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林 《峰高圖》 173.5cm×92.5cm 2019年
李寶林是“李家山水”畫派中的重要畫家,雖然,他在李可染的山水畫中汲取了一種壯闊而幽深的意境,但畫面中凝結而成的形式感卻是在可染積墨的基礎之上,積極汲取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形式語言,再度進行創造與探索而成的。他出自李可染“黑山水”的門下,卻不囿于李家積墨,而是強化了可染山水的理性精神,將山水的自然形態轉變為現代視覺經驗的簡化形態,進而使簡約圖形邁入抽象形式意味的創造,最終形成了李寶林極具個性的表現西北大山大川精神的山水畫。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山水畫壇勃發了波瀾壯闊的西北潮,其美學主旨在于從江南文人的秀雅筆墨跳出,追尋洪荒、寂寥、高曠、蒼涼、粗樸的審美品格。這股風潮在創作方法上映現了西方現代主義繪畫的精神內蘊,試圖從藝術的主觀表現上尋求新的突破。李寶林從李可染的山水畫中再度感悟了“黑山水”的神秘符碼,卻在表現對象上另辟蹊徑。他出生于東北,對北部冰雪山水有著本原的精神體悟。他踏遍西部山川,在黃土高原、天山南北、祁連山脈尋訪自己的精神圖譜,成為這個時代掙脫文人筆墨束縛,借助西北山川建構現代精神圖式的代表。
這種精神圖譜被他抽象出相互交錯、互為疊合的三角形、矩形和菱形,并以中心填堵或中心留白的方式為其基本的圖式。他總是在畫面的頂端制造出視覺擠壓的心理感受,為此,他著力于畫面中的山川沿著畫邊行走的構圖方式。他的這種精神圖譜顯然具有重力感與壓迫性,如在畫面正中既以巨石結構填堵,也以中心或兩側開分的方法留出氣孔。所謂重力感,就是以巨石堵住畫面中心,形成下垂或懸浮的態勢;所謂壓迫感,就是畫面山石互為堆壘、相互疊合,制造出相擁的密度和擠迫的緊促。毋庸置疑,他的這種精神圖式的建構便是來自西北山川的心理感受,卻又通過視覺形式重建的精神場域。
在如何形成幾何形山石所具有的形式語言上,李寶林借用了漢畫像石陰刻線與陽刻線的交錯疊置法。如將民居抽離出純粹的陽刻線結構,相襯的則是陰刻線式的山石大線;或將山石大線轉變為陽刻線,而流煙泉溪則為轉化為陰刻線。這種形式語言的抽離,必然需要筆墨予以補償和豐富,因而,石刻似的斧鑿感是他山水畫用筆的濃縮或轉換。李寶林的山水畫很少借用江南文人山水畫的皴法,也非北宗山水畫的勾斫,而是從海派趙之謙、吳昌碩以金石之法入書入畫的傳統中獲得新解,為其圖式結構賦予凝重、苦拙、蒼茫的筆意,使畫面在簡約的圖式中增添深厚凝重的意境。
當年,吳冠中提出“形式美”的藝術理念,在于攻克作品主題大于繪畫語言的時代之弊,但他無法提出中國畫筆墨語言與形式結構的關系命題,其實踐恰恰是用“筆墨等于零”來動搖中國畫的筆墨根基,以致長期遭受學界質疑批駁。李寶林的開拓性便在于用金石之筆來熔鑄幾何形結構的語言質感,如屋漏痕式的線形成的凝滯感,如蟲蝕木式的線在轉角與交集處制造的圓融感,如錐畫沙式的線在邊緣創制的殘損感、金石趣等。顯然,李寶林的山水畫已從山川的對象描述轉化為純粹幾何形式與純粹金石筆線的結合。其氣韻的生動與磅礴的氣勢,不是來自雄偉的山形,而是來自筆線的重力,或幾何結構的穩定或險勢。
除了金石之線的艱澀與凝重,山水畫離不開塊面性的水墨鋪底,以形成某種塑造性的氣韻融通。李寶林攻克的另一語言難題,是如何讓凝重的筆線與山石的塊面結合在一起。如果說,他的山石結構采用中鋒用筆的大線,那么,濃重的山石塊面則以偏鋒形成的飛白制造出枯濕相間的墨色變化。這相當于在水墨幻化之中增添用筆(偏鋒)的筋骨。實際上,中鋒幾何大線能夠與山石墨色相互咬合的關鍵,還在于對墨的自然洇化與用筆的某種巧妙結合。而中鋒幾何大線也往往體現墨的趣味,如重墨線輔以淡墨復勾予以洇化等。這兩者的結合使李寶林能夠較好地解決形式語言與筆墨語言的有機融合問題。
筆墨既是語言,又是觀念和境界。這是西方繪畫美學極少涉獵,卻是中國畫最為神奇、最為高妙的藝術命題。李寶林與李可染的師承關系于此可見更深層的淵源,李寶林的黑山與可染黑山都具有濃密幽深的境界,濃密的墨色并不只是黑色,甚至淡墨也不只是黑的淺化,他們都追求墨色之中隱藏的玄秘幽深之境,體現了墨色之中寓含的人格魅力與文化品格;而大膽落筆,凝重使轉,則賦予墨色之中的形式語言以雄渾樸茂的氣象與蒼茫渾樸的精神。
就藝術語言而言,形式結構加筆墨意蘊,或許早已成為現代中國畫語言變革的普遍配方。但這種配方未必就能夠成就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大家。不論是形式結構,還是筆墨意蘊,真正能夠化為自己手中之物的仍離不開生命個體的精神承載。生命與精神在這個藝術創造的層面上,幾乎是難以拆開剝離的,而漫長的生命體驗才能將兩者獨特地、牢固地鉚焊在一起。
李寶林曾做過開顱手術,手術后,他如超人般恢復并再度拿起畫筆,畫了這么多山水巨制,讓人驚嘆!雅丹老師近日發來諸多李寶林先生深夜創作大畫的視頻,可能連李寶林先生最親近的人都禁不住贊嘆其生命力與創造力的超常。在其80歲至90歲期間,居然創作了《西疆風骨圖》《靈峰骨韻圖》《紅石巖大峽谷》《天山古韻圖》和《雄疆塞北》等巨幅作品,“風骨”“骨韻”和“雄疆”這些嵌在款題里的詞語,也無不凸顯了一種宏大敘事的精神偉力。
從藝術創作角度來看,語言從來都是思想的載體。中國畫語言尤其能夠呈現主體的生命氣象,所謂“畫氣不畫形”,才是中國畫語言之本質?;蛘哒f,李寶林的這些西北山川從來都不是具象山脈的描述,而是他生命氣象的反射,是他與西北山川精神相通相融的視覺化顯現。因而,唯其生命曾經的蒼涼荒漠,才能換得博大雄偉的現代山水畫精神圖式。
(文/尚輝,中國美協美術理論委員會主任,來源:《中國文化報》美術文化周刊)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