到了 “長歸” 之 “今日”，退一步海闊天空。

回顧自己的一生，孜孜進取總有讓人生厭的時候，汲汲退避卻帶給人踏實和放松。

回到洛陽，靜下心來回顧，自己其實也不是無奈的逃跑，而是結合自身的實際處境，經過縝密的思考，作出的明智選擇。

白居易暗自思忖：大隱者，隱住在京師之內，小隱者，隱住在丘樊之中。京師太囂喧了，丘樊又太冷落，那怎么辦呢？不如作個 “中隱”，隱住在分司官署。好像隱居，又好像在出官，司務不忙，但也非閑。

不勞心，不勞力，又免饑，又免寒。終歲沒有太多的公事，每個月都有不少的俸錢。

若好登高臨遠，城南有龍門之山，那里峰巒疊嶂，景色壯美。

若愛攜妓游蕩，城東有桃李滿園，花開時節，芬芳四溢。

若欲一醉為快，隨時可以出去赴筵，洛陽的酒肆中，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

洛中文化興盛，多有詩詞君子，可以盡請交流，與志同道合之人談詩論文，實乃人生一大樂事。

若欲負暄高臥不起，盡可深掩自家門關，這樣便無車馬客人，不期而到門前。

人生一世，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未窮，未通，不豐，不約，這是多么合適的境界啊。

家僮們手腳麻利地清掃抹洗，將宅第收拾得煥然一新。

近鄰遠親，地方官宦，相繼登門，歡迎遠道來歸的白居易。他們帶著禮物，滿臉笑容，紛紛說道：“白大人，歡迎回來。”

白居易熱情地接待著每一位客人，心中充滿了溫暖。

東都洛陽，并不使白居易感到寂寞。此地此時，可與交往的朋友仍然較多。

頂頭上司、上個月出任東都留守的令狐楚。抵達洛陽之前，《將到東都先寄令狐留守》一詩就已作為禮物先行送達令狐楚以為問候了。

令狐楚來造訪履道坊白宅，白居易身著便服，滿臉笑意地迎接。

令狐楚笑著說：“白大人，久仰大名，今日得見，實乃榮幸?！?/p>

白居易道：“令狐大人客氣了，以后還請多多關照?！?/p>

兩人相談甚歡，白居易又以新詩報謝：

“不矜軒冕愛林泉，許到池頭一醉眠。已遣平治行藥逕，兼教掃拂釣魚船。應將筆硯隨詩主，定有笙歌伴酒仙。只候高情無別物，蒼苔石筍白花蓮?！?/p>

仍官太子賓客分司而不慕榮利的老友皇甫鏞，更是常來常往。

一日，皇甫鏞來到白宅，兩人漫步在庭院中，皇甫鏞說道：“白兄，如今你我又能常常見面了，真是快事?！?/p>

白居易笑說：“是啊，與老友相聚，實乃人生一大幸事?！?/p>

老友蘇弘，亦分司東都有日，仍然在任太子右庶子分司，喜得相聚

蘇弘邀請白居易到家中做客，在墻西明月水東亭，一曲霓裳按小伶。兩人一邊欣賞音樂，一邊飲酒暢談。蘇弘笑著說：“白兄，今日請你來，就是想讓你聽聽這小曲?！?/p>

白居易微笑著點頭：“蘇兄，你這安排真是妙啊?！?/p>

另一位好友尉遲汾，已升任河南府少尹，不停地派人前來詢問剛回東都的白居易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在任上有什么要求，使白居易分外感動。

每次收到尉遲汾的問候，白居易都不禁眼眶濕潤，心中感激，以詩報謝。

尤令白居易感到高興的是，在洛陽，同闊別多年的摯友元稹、崔玄亮均有了晤見的機會，得以重敘友情，和唱詩篇。

唐文宗大和三年暮春，崔玄亮以秘書少監除曹州刺史，稱病，謝而不就，將歸洛陽，先先以詩寄白居易。白居易收到詩后，喜出望外，急切以詩酬答崔玄亮：

“明朝欲見琴尊伴，洗拭金杯拂玉徽。君乞曹州刺史替，我拋刑部侍郎歸。倚瘡老馬收蹄立，避箭高鴻盡翅飛。豈料洛陽風月夜，故人垂老得相依?！?/p>

誰知老友崔十八對官場仍然難舍，退志并不堅定，數月之后，就在這年冬天，又離開洛陽西入長安就任太常少卿的官職去了。

白居易得知消息后，心中無奈，拖著病體，執意送行。在洛陽西郊的臨都驛，寒風凜冽，吹得人瑟瑟發抖。白居易緊緊握住崔玄亮的手，嘆息曰：

“勿言臨都五六里，扶病出城相送來。莫道長安一步地，馬頭西去幾時回？與君后會知何處，為我今朝盡一杯?！?/p>

白居易為老友眷戀仕途而遺憾。

崔玄亮眼中閃過一絲愧疚，說道：“白兄，多謝你相送，我……”話未說完，便被風吹散在風中。

兩人相對無言，惟有以手中的濁酒，寄托彼此的情誼。

白居易傳

任見 著

本書簡介

白居易是一位現實主義詩人，在其“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的現實主義創作思想指導下，有《原上草》、《賣炭翁》、《上陽人》、《長恨歌》、《琵琶行》等千古名篇。

研究白居易的文字歷代不絕，然而真正從生活經歷的角度為他立傳的，迄今基本沒有。任見先生的《白居易傳》 ，是以唐代歷史為背景，以白居易的政治活動、文學創作為重點，以他的人生際遇、情感歷程為主線，以大氣魄、大制作為標的要求，創作出來的重量級作品。

任見《白居易傳》文筆洗練，辭藻華貴，構思布局藝技獨運，故事情節磅礴跌宕，文言與白話結合無隙，簡約與飽滿至于極致，既與白居易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與中唐洛陽豐富多彩的詩文藝術氣象相和諧，又將中國文字的魅力發揮到了新穎動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讀，不忍釋手。

此書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刪節和縮寫本是第二版，這個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個版本，篇幅長了很多，內容基本上恢復到了縮寫之前豐富而細膩的狀態。

此書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刪節和縮寫本是第二版，這個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個版本，篇幅長了很多，內容基本上恢復到了縮寫之前豐富而細膩的狀態。

任見《白居易傳》

目錄

第一章 何計消化心頭哀愁？

第二章 原來處處都有芳草照眼

第三章 馬嵬愛情非大手筆不可觸動

第四章 希望您像玉一樣堅貞

第五章 且效陶公昏醉一場

第六章 色藝俱佳的琵琶女

第七章 美色曾難遮掩而今何在

第八章 風流太守愛魂銷

第九章 脂粉簇擁閱盡人間聲色

第十章 樊素小蠻領盡萬端風騷

第十一章 洛水兩岸的爛漫春光

第十二章 七十三翁的功德事

第十三章 白氏履道坊宅園考記

第十四章 紅腰翠黛白居易

第十五章 傳主年譜 · 對應年表

本書章節索引

著者任見簡介

后山學派燕山小隊（原京北燕山書屋）編輯

~ 1.多位北大博士推薦：任見先生的“名家漫說”，與眾不同的認識價值。

2.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3.后山學派楊鄱陽：任見先生當年有許多思想深邃、辭采優美的散文在海外雜志和報紙發表，有待尋找和整理。

國家出版基金優秀項目《絲路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