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星辰的微光還在霧靄里浮沉,符阿婆的銀鐲子已叮當碰響竹簍,第一捧茶青帶著晨露的清涼落進簍中。白沙隕石坑的輪廓在天際線泛著幽藍,六十萬年的時光在此刻凝練成滿坡茶樹的根須間流淌的碧色血液——那是火山巖饋贈的養分,是天地初開時的灼熱與如今晨露的清涼所孕育的生命密碼。
我蹲在火山巖壘砌的田埂上,看露珠順著鋸齒狀的葉片滾落,在赭紅色的土壤上砸出微型的“隕石坑”。符阿婆枯瘦的手指撫過新芽,葉背的氣孔在朝陽下一張一合,像是在吞吐熱帶雨林與火山礦脈交融的晨霧?!斑@是會喘氣的茶?!彼l髻上的骨簪輕輕顫動,三十里外鸚哥嶺的瀑布聲穿越五指山余脈,將黎寨祖傳的采茶謠送進我們的耳朵,那調子古老而悠揚,仿佛與隕石坑的年輪共振。
炒茶鍋下的火山石漸漸發紅,山外的霜凍預警卻打破了寧靜。阿明盯著手機屏幕跺腳,橡膠林在燥熱的風里翻涌銀浪,茶樹卻無知無覺地將嫩芽又往上頂了半寸。符阿婆舀起一瓢隕石坑的雨水,潑向那株母樹茶的根部。水滲進蜂窩狀的火山巖,驚醒了蜷在氣孔里的守宮。她摩挲著樹干上的疤痕,那些被臺風刻下的溝壑里,還嵌著1958年墾荒隊知青系的紅繩頭——歲月在樹上留下印記,卻也讓生命在磨難中愈發堅韌。母樹茶突然抖落幾片老葉,新抽的芽尖竟泛著冷兵器般的寒光,像是在無聲宣告對寒冬的不屑。
寒流襲來時,我見識了黎寨古老的御寒術。符阿婆帶著婦女們將曬干的檳榔花塞進竹筒點燃,青煙順著茶垅游走,為茶樹披上透明的紗衣。阿明的無人機在煙霧中穿梭,熱成像儀顯示,茶芽的溫度始終高出環境2.3度?!袄枳嬲f過,茶樹怕冷就給它穿煙裙?!彼龑⒖拒浀姆湎災ㄔ谀笜洳璧膫谏?,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嬰兒。山腳下卡車轟鳴,農資店兜售著防凍劑,而她從筒裙口袋里掏出的,是混著火山灰與蝙蝠糞的秘制肥土——這是世代相傳的智慧,是人與自然共處的密碼。
霜凍在子夜降臨,溫度計的紅線不斷下墜。符阿婆卻帶著寨老們在母樹茶四周燃起七堆篝火,跳起古老的祈福舞。銅鑼聲震落桫欏葉上的白霜,測溫槍顯示,母樹茶周圍三米內,地溫恒定在8℃——那是五十年前氣象站記錄的最低溫度,也是生命的防線。當黎明到來,劫后余生的茶芽在破曉時分集體吐香,那抹被低溫逼出的清苦,在喉頭化作隕石坑特有的礦物回甘,仿佛是大地對堅韌生命的獎賞。
電商平臺的冷鏈車開進曬茶場那日,符阿婆正在用魚茶古法腌制茶膏。山蘭酒與沙姜汁在陶罐里沸騰,被霜吻過的茶葉蜷縮成墨玉珠,吸飽了熱帶島嶼的日光與海風。年輕主播的補光燈照亮百年船型屋,她掀開地窖木板,1986年的陳茶在鏡頭前蘇醒,菌絲網絡在茶餅里織就的銀河系,讓滿屏彈幕下起打賞的流星雨。而她點燃一截被白蟻蛀空的茶樹枝,異香彌漫間,煙跡在空氣中畫出黎寨圖騰——那是鸚哥嶺苔蘚與茶樹共生的芬芳,是時光沉淀的味道。
符阿婆帶我去看隕石坑最隱秘的皺褶里,三株野茶樹正將根系扎進冷卻的巖漿管。她采下幾片被蟲啃噬的茶葉:“嘗嘗,這是凍不死的味道?!辈铚牒淼膭x那,我仿佛看見六十萬年前的火光劃破天際,隕石撞擊大地的剎那,卻在這片受傷的土地上播下生命的種子。如今,暮春的暴雨沖刷著茶田,符阿婆冒雨插下刻有黎族抗旱符號的竹片,雨水在茶垅間匯成古老的灌溉符咒——傳統與自然的智慧,在此刻交相輝映。
最后一次見符阿婆,她正教重孫女辨認“會唱歌的茶葉”。女孩的銀項圈碰響茶簍,驚飛了棲息在母樹茶上的太陽鳥。無人機群從頭頂掠過,繪制生態茶園的電子地圖,而火山巖縫隙里,野茶新苗正頂開去年凍死的枯葉,在春風里抖開翡翠色的旗幟。離開時,隕石坑上空出現日暈,符阿婆說這是茶樹與太陽的契約——就像當年那顆隕石劃破天際,注定要在這片土地上,讓生命在逆境中綻放出最倔強的春天。
風掠過茶田,帶來新葉的沙沙聲,那是隕石坑與時光的私語,是自然與人類共同譜寫的生命贊歌。在這里,每一片茶葉都承載著歲月的重量,每一次綻放都是對磨難的回應。隕石坑的春天,從來不是偶然,而是生命在堅韌中孕育的奇跡,是傳統與現代交織的芬芳,是時光深處永不凋零的希望。(郭鈞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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